“這小東西阿臨打算如何是好?”


    豐霧把小球拿在手裏把玩,時不時轉動一下,施了些法,讓這蠱蟲睡得更安穩些。過了有一會兒,才有些艱難地答道。


    “還給他。”


    “還?”絕塵詫異,這東西明擺著威力不小,豐霧隻是吸入毒氣就已心神俱亂,如今手裏握著這東西,怎麽說還就還呢?


    “阿臨可是想好了?”絕塵心中知曉,豐霧做的決定必定會遵照著去做,可畢竟……


    “此物已有靈,留在手中毀不得又掌控不住,更何況此蠱乃是祖柳費心豢養,他若發現,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阿臨怕他?”


    “不想這些小輩也卷進去罷了。”


    “對我,阿臨也不願說實話?”


    聽聞此言,豐霧沉默,緩緩停住手中的動作,眼中有些閃爍,別過頭去,房裏一時間安靜下來。


    可絕塵分明聽到,很輕很輕的一聲歎息。她忽然覺察此事不簡單,知曉他心中難過,也覺著自己的心揪了一下,竟後悔說出他不願說實話的話來。


    絕塵撫上他的手,握住他,柔聲道:“待日後有機會,阿臨再說與我聽便是。”


    豐霧出了神,又像是禪師入定,絲毫沒有反應。


    她仍是握著他的手,感受到他體內沒有任何異樣,隻是發呆罷了,於是放下心來。


    可終究還是放不下,他難過,自己就不難過了嗎?絕塵不禁在心裏想著:他這副模樣,又有幾個人能見過?


    此前從未見過的兩人,相識不到一天。她笑他是純情的好兒郎,時時想逗他,看他紅了臉紅到耳根,再紅到脖子,最是有趣;他見她是月下美人,兩次出手救他,時時做些自己避之不及的事情,卻又不覺厭煩。


    此時,有她陪著他,已是難得的相遇。


    握著手,待日頭升高,又見日頭落下,打發走隔壁來了兩次的少年,再等到一邊餘下一抹晚霞。


    “姑娘可知龍家?”終於,在又一聲輕輕的歎息中,豐霧開口了。


    “蠱王龍釗?”


    “嗯。”


    龍家製蠱用蠱獨霸一方,其蠱生得兇猛又兼變化多端,無人知曉其破解之法,一旦沾身,若是龍家人不願出手解救,這人也就時日無多了。


    龍家靠著蠱毒懲治惡人鞏固地位,沒有人敢輕易招惹。按理說,龍家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也未曾拿這蠱蟲隨意害人,甚至是以蠱行醫救人,不該招致怨恨才是。


    可是誰信呐?可曾有人親眼見過龍家人以蠱救人嗎?世人所見,不過是斃於蠱毒之下的惡人。


    人心不可測,縱使毫無過錯,即使所製都是惡人,也惹得人人心生畏懼,認定這蠱蟲是禍害蒼生的毒物,不容得留於世間,仙門百家更是容不得龍家存在。


    九年前,天下各地忽然都出現了蠱蟲,本以為是些散人隱士自己豢養的蠱蟲,並未引起仙門百家的關注。但僅僅一月過後,各地蠱蟲猶如爆發之洪水噴湧而出,數量急劇上升。


    仙門中人也好,普通百姓也罷,全都著了蠱毒的道,哀鴻遍野,更是由此引發了暴亂,可謂是民不聊生。


    那一年豐霧十六歲,披甲出征,一戰便是一年。隻是當年的豐霧,征戰時是蒙著臉,而且所到之處幾乎無人生還,因此也就沒幾人能知曉他這一段曆史。


    “自然知道,不過龍氏一族,早在八年前便已銷聲匿跡。”


    “是。”豐霧看著手上的小球,不禁沉思,後又繼續說道,“龍釗,斃於我劍下。”


    絕塵有些不解地望著豐霧側臉,當年的龍家,人人得而誅之,如今他怎麽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


    “阿臨自然是對的。”


    豐霧微微搖頭,握著小球的手在用力,以至於指節發白:“他死前在躺倒的百姓身上用蠱……”


    “既是用蠱禍害百姓,阿臨所做,並無不妥。”豐霧說話竟是有了賀古附身的感覺,也學得吞吞吐吐,絕塵知他痛苦,一時心急便強行接了他的話,似是想安慰他。


    “他是在救人。”聽語氣,不知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今日才能把這些話說出來。


    “滿地哀嚎的百姓……”豐霧喃著。借著微光,絕塵分明看見豐霧眼裏多了些晶瑩剔透的東西。


    “深山裏到處都是瘴氣,龍家最後幾人自以為能保住性命。最後,被我斬於劍下……”豐霧喉結動了一下,幹咽一口氣。


    “此事怪不得你,龍家行事專橫天下皆知,暴亂也因龍家而起,你是皇子,平定暴亂本是職責所在。”


    “滿地哀嚎的百姓……斷肢、爛肉、露骨、附蛆……”絕塵忙著安慰他,豐霧卻沒有搭話,仍舊是自己喃著,“殺了龍家人,百姓再無活路……”


    絕塵站到豐霧身側,無形中給了他力量,讓他有勇氣把憋在心中八年的話說出來。


    “那些人……”普普通通的百姓,叫不上姓名,身形相貌已是慘不忍睹,豐霧又怎知他們是誰?“那些人眼裏透著憤恨、絕望,他們告訴求我龍釗是在救人,龍釗死了……他們求我……求我殺了他們……”豐霧的聲音有些顫抖,絕塵覺著心中一緊,輕輕抱著他。豐霧仍是坐著,任她抱住。


    “阿臨……既然難活於世,阿臨替他們了結也算是一件善事。”


    “是……”豐霧顫著聲,嘴裏說著“是”,絕塵心裏明白,他不是在應她。“我親手了結了一百三十七個人的性命,若是龍釗在……他們也許本不會死……”


    “已是殘軀……阿臨知道,活不久的。”


    “他們想活下去的……”哪怕不久,人在垂死邊緣,能有希望苟活一時便是一時,不是嗎?


    “本王……對不起我大豐百姓……”說完之後,豐霧緊抿嘴唇,閉上了眼,眼裏那顆晶瑩剔透的東西最終還是順著麵龐滑了下來。


    絕塵摟著他,將他的頭靠向自己身子,抱在自己懷裏。這個時候,豐霧有多自責,絕塵心中便感到有多痛。


    “少年人血氣方剛”,這句話對著十七歲的豐霧,是最好不過的形容。戰場上衝鋒陷陣所向披靡,又有幾人是敵手?


    流言誤人,豐霧對龍家自有偏見,更聽不進那些喊著龍家人無罪,有人栽贓一類的話。一心隻想尋到龍釗,斬盡龍家人,以免為禍蒼生。


    毒蟲猛獸也好,毒瘴死潭也罷。豐霧隻身一人闖過重重險地,早就殺紅了眼,抱著滅龍家人救蒼生的念頭,豐霧見到龍家人沒有任何猶豫,提劍便殺……


    旁人哪知,本是建功立業的時候,三王爺為何突然遠離朝堂終日在寺廟中度過?


    隻有豐霧自己知道——看見百姓絕望眼神的那一刻起,自己再也不會爭強好鬥。


    如今他看顧離,便如同看當年的自己。顧離現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為,若是無人管教,今後誰知會怎樣?


    絕塵靜靜地抱著豐霧,拇指觸上他的臉,替他擦去眼角的水痕。豐霧還在愣神,也是靜靜呆在她懷裏,一動不動,任由她擦拭。


    兩人一直持續著這姿勢,饒是豐霧臉上再沒有了水痕,絕塵也是輕輕觸著,給他按著後腦,讓他慢慢放鬆。


    豐霧忽然離開她的懷抱,嘴巴動了動,說話都變了聲音,隻是道了聲:“謝謝!”


    絕塵低頭看著他,收迴了自己的手,高興說道:“阿臨迴來啦。”


    “籲——砰!”一顆特製的信號彈爆破在空中,劃出一片絢麗的彩光,照亮了半個夜晚。引得豐霧和絕塵同時看向屋外。


    豐霧倏地站起來:“顧離!”閃身從窗戶出去,朝著信號彈發起的方向急速移動,絕塵緊跟其後。


    遠遠瞧見橋上正在激戰,有兩人身影明顯與旁人不同,正是顧離和項逸!


    對方有五個人,圍著顧離兩人變換陣型,顧離和項逸靠著為數不多的默契和天生不錯的底子才勉強扛住對方的進攻。


    奈何對方招式越來越猛烈,加之使用長刀,顧離兩人用的劍在力量上不占優勢,被團團圍住也失去了靈活性,活生生被人圍著打!


    眼看著快招架不住了,豐霧還未近得身前,先喚出長劍,定住心神,穩在胸前,將劍散了出去。


    此劍猶如疾風之勢破空而出,劃得空氣都灼熱起來,衝將過去,首先便擋下了劈向顧離手邊的一刀,又繞過項逸腹前用劍柄側擊了另一人的腰間,一下子解了兩人的危機。


    絕塵撚住一張飄落的樹葉,打掉了其中一人的長刀,“當啷”落在地上。


    顧離和項逸兩人看準時機,一齊向豐霧這邊突圍出來。


    兩人分別站在豐霧和絕塵身邊,都是一副破破爛爛的樣子,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口子在滲著血。項逸頭發散亂,發帶掛在耳朵上。顧離臉上倒是幹淨,不過看腳下,也好不到哪去,靴子頭竟被砍去一角,露出一點點腳趾頭,一邊抓著地一邊挑釁對方。


    “你們過來呀!小爺還沒打痛快呢!”


    “來呀來呀,快來呀!”項逸也在一旁叉著腰叫囂。


    看著自己靠山就在身邊,兩個少年得意得很,唯恐對方就這麽跑掉了,項逸還故意做出鄙視對方的手勢,惹得那幾人當真舉刀就衝過來。


    顧離嘿嘿一笑,惹惱對方還覺得十分有趣,轉身喊豐霧:“三叔,他們……來了!”


    他隻看見豐霧不緊不慢收了劍,還退後一步,對他點點頭,說:“去吧。”


    這下子哭笑不得!顧離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這不是豐霧在,所以趁一時嘴快?


    豐霧不管了,臉麵不能丟,自己一人又不敢,索性跑到項逸那邊去,挨著他,硬是拽著項逸跟他衝了上去。一邊衝著,自己心裏還念叨著:沒事的沒事的,三叔不會坐視不管的,沒事的沒事的……


    “殺啊!!”項逸大喊著甩開顧離的手,一個人往前衝,顧離也不甘示弱,趕緊追上他,不曉得的,還以為兩人在比誰跑得快呢!


    “住手!”橋對麵傳來一個聲音,對方令行禁止,聞聲收刀,全然不怕顧離他們趁機殺去。


    腳步聲近,對麵那幾人讓開一條道,走出一個白衣書生,那書生手上提著一個人的衣服。。


    顧離和項逸都停下腳步,看清了那人,大喊:“連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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