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槿按照藥方把藥給熬上了,滿灶爐的草藥味。


    趙闕對此並不陌生,深深吸了口,辨別了其中四味固本培元的草藥,著手為姑姑做起了雲絲麵。


    隻是,突然的劇烈咳嗽,打斷了寧靜。


    為了不讓姑姑聽見,他使勁的壓抑,體內遊走的真元四竄,途徑重要穴位關卡之時,恨不得攪個天翻地覆,五髒六腑、四肢百骸更是疼痛的仿佛即將要了他的命。


    李木槿駕輕就熟的攙扶趙闕坐下,溫柔的推拿後背。


    痛苦來的措不及防,去的也快。


    趙闕重新洗了把手,將咳在手心裏的鮮血清洗掉,順便把水給潑了。


    “趙將……”李木槿輕聲喚道。


    “我的時間不多了。”


    “一切都會好的。”


    “天知道。”


    做好了雲絲麵,兩人陪伴趙雅一起用餐。


    趙雅精神煥發,時隔七年,再一次的與趙闕團圓吃飯,實在是她第一等的幸福事。


    李木槿借此介紹了下自己,趙雅吃驚的看著她,沒想到瞧著年紀不大,已是朝廷官封的驍騎遊擊將軍,這個將位雖說比一眾雜號將軍隻高了半個檔次,但李木槿極年輕且是個女子,偌大的大夏,也隻有四位女將罷了。


    “木槿前程遠大,闕兒,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姑姑安心,木槿瞧著小,資質卻是罕見,已是大隱上境。”


    趙雅不解。


    趙闕笑著解釋,姑姑少年錦衣玉食不懂人間,劇變之後,隱在市井撫養趙闕用盡了全力,除了每逢官府邸報必看外,她與尋常的婦人並沒有多大的差別。


    “江湖上劃分武學境界有三層,第一層叫做人間六境,分別是點卯、登山、言華、高閣、小隱、大隱,第二層是那半仙三境,天極、安命、蓬萊,每個武學境界又有上下兩境的說法,木槿年紀輕輕便是大隱上境,實屬驚才絕豔了。”


    “那第三層呐?”


    “姑姑有所不知,第三層武學境界俱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宗師,浪跡天涯,真正的大隱於市,沒必要去說他們了。”


    “闕兒的武學是哪一個境界?”


    趙闕笑了笑,目光裏的暗淡一閃而過:“天極下境罷了。”


    李木槿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終扒拉了一口雲絲麵,無聲歎息。


    趙闕的雲絲麵極為的地道,符合趙雅的口味,加上七載再相見,胃口好了很多,連吃了兩碗。


    飯後,趙闕說帶著李木槿逛一逛青石城,趙雅像是大多數的長輩那般囑咐了幾句,便釋懷的躺在床榻上,靜靜安養身體。


    出了門,趙闕才道:“姑姑一直沒有搬家,她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是怕趙將迴家找不到路嘛?”


    他點了點頭。


    昨日黃昏一場細雨,衝刷幹淨了整片天地,所望之處,清晰的纖毫畢現,不再那麽熾烈的日光落在他的臉上,反倒是令李木槿更加的擔心。


    趙闕麵龐蒼白,仔細看去,似乎大病未愈。


    離家不遠的一條巷弄,穿越而過,走到雨花街,店鋪林立,香甜的氣味彌漫,使得心情都愉悅了起來。


    “看到前麵寫著姚廣記的鋪子了嗎?”


    “看到啦。”


    “便是我與你說的牛皮糖做的頂地道的那家。”


    李木槿步伐歡快,挽住了趙闕的臂彎。


    郎才女貌。


    過往的行人紛紛注視著兩人,雖說穿著粗衣布袍,見慣了富豪的青石百姓,打心底裏認為,兩人必定是哪家偷跑出來的公子小姐,不然,男子氣質溫潤如玉、女子俏皮瑰豔,怎是百姓家能培養出來的嘛。


    要了兩斤還熱乎的牛皮糖,油紙包著,李木槿迫不及待的吃進嘴裏,霎時眯起了雙眼。


    好吃!!


    “這位公子,抱歉,請問見過一個繡著桃葉的荷囊嗎?”


    衣袖被人牽住了。


    兩人扭頭。


    女子著急的皺緊了眉頭,相貌清麗不俗難掩神色裏的焦急,一襲絲綢煙籠梅花月華裙,皎潔若明月。


    她與李木槿的美色,竟是不分伯仲。


    趙闕搖了搖頭。


    女子失望的詢問下一個人。


    掃了眼隨在她身後,同樣問詢路人的扈從,其中一人,言華下境的武夫。


    聽到旁邊議論,說她是雨花樓的老板娘朱衣袖。


    雨花樓在青石是頂好的去處,又被稱為貴老爺們的銷金窟,樓裏的姑娘們琴棋書畫樣樣皆有,可惜隻賣藝,止不了那些貴老爺們心裏的瘙癢。


    又有人擴展開談論,青石城裏哪位大老爺為雨花樓的誰誰誰贖身了,收為了小妾。


    “雨花樓難道有什麽不凡之處?”李木槿嘀咕道。


    “嗯?”


    “雨花街、雨花樓啊!”


    趙闕不知不覺領著她走到一處城內河旁,笑著搖頭。


    這些事情對於眼界早已放到整個天下的趙闕來說,實在是太過不值一提了。


    而在河對麵,就是雨花樓。


    “沒有去西塞前,從桃夭山上的居巢書院下了學,我和齊笙都會路過這裏,那時候河對麵的雨花樓還是一家茶樓,茶水很貴,進進出出的都是錦衣玉食的老爺、少爺們。”聽著對岸的鶯聲燕語,趙闕懷念的低聲說道。


    他並不是在懷念彼時的茶香四溢,而是想念那段與她在一起的日子。


    “跟我來。”


    “前麵有家糕點鋪子,價錢便宜,味道也頂好。”


    河的兩邊修建了石欄杆,踩著長長的石板,欣賞清澈的河水裏各類遊魚,悠閑自得。


    隻是趙闕心裏不好受,洶湧的迴憶像是浪潮拍在他的心田,五髒六腑、四肢百骸趁機作祟,扶著欄杆,咳出一灘血。


    目光模糊。


    輕輕拍打後背的李木槿仿佛成了最想念的那個人。


    趙闕情至深處,不禁將她抱住。


    李木槿頓時大驚,瞬間又坦然。


    他用了好大的力氣。


    勒的她喘不過氣啦。


    “趙將……”她輕輕喚道,一聲又一聲。


    良久。


    恢複神智的趙闕放開了她,尷尬之色浮現在臉龐上,扭過頭去,看到適才遇見的朱衣袖領著扈從走進了雨花樓,三四位在門口唱曲的姑娘收起琵琶,跟在她身後,也進了去。


    李木槿像是無事發生,嘴角的笑意似是要令人間的所有人都知曉,趙將方才抱了她。


    挽住他的臂彎。


    趙闕不留神色的抽開手臂,她又挽住。


    隻得任由她。


    糕點鋪子叫做雲端。


    一桃李年華的姑娘拿著特製的小扇子驅趕著蚊蟲。


    “客人要點什麽?”


    棗泥酥、龍須酥、茯苓夾餅、千層糕……


    李木槿不客氣的點了幾樣,趙闕補充了糕點鋪子拿手的雲片糕。


    用一麵刷過酥油的油紙打包,仔仔細細拴上麻繩,遞給李木槿。


    鋪子裏走出了位中年婦人,盯著趙闕看了幾眼,不確定的問道:“公子,可是趙闕?”


    趙闕拱手笑道:“許久不見王嬸嬸了。”


    那姑娘吃驚的跳將起來,喊道:“你是闕哥哥。”


    他也驚訝,原以為姑娘是店鋪招來的下手,沒想到是七年之前,紮著馬尾辮喜歡讓他講書上學問的小歡羊。


    “一晃多年,小歡羊都長這麽大了,我都不敢認了。”趙闕笑道。


    周歡羊淚眼朦朧,跑出了鋪子一把抱住趙闕,哭腔道:“闕哥哥我好想你啊,我還以為你再也不迴來了呢……我也好想好想笙姐姐啊……”


    趙闕輕拍她的背:“闕哥哥也想她。”


    王嬸偷摸的抹眼淚,喜極而泣,開心之情溢於言表,對周歡羊逾越男女禮數的動作,也視而不見了。


    “趙闕,身邊的姑娘可是你的夫人?”


    李木槿羞澀的紅到了脖子。


    趙闕笑著解釋:“王嬸嬸誤會了,她叫李木槿,是我認的義妹。”


    “啊?趙闕的眼光就是好,你認的義妹,跟河對麵的朱衣袖比一比,姿色不差分毫。”


    李木槿尷尬的向王嬸道謝。


    好不容易將不再小的周歡羊從身上拉下來,摸了摸她的腦袋,趙闕重新上下打量:“嘖嘖,七年不見,小歡羊成為了大姑娘,有喜歡的人了嗎?闕哥哥可以代你去瞧瞧那人的人品、學識。”


    周歡羊紅著臉說道:“有幾個媒婆來家裏說媒,但我都不喜歡,天下的男人誰還能比的上闕哥哥呢?”


    王嬸笑罵:“臭妮子不要臉!”


    “對了,闕哥哥,我給你拿一件東西。”似是想起什麽的歡羊,驟然現出了怒氣,急急的轉身跑迴鋪子裏,不多時,小心翼翼的捧著一方紅木盒子出來,交給趙闕。


    打開。


    珍惜保管著一個香囊。


    掉了顏色。


    依稀還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趙闕猛然一怔。


    捧在手裏。


    香囊正麵繡著喜鵲戲枝,背麵歪歪扭扭繡著一行小字。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笙姐姐病重那段時間,到鋪子裏買糕點,她的堂姐尾隨而至,竟公然搶奪香囊,笙姐姐竭力反抗但……她病得太厲害,被那壞女人將香囊給搶走了,馬上丟進河裏,我和娘在河下遊找到了香囊,本想等笙姐姐下次來時還給她……沒想到,沒想到,笙姐姐再也沒出現。”


    歡羊忍著淚水,最後那句沒說出口。過不多久,齊家進行了簡短的喪禮,將齊笙埋在了城外一處小山包。


    趙闕久久沒有迴過神。


    雙眼似是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齊笙自小就被寄養在齊家,她的堂姐齊梨年幼時就與她不對付,以前齊笙許多次都向他訴苦,趙闕亦是偷偷捉弄過齊梨多次,為她出氣。


    “先生。”李木槿擔憂的晃了晃他。


    日上三竿。


    河對岸的雨花樓,絲竹琵琶、歡笑吵鬧,達官顯貴從精致的轎子裏滿臉笑容的走出,輕鬆的走進歡樂場。


    而河的這麵,趙闕悲傷的解開香囊,裏麵的香料經河水浸透過,又存放了這麽些年,已然成了昏黃褐色了,些許變了味的香氣,讓他吸入,仿佛齊笙牽著他的手,從糕點鋪前經過,她想吃雲片糕,趙闕為她購買,她開心的賞了一個吻。


    “先生……”


    “齊家,齊梨。”趙闕喃喃。


    香料裏另有一張皺的不像樣子的紙屑,拿出,他如獲至寶般的舒展開——


    春夏秋冬,雲卷雲舒,盡妾所目,皆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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