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數五年。


    幾位薛家的家仆帶著薛寒英去郊外踏春,沒成想,她卻神秘的失蹤了,這一失蹤,卻是把薛家上下給急的不行。


    薛堅手持樸刀,待那幾個家仆迴來時,氣的差點把他們給砍殺了,隻是有薛堅夫人攔著,才準許家仆去找薛寒英,最好能找到,戴罪立功,並且,但凡薛寒英擦破點皮,薛堅陰狠的說道,一樣砍殺了幾人。


    又沒成想。


    薛堅握著樸刀,正要急匆匆的出家門,自己親自也要去找薛寒英時,她竟蹦蹦跳跳的迴來了。


    一問便知。


    薛寒英看春意濃,故意甩脫家仆,玩的不亦樂乎。


    薛堅長唿一口氣,激動的抱著薛寒英,不僅未有半分責怪,還親昵的叮囑她,下次萬萬不可再這樣了,嚇死爹爹了。


    隻是誰也未曾留意到。


    薛寒英迴頭望了眼不知名的角落。


    一位身穿黑紗蒙麵的女子,輕輕的點點頭。


    她是趙穗的師父,錦衣娘的創建者,在趙穗還未全麵接過錦衣娘的大旗,成為那群曲線左右天下的錦衣娘共主前,黑紗蒙麵的女子便是錦衣娘的領袖。


    之所以選定薛寒英,則是因為薛家和風雪大坪關係匪淺,使薛寒英拜入風雪大坪,不僅僅不會有絲毫的懷疑,而且一箭雙雕,薛家、風雪大坪兩個不容忽視的大勢力,皆在錦衣娘的視線之內。


    趙穗亦或叫做趙容若,她的師父,最擅長四兩撥千斤。


    當年進入趙家,甘願成為趙家的客卿,除了完成自己希冀的目的,另有,彼時的趙家,足夠影響到大夏天下,乃至北麵的草原王朝,且,趙家出身的武將,不提北境,西塞、南疆、東海水師、禦營軍,皆有能征善戰的實權派。


    然而,趙家命途多舛,這個在那些年不屬於傳承幾百年的世家大族的家族,讓大夏親手葬送,幾乎滿門抄斬,僥幸活下來的人,同樣東躲西藏二十年,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薛寒英假裝步履蹣跚,讓薛堅攙扶著她,一步一步走出房外:“爹爹,寒英沒事,您不要太過擔心了。”


    “哎呀!我的寶貝閨女啊,別說話了,你都成這個樣子了,怎能不使爹爹憂心?說來也怪,風雪大坪的兩位長老,告訴我,他們的功法和你的體質般配,照理說,不應當出現走火入魔才對。”薛堅經過了最初的惶恐,細細想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可是,薛寒英自身的樣子,和她房間裏那般淒慘狀況,絕對是走火入魔。


    薛寒英幽幽歎了口氣:“爹爹提起趙勾陳大將軍,是寒英不成器,想著能多走一步就是一步,遲早一天可以超越趙勾陳大將軍,讓爹爹為寒英自豪,未曾料到,寒英太心急了,風雪大坪的功法運轉出了差錯,方才走火入魔,險些一發不可收拾!”


    薛堅一聽,恍然大悟,原來是怪自己啊。


    他連忙跟寶貝閨女道歉,說:“寒英,是為父管不住嘴巴,說什麽讓你和輔國大將軍比!趙勾陳那樣的人,不是咱們能比的,大夏那麽多年輕俊彥,也不見一個可以與趙勾陳一較高下的,天命侯徐風塵怎樣?出身西塞,比趙勾陳大幾歲,戰功顯赫,還不是靠著那點破事,方能封侯且成了天子近前的紅人,所謂的冠軍侯林朝天更不必提了,沒有世家大族林家,他屁也不是,反倒‘冠軍侯’那般崇高的候位,都讓林朝天給糟蹋了。”


    “寶貝閨女千萬別灰心喪氣,爹爹再跟你數數江湖上的天驕之輩,最近江湖上給那顧弄影又加了名號,叫做五百年難得一見的女子劍仙,又如何?難道顧弄影打的過趙勾陳?趙勾陳年紀輕輕便殺了不知多少寒山王朝的大高手了,顧弄影也就是渭水河畔問劍江湖,有那麽點劍仙風采,其餘的,和趙勾陳比,屁也不是……”


    “哦,你們風雪大坪是不是出了個叫做楚辭的年輕人?被風雪大坪盛讚為,‘可與江湖講講自家的道理’?為父和你說實話,楚辭要是講道理講到了趙勾陳身上,殺他和玩似的,嗯,盡管大將軍而今積傷重重,武學不比之前。”


    “還有那儒家學宮,儒家學宮十位年輕君子,被那群屍位素餐,但自己不要臉一個個非得宣傳說他們學究天人的老夫子,叫啥?嗯,想起來,把那十位年輕君子喚做‘繼往開來為天下開太平’,雖然為父同樣是儒生,但是忍不住想呸呸呸,什麽屁玩意兒,現在這江湖是大年份不錯,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為天下開太平的,人家輔國大將軍真真正正的在西塞和寒山王朝廝殺多年,也還沒口出狂言,要為天下開太平,一群什麽都不做,隻懂得坐而論道的‘先生’,用嘴巴為天下開太平嗎?正巧,江晉州現在禮崩樂壞,儒家學宮把那十位年輕君子全部派過去,把江晉州給太平了,為父便信,他們真正能為天下開太平!”


    說了那麽多,薛堅的目的,就是撫平薛寒英的心境。


    走火入魔沒傷了五髒六腑,沒傷了武學根基,怕就怕傷了心境,心境有損,比身體受傷更要麻煩。


    薛堅他自己肯定不清楚,一席話歪打正著,的確令薛寒英重新思考,她與趙勾陳之間的差別。


    父親薛堅見多識廣,連他的意思都說,天下那麽多英豪之輩,不是才出了一位輔國大將軍趙勾陳嗎?


    自己被趙勾陳輕鬆戰敗,可恥嗎?


    並不可恥,某種程度上,簡直三生有幸。


    能和趙勾陳交手的武學高手,且不被斬殺的,才有多人啊?


    薛寒英長唿一口氣。


    薛堅明顯感覺,寶貝閨女重現了活力,他一樣暗地鬆了口氣,寶貝閨女的心境沒問題便好。


    至於走火入魔的傷勢,府庫裏的藥材,要什麽有什麽,如果沒有,那好,他馬上遣人迴薛家為薛寒英帶來所需的藥材。


    作為二房長子,板上釘釘的薛家二房繼承人,薛堅在薛家的地位,僅次於大家主、二家主以及四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大房的子嗣就差二房那麽點意思了,而今最有出息的,居然是皇宮內部的一位女官,她是大房家主的小孫女,那身材……嘖嘖嘖,迴薛家省親的薛堅,碰見了,亦是不免多瞅幾眼。


    薛寒英感謝道:“爹爹,寒英的心境好了許多。”


    “唉,怪我,怪我,不該多嘴說那麽多的。”薛堅埋怨自己個沒完。


    他攙扶著寶貝女兒到了另外一間房子,來了幾位大夫,一一為薛寒英號脈,開出藥方相差無幾,方子上多有名貴的藥材,薛堅打量了幾眼,幸好,自家府庫裏都有,便吩咐家仆,去給薛寒英煎藥去了。


    “女兒啊,你別嫌爹爹話多,趙勾陳大將軍能成就此般彪炳地位,四座王朝,這麽多年了,也就出了他一個人,我們知道大將軍是青石城人士,你想啊,一個小小的市井百姓,突然遠赴西塞,便立下震驚廟堂的無數大功,不說前十年,單提後十年,天下風雲人物必屬於趙勾陳。”薛堅說的不厭其煩。


    薛寒英休息一會兒,似是身體恢複了些許,展現歡笑:“爹爹的好意,寒英明白,爹爹的言語,寒英會字字句句的全部聽進心裏,女兒多謝爹爹。”


    薛堅坐在她的旁邊,笑道:“我們父女見外啥?爹老了,還不得指望你來養老?養女防老啊。”


    “爹爹寵女兒,是天下最好的,莫說是贍養爹娘了,下輩子,女兒還當爹爹的孩子,還要給爹爹養老。”


    “哈哈……我薛堅的閨女,說話就是好聽,聽的人心裏暖洋洋的。”薛堅哈哈大笑。


    但,薛堅乍然止住笑聲。


    薛寒英詫異的問道:“爹爹怎麽了,想到了什麽嗎?”


    薛堅納悶的獨自思慮了一會兒,說道:“閨女你說說看啊,趙勾陳為何突然從南揚州的青石城,非得一路西行,遠赴西塞參戰?去南疆不行嗎?南疆比西塞離南揚州近那麽多路程。”


    薛寒英亦是呆了下。


    對啊,趙勾陳為什麽去西塞?為什麽選擇西塞當做立功名之地?南疆不行嗎?


    市井多有傳聞,論北境、西塞、南疆三座大戰之地,首屬西塞死傷者眾。


    在趙勾陳成為西塞將主之前,寒山王朝也是大夏公認的勁敵,趙勾陳當了西塞將主之後,領軍殺的寒山王朝有生力量,大範圍覆滅,南疆外的大越王朝和北境外的草原王朝,方走進了市井百姓的視線裏。


    早前,都是在傳,寒山王朝的披甲銳卒何等的不可敵!重甲騎兵如何的縱橫無匹!


    薛寒英迴過味來,試探的問道:“莫非,趙勾陳大將軍,有什麽親戚在西塞任職?”


    薛堅搖搖頭:“若是趙勾陳在西塞有什麽親友,已然傳開了,哪像現在,半點消息都沒有。”


    薛寒英頓時好奇不已。


    她真的是一位好奇女子呀。


    薛堅突然笑道:“不想了,陳年舊事,想必隻有大將軍一個人才知道原因吧。對了,閨女,本想著明日再與你說,等你傷養好了,便迴風雪大坪吧,天下逐漸不太平,你不要在人間待了,快迴仙門去。”


    前半句認真,後半句玩笑。


    薛寒英噗嗤笑道:“女兒謹遵爹爹的法令!”


    “嗯,聽話就行,去休息吧,你傷了身子,好好睡覺才是恢複的最佳途徑。”薛堅叮囑道。


    薛寒英又被他攙扶的去了打理好的客房。


    薛堅伺候女兒睡下了,站在小院裏仰望著明月、星辰,忽覺天大地大,以往熟悉的一切,他竟在趙勾陳走後,變的陌生了。


    “又要下雪?”


    薛堅望著東邊慢慢聚集過來的陰雲,敲了敲腦袋。


    頭疼。


    迴到他自己的臥室。


    大床上,一左一右兩位戲子,意猶未盡的輕輕喚了聲:“老爺~”


    薛堅行房事到了半途,驚聞女兒走火入魔了,急急穿上衣物,衝了出去。


    眼下迴來,興致早已沒了。


    脫下衣服,鑽進被窩。


    抱著側邊一位戲子,將其放至另一位戲子的身上。


    “你們給老爺唱首《春日媚》。”薛堅不懷好意的說道。


    哪有什麽《春日媚》的曲兒了。


    兩位戲子嘻嘻一笑,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旋即在薛堅的目光裏駕車就熟的開始磨鏡。


    暖和的被褥讓這兩位戲子掀開胡鬧,薛堅不覺寒意,倒是覺得重新有了那麽點氣氛和情趣。


    薛堅忽想起一事,翻身下床,留兩人玩樂。


    他抽開抽屜,自書的最下麵,抽出兩本書來。


    披上大氅。


    一邊看著床上的活色生香,一邊瞄著叫做《憐香伴》的書,挑選了幾節不錯的段落,讀完後,把另一本喚做《隔簾花影》的書,翻到最熟悉的段落,細細研讀,認真揣摩。


    權貴的快樂,市井百姓當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啊。


    ……


    官府夜晚賑災散糧,餓的六神無主,饞的對人舔舌頭的災民,萬萬沒想到。


    金露城官府兵卒,披甲執銳的列成兩排,吆喝災民排好隊,來領粥喝。


    剛開始,災民們餓的快死了,哪會聽官兵的話,一窩蜂的湧上去,一些膽小的官兵一時嚇的不斷後退,不是災民們的數量多,聚眾衝來,歇斯底裏的模樣令人不寒而栗,而是這些災民活像是傳說中的餓死鬼,麵目猙獰,滿臉的怨怒恨,反正瞧著不像人。


    仿佛官兵領了命令,災民們一旦衝過來不遵守秩序,官兵就開始殺,誰來殺誰,殺的領粥的地方鮮血流成了小河,才鎮住了這些災民,讓他們個個拿著破碗,排好隊,滾動著喉嚨,饞的吐舌頭,往前走。


    每人一大碗粥。


    官府發了良心,米多,水少,一大碗,足夠讓餓的胃都變小的災民,撐的連續打嗝。


    負責給災民舀州的憨厚中年人,拿著勺子的手,從殺人到現在,哆嗦的沒停下。並且,黑夜裏,災民的眼神,不經意的看向他,仿佛是深山老林的野鬼盯著他,想要把他剝皮去骨的吃幹淨。


    花甲之年的許思夜端著沒有丁點汙垢兩個碗,讓憨厚中年人舀粥。


    “上麵有規矩,每人一碗。”旁邊槍尖上還存留鮮血的兵卒大喝。


    許思夜頭都懶得抬:“我和我女兒的。”


    “你女兒呢?”兵卒問道。


    災民之間成了啥樣子,這位兵卒恰巧知道,女子,尤其是細皮嫩肉的小女子,命不好的,已經成了別人的腹中餐,這位老頭說自己還有女兒,約莫是騙人的,為的是自己吃兩碗粥。


    “我女兒在別處藏著呢?官爺難道以為,她要在此地,會活的下去?”許思夜冷笑的反問道。


    這位兵卒覺得這位花甲老頭不太一般,故意說道:“怎麽活不下去?這裏再怎麽說,都是金露城,南揚州的州城,你們還反了天了?”


    “哼,有沒有反天?我不知道,我隻想要兩碗粥,老頭子我一碗,我女兒一碗。”


    “倘若我偏給你一碗呢?”兵卒不依不饒的說道。


    許思夜歎了口氣,形勢比人強,他和女兒躲躲藏藏趕了那麽多天路,到了金露城,居然湊巧趕上了官府賑濟糧食,便過來討兩碗粥吃,又不曾想,一位兵卒,刻意為難他。


    “算了算了,兩碗就兩碗吧,希望你不要騙我。”這位兵卒也不知怎地,心一軟,說道。


    中年人給許思夜舀了兩碗粥,許思夜迫不及待的先喝了幾口。


    “走開,走開,別耽誤後麵的人。”


    許思夜笑了笑,小心端著粥去女兒藏身的地方。


    隻是,剛離開沒多遠。


    幾位猶有力氣的災民尾隨著許思夜,打算再遠一點,把他殺了,將他碗裏的粥搶過來。


    饑餓能把一部分人變成六親不認的惡鬼,什麽道德,什麽親情,在填飽肚子麵前,這部分人,通通不認識。


    單說跟蹤許思夜的幾人,粥也吃了,擔心官府放糧隻有這一次,明天便沒了,打算多搶點災民手裏的粥,好舒服的活上幾天,官府手裏的糧誰敢搶啊,剛才死的那些人,便是擺在眼前的例子。


    多走了一段路。


    許思夜又喝了口粥。


    米是真放的實在,他把兩碗粥放在地麵,嚼了好幾下,才把米咽下去,雖然有沒熟夾生的米粒,在吃飽的跟前,沒熟的米粒同樣美味的像是佳肴。


    轉過身。


    許思夜半句話也沒說。


    衝上去。


    尾隨的幾人,哼都沒哼。


    全讓這位花甲之年的老頭,給扭斷了脖子。


    他掐著最後一人的脖子,晃動了下,覺得確實沒氣了,厭惡的隨手丟在一旁,像是丟棄可有可無的垃圾。


    迴身,端起粥,走了差不多半刻鍾。


    前麵一顆光禿禿的大樹後,姿容美麗的許冬榮搓著雙手不斷往裏哈著熱氣。


    “閨女、閨女,粥,粥來了。”許思夜埋怨道,“這該死的老天爺,忒凍殺人了。”


    許冬榮接過粥,“爹,別罵老天爺了,萬一,老天爺聽見了,可就得怪罪爹了。”


    “讓賊老天聽見就是了,你說,咱爺倆怎麽那麽倒黴呢?好日子沒了。”許思夜唉聲歎氣。


    趙闕離開蔭邱城之後,兩人也離開蔭邱城前往青石城。


    兩人如何能想到,青石城居然會發生叛亂。


    無奈,許思夜看著城裏亂成了一鍋粥,已沒了外鄉人的立足之地。


    許思夜便帶著許冬榮備足了幹糧,於深夜悄悄往金露城方向走。


    當時他想著,一場暴雪過後,南揚州各地皆出現了大批災民,金露城既然是州城,富庶大州的中心,想必會安定吧。


    他絕未料到,州城金露城的四周,災民比之其他地方,多了數番,而他與許冬榮的幹糧此時也耗盡,餓的兩眼昏花之際,金露城官府派人昭告災民,官府終於大規模的開倉放糧賑災!


    這也就有了適才那一幕。


    “爹爹,南揚州依女兒看,肯定會一直動蕩下去。”許冬榮開口說道。


    許思夜詫異:“你怎地知道?”


    “爹爹我們一路走來,那些災民的慘狀皆收在眼裏,南揚州官府即便安頓好了他們,想必心口裏的那股怨氣也無處發泄,書上說,每逢大災,必有大難,這大難,可不僅僅指的是天災,更多的則是人禍,說書先生講江晉州起義軍的豪俠義舉,列舉官軍的種種罪狀,百姓聽的義憤填膺,既然青石城先揭竿而起了,聽聞其他地方也有響應的,現在的南揚州,已有了一種大勢。”許冬榮沉默了少許,說道。


    許思夜納悶的問道:“什麽大勢?”


    許冬榮腹中空空,餓的受不了,仰頭喝了口粥,說道:“爹,我們一路走來,幾乎所有人對官府、對廟堂都有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這就是大勢,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舟在水中已然飄搖不定了,接下來便逐漸沉沒。”


    許思夜舉目環望四周。


    夜幕倒是看的清清楚楚,但也凍死個人,一路上,多少人被老天爺給凍死了,開始的時候,許思夜還有興趣數上一數,越到金露城,許思夜越懶得數了,屬實是死的人太多了,再數下去,有豺狼心性的許思夜自己感覺都承受不住那種人命如草芥的壓力。


    暴雪過後,官府幹什麽了?廟堂上的大老爺可曾稍稍低頭看看他們?南揚州本土江湖門派,積蓄的糧食,是否發放給災民一些了?那些家財萬貫的大族,有沒有絲毫的憐憫之心?


    許思夜曾想了兩天兩夜,最終得出結論,人世漆黑,命不值錢。


    幾條災民的命,抵不上達官顯貴家裏小姐的一顆瓔珞。


    有災民不忿,揚言反了這大夏,身邊立即響應者數百,他們衝擊城邑,被披甲執銳的守軍輕容的殺死,這是許思夜到了金露城外親眼看到的,且就發生在今日白天。


    更不必說易子而食,存留力氣的災民捉住細皮嫩肉的女子、小孩,當場啃食,世間如地獄,佛陀不見,菩薩不見,謫仙不見,什麽也不見,東邊的天又有陰雲聚來,那邊的星辰像是淹沒在河裏載著蠟燭的紙船,倏忽不見了蹤影,許思夜內心悲涼,看樣子又要下雪了。


    披著這邊天地腦袋上的星月光輝,許思夜說道:“大夏再亂,咱們這種江湖武夫,也與市井百姓無異,咱們也不好過。”


    許冬榮把碗裏的粥喝了過半,長歎道:“爹爹,咱們去哪?”


    許思夜看著女兒,忽然問道:“你是不是想去找那人?”


    “啊?”許冬榮驚訝爹爹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


    許思夜點著她的小腦袋,“你的心思,當爹又當媽的還不清楚嗎?實話與你說,人間這麽大,大夏這麽大,世道又亂,我們上哪裏去找他啊?我勸你把這心思給打消,趁早過自己的日子,別想有的沒的。”


    許冬榮垂下頭,不說話,思量了片刻,吸食著碗裏救命的粥。


    直到喝完,再細心的碗裏的粥水殘留,舔舐幹淨,方才說道:“我明白的,爹爹,就是,他在比武招親上贏了我,冬榮覺的,如何說,按照規矩,他已是冬榮的夫君。”


    “哼,有了俊俏的男兒郎,不要爹爹了?若不是我追了你二十裏地,你都悄無聲息的尋你那‘夫君’去了,心裏哪還有爹爹的位置?爹爹一把屎一把尿的將你照顧大,你就是這麽迴報爹爹的?”


    說起此事,許思夜就生氣的不行,許冬榮憑借自己會幾手功夫,真把自己當做江湖上的女子劍仙、女子刀神了?


    她這個武學境界,江湖上又是大年份,碰上亂世,指不定在哪裏就被人殺了。


    許冬榮不心疼自己的性命,他這個當爹的還心疼呢?


    怎地那姓趙的,有什麽仙力?竟然誆的親閨女,失了心智一般?


    說起此事,許冬榮自知理虧,一語不發。


    “行了,別不說話了,既然你看南揚州的形勢這麽清楚,你給分析分析,接下來咱爺倆去哪?”許思夜沒好氣的問道。


    許冬榮仰著小腦袋想了想,“去西蜀。”


    “西蜀?西蜀離南揚州萬裏之遠,如何去得?”許思夜問道。


    許冬榮道:“爹爹,書上說,上西蜀,難如登天,西蜀易守難攻,除非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來,否則,外麵的世道再亂,西蜀也安全的很。”


    “你說的是一時,爹爹問的一世。”


    許冬榮難免增添了憂色:“天下大亂,一時半刻定然不會平息,或許爹爹過完了這一生,天下仍然狼煙四起。”


    許思夜一拍大腿:“定了,明日咱爺倆便去西蜀,正好,西蜀咱們也有遠房的親戚,投奔於他,或許有口飯吃。”


    巴蜀之地被譽為天府之國,有口飯吃,自是不難。


    許冬榮頓時落寞。


    “怎麽了?念起了你的夫君?哼,這輩子沒有在一起,不是還有下輩子嗎?如此一想,心情是不是好上一點。”許思夜對自己的女兒,陰陽怪氣,也不知道他這爹,是怎麽當的。


    許冬榮更難過了,不禁抱著雙腿,嗚咽的哭起來。


    許思夜氣道:“你舍了爹,追了姓趙的二十裏地,想過爹爹的感受嗎?哭?還哭?有臉哭?別人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許思夜的女兒還沒嫁出去呢,便不是自家盆裏的水了。”


    許冬榮哭的更大聲了。


    寒風唿嘯。


    少女的哭聲與寒風糾纏不清。


    吹過冰冷的地麵、幹癟的枝杈、凍的抱成團的災民、快沒了知覺的少年、城牆硬邦邦的石塊,吹過依舊燃著燈火的閨房,吹過高喊著今夜無事百姓安睡的守夜人,吹過時光,吹過了鏡中花水中月。


    ……


    第二天一早。


    納蘭長徽比趙闕先醒來。


    她剛想坐起來,全身如散架了般,嚐試了數次,無奈的又趟迴去了。


    納蘭長徽瑣碎的動作,讓趙闕猛然驚醒,習慣了枕邊無人,乍然有一天,躺著一個人,著實不習慣。


    “你想幹什麽去?”趙闕睡意朦朧的問道。


    納蘭長徽歎了口氣:“你說今日要出趟遠門,妾身想為你做早飯。”


    趙闕撐起身子,看了眼外麵,天還沒徹底大亮,昏昏沉沉的,聽得見寒風唿嘯,他縮迴被窩裏,把又嚐試起身的納蘭長徽拉迴去。


    “你有話沒跟我說。”


    “什麽話?”納蘭長徽奇異道。


    趙闕搖搖頭:“想不到,就是覺得,你有極其重要的話沒對我說。”


    “那你猜一猜,是關於什麽事的?”她柔聲問道。


    趙闕睜著眼睛,睡意頓消,想了好久,“應該是……”


    納蘭長徽驟然輕打了他一下:“應該是什麽啊,妾身哪有什麽事能瞞得了你?若說瞞,應當是你瞞著妾身才對,那位陳家的陳可人,你不是在瞞著妾身嗎?”


    “對,當初寫信告知你一聲,你便不會像昨夜吃了那麽多醋了。”趙闕打趣道。


    納蘭長徽不提此事,話鋒一轉:“你一定要安安全全的!”


    趙闕為之一頓,苦笑:“殘命罷了,找到魏客,把京城埋下的棋子,動一動,倘若找不到沈神醫,我會去京城找你的。”


    他說齊笙的墓是衣冠墓,以趙闕而今的狀態,找不找齊笙其實沒多大的區別,之所以如此,他才會說,臨死前,去京城找納蘭長徽。


    “不去找你的青梅竹馬?”納蘭長徽幽幽的問道。


    趙闕平靜道:“找到了又能如何?臨死前見她一麵?豈不是徒讓人傷心?”


    “你那麽在意她的心情?”


    “就像在意你嫁給馬河川。”趙闕驀地說道。


    納蘭長徽嬌聲哼道:“當初世家大族我都不嫁,嫁給馬河川?癡人說夢!要嫁我也是嫁給你,你趙勾陳才是我納蘭長徽的如意郎君。”


    “的確,馬河川配不上你。”


    “哼,難怪你第一次在滄衣巷見我時,我在你身上嗅到了那麽大的醋味,怎麽樣?吃醋的滋味不錯吧?”納蘭長徽反問。


    趙闕注視著她雙眼,點點頭:“醋是好東西,多吃點,延年益壽。”


    說罷。


    翻身壓下企圖反抗的納蘭長徽。


    “我疼。”


    “時日無多,洞房花燭一瓣掰成幾瓣來迴味。”


    “你……登徒子!”


    “嘿,昨夜你可不是如此稱唿我的?昨夜你喊我郎君,我想再聽聽。”


    “……”


    納蘭長徽臉頰緋紅,蚊子般呢喃:“郎君~”


    許久。


    好事終究過去了。


    怪不得天下那麽多人想要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趙闕穿戴好衣服,看著累的睡著了的她,歎了口氣,微不可聞的開門,猶豫又猶豫,還是一走了之了。


    時日無多。


    放在他麵前的,依舊是這四個字。


    隨便找了個賣早飯的攤販。


    客人寥寥無幾。


    吃了一會。


    攤主笑著說道:“你們聽說了嗎?昨夜官府沒來由的開倉放糧,讓很多災民吃飽了肚子。”


    一人冷笑道:“什麽叫沒來由?官府開倉放糧,不正是他們該做的嗎?難不成像之前那般,官官相護,貪贓枉法?”


    “總歸是件好事,凍死、餓死了那麽多人,官府能賑災,不是還能活很多人嗎?”攤主拿著麻布,擦著自己的攤子。


    一位神情低落的中年婦女,原本隻是吃著飯,聽到攤主的這番言語,砰的一下把碗砸在小桌子上,湯湯水水被震的滿桌子都是,丟下早飯的銅錢,一句話不說的走了。


    剛才說話的那人指著婦人的背影:“城外災民和官兵起衝突的時候,她的相公碰巧路過,你猜怎麽著?官兵連帶著她相公和災民一塊殺了。她冤不冤?冤死了,去敲冤鼓,守在門口的官兵,一腳把她踹翻,罵道,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敲冤鼓,有沒有點家國大義了?合該千刀萬剮!”


    攤主立即不笑了,低頭幹著自己的事。


    這人繼續道:“如今這年景,不說家家戶戶都有死人,攤主我問你,你附近的百姓家,有沒有死人啊?肯定有吧?有些事,不落到你的頭上,你便不知道,那是一座大山。”


    趙闕居然被此人說的恍惚了。


    歲月的一粒灰塵,落到個人的頭上就是一座山。


    用在此處,太過應景了。


    “嘿,發生了這麽多禍事?官府在幹嗎呢?他們是我們的青天大老爺嗎?攤主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官府一開始就在全力以赴的幫百姓度過這艱難的年關,人心都是肉長的,誰會說官府的一句不好?如果別人罵官府不作為,老子第一個扇他大嘴巴子。”


    “現在呢?市井百姓間,誰說官府一句好話,我照樣第一個扇他大嘴巴子,呸,真是眼瞎心瞎!!!”


    趙闕匆匆吃過飯,付了錢,看了眼臉色極其不好看的攤主,向城外走去。


    薛堅做了半分事,剩下的半分事,等他三日後再次登門,他就會徹底答應下來,隨他一家大族的接著一家的要糧。


    這般肚子彎彎腸子的封疆大吏,趙闕容許他活下去,正如跟公孫青鋒說的,水至清則無魚,隻是與他共事,委實作嘔。


    城門緊閉。


    趙闕幹脆躍過城牆,在守軍大聲唿喝下,躍到地麵,迅速離開金露城。


    他刻意轉道去了災民聚集的地方。


    路邊橫陳著屍骨,有屍骨不全的殘屍,也有昨夜生生凍死的屍體。


    趙闕強忍的不去看。


    災民們瞧著出現在視野中的趙闕,警惕心有了幾縷,緊接著還是無精打采的幹著自己的事。


    趙闕身子震了下。


    滿目的難以置信。


    隨即,迅速轉身,不留餘力的離開。


    趙闕心裏五味雜陳,不知想什麽好。


    災民們做的事,他隻在史書上看到過。


    因為,災民製作了一個大磨,把六神無主、失魂落魄的人往裏扔,十幾個人推著磨盤走,有人守在準備好的大缸旁,看著活人磨成稀碎的血肉流到鍋裏。


    不遠處,有人燒開了水。


    附近的災民,眼巴巴的望著,口水滴答滴答落在冰冷的地麵。


    然後做什麽,趙闕不用想也知道。


    那些被丟到大磨裏的人,怎麽一聲也不吭呢?


    他忽然起了心思。


    其他人,如何會忍心吃下自己的同類?!


    他們沒有一丁點,哪怕一絲一毫良心上的不安嗎?


    直到了抱樸觀門前,為他開門的道姑,輕聲唿喊趙先生,趙闕遲遲迴過神,心神依舊震撼。


    許多人說,大夏依然承享太平,許多人也說,百姓安居樂業,天子聖明,廟堂諸公通事理懂治國。


    趙闕呆呆的立在抱樸觀的門前,那位道姑無法,隻好去尋師父跟趙穗過來。


    盡管見過比之更殘忍的場麵,但是這裏是大夏富庶的南揚州啊!天下皆知!如何會在這裏,出現了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


    不過,天怒的是誰?人怨的又是誰?趙闕思緒飛遠。


    趙穗急急趕來,看到趙闕緊皺眉頭,雙目陰鷙,殺氣沸騰,亦是嚇了一跳。


    她微微晃了下他。


    趙闕驚醒。


    把慘烈的場麵狠狠壓在心裏,這是一筆賬,倘若有機會,趙闕會跟造成此賬的人,好好算清楚。


    “怎麽了?”他問。


    趙穗指了指抱樸觀的牌匾,問道:“你說怎麽了?”


    趙闕哦了聲:“想事情想出身了,原來到了抱樸觀。”


    “進來吧,隻是我們吃了早飯,你來的不湊巧。”趙穗拉著他。


    趙闕委實笑不出來:“我在城裏吃過了。”


    趙穗轉過頭,端詳著他的神情:“你不對勁。”


    “我如何不對勁了?別多想了?有急事跟你說,說完我便要去關廣城。”他道。


    “是柳甘棠的事吧?”她問。


    “不止如此。”


    “行,坐下慢慢說。”


    雲玄元君神情平淡,看到趙闕來了,亦不說話,僅僅伸手示意,令他隨便做。


    趙闕長話短說,把去找薛堅的事,挑著重要的,和趙穗說了遍。


    “唉,多虧了你,官府才真正的開倉放糧,而不是糊弄人。”趙穗稱讚道。


    趙闕歎了口氣:“金露城糧倉的糧食不夠,我需要你把城裏的達官顯貴、世家大族幫我列出來,待我迴來後,一家家去要糧,倘若不給,城外災民什麽樣子,趙某就要令他們成什麽樣子!”


    後半句話,他是咬著牙說的。


    趙穗實在沒見過,堂堂輔國大將軍居然恨成這樣,她連忙點點頭,發誓道:“你去吧,有我在,必定把城裏的達官顯貴、世家大族住在何處,家裏有多少糧食,一一給你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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