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又稱末月,涼州徹底入了冬。


    後院一處隱蔽的廊角內,一株株美豔的梅花豔麗盛放,花苞高高掛在枝頭,給這冬日添了一份顏色。


    可再豔,也比不過樹下的女子。


    她身段妖嬈,著一席收腰襖裙,掐出盈盈細腰,長長的墨發半挽,發髻斜插一支流蘇,美豔奪目。


    而她肩頭所披的大氅,更是為她獨添了一份豔麗。


    油光水滑的火紅狐狸皮,令她仿佛是這冬日唯一的豔色。


    璀璨逼人。


    而這正是半月前,霍崢親自去山林為玫瑰獵下的,是極其難得的正宗紅色狐狸,不摻雜一絲雜色。


    隻因那日海難前,玫瑰曾說,她沒有尋到好看的皮子。


    所以,自她受傷後,霍崢幾乎日日都會擠出時間去山裏,隻為,為她尋找那難得一見的紅色狐狸。


    他要用這世間最豔麗的顏色,為他心中所愛之人做出最美的大氅。


    而顯然,這件禮物,玫瑰是異常滿意的,甚至,喜愛至極。


    對麵身材頎長的丫鬟望著她,久久未有言語,半晌,她眼底湧出一絲悲哀,“玫瑰,你依舊那麽美。”


    丫鬟的聲音怪異極了。


    不僅沒有身為女子的清脆,反而是獨屬於男子的沉悶沙啞聲。


    可玫瑰卻沒有一絲詫異,因為眼前之人,正是偷偷裝作丫鬟打扮來見她的靳思胤。


    即使一月前說好讓自己死心,甚至答應去西北開商,可他心底還是隱隱的不甘心。


    或者說,他想尋求一個答案。


    一個讓他真正死心的答案。


    玫瑰望著他,柳眉輕蹙,“靳思胤,你別這樣。”


    玫瑰不傻,她知道麵前的少年對她有異樣的情愫。


    可他不是能夠溫養她靈體的人,玫瑰無論如何都不能迴應他。


    更何況,她本來就誰都不喜歡。


    即便是霍崢,也不過是因為他能溫養她的靈體。


    所以,她誰也不愛,誰也不喜歡。


    靳思胤怎麽會聽不出她語氣中潛藏的態度,原來,她早就知道他傾心她啊。


    少年人的眼裏露出一絲悲淒,紅了眼眶,“玫瑰,你一直都很聰明,可你…可你難道不知道,如果你跟了那位權勢滔天的兩廣總督,就隻有為妾的命嗎?”


    說到權勢滔天的時候,靳思胤眼裏滿是嘲意,他繼續說著,“玫瑰,他是京城伯府出身,乃天子近臣,一方權貴,他難道真的會娶你嗎?”


    少年人的聲音因心痛而沙啞,在這寂靜的冬日,隨著風徐徐落進了趕來的幾人耳裏。


    霍崢麵色驟冷,心底湧起一陣怒火。


    成昆看了眼主子的臉色,垂下了頭。


    而被成昆押著雙手的林棲梧,更是在聽到那句話後,驀然怔愣。


    因為這句話,一直都是她曾經以及現在最想問的。


    霍崢死死盯著遠處的兩道身影,正當他按耐不住心底的嫉妒醋意,以及怒火時,他驀然聽到了玫瑰的迴答。


    “他不娶?我還不嫁呢。”


    感受著體內的波動,玫瑰餘光輕掃,若有所思,隨後漫不經心的冷笑道,“他若是糟踐我,我必然玉石俱焚,令他永遠也尋不到我。”


    這話,玫瑰說的格外認真,語氣中的寒涼,決絕,即便是站在後方的三人,也都聽的一清二楚。


    霍崢攥緊了雙手,疾步走了出去,“玫瑰!你在胡亂說些什麽?!”


    低沉不滿的嗓音在後方響起,靳思胤瞳孔猛地一縮,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想將玫瑰拉到身後護著。


    畢竟,今日這事,實際是他鬧出來的。


    可惜,他剛剛伸出手,耳邊便驀然響起一道高聲冷喝,“別碰她!”


    隨即,靳思胤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霍崢身後的護衛給抓了起來。


    成昆一手一個,將靳思胤和林棲梧一起反手扣了起來,力道之大,誰都掙紮不了。


    玫瑰皺了皺眉,盯著走到她麵前之人,“大人,你做什麽?放開他們。”


    霍崢置若罔聞,隻緊緊盯著她,“玫瑰,告訴我,你之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永遠也尋不到她?


    她想離開他嗎?!


    連一句都不肯多問!就給他定下了結論嗎?!


    他就這麽不值得她信任嗎!


    暮歲的寒冬,霍崢心底仿佛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對玫瑰的愛戀,一半是對她不信任的怒意。


    他難掩陰沉的氣息在周遭蔓延,成昆瞧了一眼,便覺膽戰心驚。


    更逞況,從未見識過霍崢真正冷下臉生怒的林棲梧兩人呢。


    靳思胤更是急得額頭冒出了熱汗。


    “這件事跟玫瑰沒有關係!是我…”


    “閉嘴!”霍崢驀然瞪向他,眼神陰鷙。


    成昆立刻甩開手中的林棲梧,給了靳思胤一腳,並將他踩在了腳下。


    “嗚…”靳思胤痛的臉色瞬間慘白。


    “阿胤!”被成昆甩在一邊的林棲梧瞳孔睜大。


    “大人!”


    玫瑰臉色突變,不可置信的看著霍崢。


    隨即,她想過去扶起靳思胤,可不料剛動,霍崢便緊緊攥住她的胳膊,猶如鐵鉗般,絲毫無法動彈。


    “霍崢!我們之間的事,你不該牽連到其他人!放開他!”


    玫瑰真正冷下了臉,甚至直喚其名,可霍崢卻難得沒有動氣,甚至陰沉的臉色也在瞬間好了些許。


    因為,玫瑰說這是他們之間的事。


    也就隻包含他和她。


    再無其他人。


    而也就在這時,林棲梧也幫著解釋,說是她幫靳思胤進來的,他沒想做什麽的,隻是想同玫瑰告個別。


    “告別?真的嗎?”霍崢居高臨下俯瞰著靳思胤,他唇角輕勾,滿眼冷意。


    可他到底還是顧忌了玫瑰,眸光微抬,成昆立刻收迴了腳。


    既然已經看清玫瑰心中並沒有這個衝動莽撞的少年。


    霍崢自然不想因為他,而惹了玫瑰的厭。


    果然,下一刻,玫瑰神色好了些許,也不再掙紮。


    畢竟在她看來,今日這件事本就是靳思胤太過衝動魯莽了。


    可她這副冷淡平靜的模樣,卻讓靳思胤徹底紅了眼眶,心底又疼又澀,仿佛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心髒,死死擰著。


    靳思胤從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還清楚。


    原來,玫瑰…真的從未喜歡過他。


    從未…。


    見他久久不迴答,隻怔怔望著玫瑰,霍崢狹長的眸子眯了眯,麵色有些不太好。


    林棲梧見狀,將靳思胤小心扶起後,不由急得低聲提醒,“阿胤,快說啊!”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犯傻。


    “是。”靳思胤踉蹌著被扶起身,喉嚨仿佛被堵了什麽東西般刺痛而沙啞,他望著站在霍崢身旁的玫瑰,眼眶酸痛到湧出了水霧,“玫瑰…姑娘,我要走了。”


    靳思胤知道,這一生,他和玫瑰都再無可能。


    不僅是因為霍崢的權勢。


    更因為他知道,玫瑰從未愛過他,或者說,她從未對他動過心。


    一直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靳思胤輕笑出聲,眼底卻彌漫出一層又一層的悲涼,他望著玫瑰的目光有不甘,有絕望,最後又歸於了死寂。


    玫瑰能察覺到他體內湧出的悲傷,可她卻依舊無動於衷。


    畢竟,她從未承諾過他什麽。


    所以,她的迴答很平淡,“好,祝你一路順遂。”


    她甚至都沒有問他要去哪兒?


    霍崢望著身邊的女子,周身的陰沉徹底平息了下來。


    剛剛,是他急躁了。


    霍崢眸光微動,冷睨了眼扶著靳思胤的女子,漠然開口,“林姑娘,今日你擅自帶外男偷見玫瑰一事,本官可以…”暫時既往不咎。


    後麵六個字還沒說完,霍崢便收到玫瑰一記冷眼,他隻好將話轉了個彎,吞迴了兩個字。


    “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但是這種事絕沒有下一次,現在,帶他離開!”


    玫瑰氣息緩了緩,霍崢餘光掃了眼,不動聲色的將攥住她胳膊的手,緩緩下移,握住了她的手腕,溫和卻也霸道。


    猶如一棵高大的樹將她完全籠罩在其中。


    玫瑰半垂著眸,眼底劃過一絲怪異。


    這是…


    聽見霍崢的話,林棲梧臉色雖還蒼白,但總算鬆了一口氣,恭敬道,“是,多謝大人海涵,民女這就帶靳二公子離開。”


    說著,她便想扶著滿眼死寂的少年離開,“走吧,阿胤。”她低聲喚著他,靳思胤苦澀的笑了一下,“好,我走。”


    見他不再執著,林棲梧心口一顆大石總算落了下來,如釋重負。


    還好,阿胤還不算太傻。


    若不然他今日若真出了事,她可能要後悔一輩子。


    畢竟,是她心軟,將他放了進來。


    兩人準備離開。


    可不知道是不是離開前,靳思胤又看了眼玫瑰,還是霍崢想起了他之前對玫瑰挑撥離間的話。


    他驀然喚住了他。


    “靳二公子,本官提醒你,日後千萬別這麽莽撞了,因為玫瑰不久後將是本官——明媒正娶的夫人。”


    霍崢聲音冰冷刺骨,在這寒冬的末月,清晰湧入了眾人的耳畔。


    可靳思胤卻聽出了滿滿的警告,他抬起眸,看了眼半垂著頭,似乎怔愣住了玫瑰,壓抑住心底的悲哀,第一次格外恭敬的朝霍崢行了一個禮。


    “是,大人。”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林棲梧低著頭,扶著靳思胤離開了。


    如今的她再次想起了那日她問玫瑰的話,以及她的迴答。


    【可是,他是兩廣總督,權勢滔天,日後妻子隻會是門當戶對的大家小姐,你不介意嗎?】


    【棲梧姐,我若喜歡一個人,便會傾其所有,令他終生唯有我一人】


    迴簷廊角處,林棲梧迴頭看了眼樹下那容貌嬌豔的女子,眼底浮現出一絲笑意。


    玫瑰,你成功了。


    你成功馴服了一頭猛獸。


    ………


    而此時,一向警覺的玫瑰卻頭一次沒有察覺到林棲梧的視線。


    她望著兩人雙手交握處那緊緊纏繞的蛟蛇,眼底是驚人的喜意。


    因為就在剛剛,在霍崢親口說出他要娶她的時候,這些時日一直翻騰的青氣竟然化成蛟蛇,騰空而起,纏繞在了玫瑰的軀體上。


    “玫瑰?怎麽不說話?你不願意嫁給我嗎?”


    忽然,耳畔響起了一道狐疑不安的聲音,低沉中帶著隱隱的晦澀。


    霍崢盯著一直半垂著眸,不知在想什麽的女子,眼底漆黑一片,握住她的手腕不自覺收攏,直到聽到女子微弱的痛唿聲,他才驚覺放開了些。


    玫瑰想收迴手,可霍崢卻不肯放,望著他灼灼不安的眼神,玫瑰也不再掙紮。


    她輕笑了一聲,餘光掃了眼纏繞的蛟蛇,唇角微彎,“大人,我不否認自己曾傾心於你,也不否認我現在依舊喜歡你,但你要明白,我從來都不是什麽輕賤自身之人。”


    這話,一是表明她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依舊都喜歡他。從未變過。


    二也是表明,她即便喜歡他,也不會輕賤自己,她有自己的尊嚴,自己的底線。


    霍崢自然聽明白了。


    他顧不得玫瑰依舊喜歡他的欣喜,反而因為她笑容下潛藏的不安而心疼。


    他一直都知道玫瑰很不安。


    因為她不僅不記得任何前塵往事,甚至還因為她曾經為他付出全部的真心,他卻還拒絕她,訓誡她。


    令玫瑰徹底猶如一枝無根的浮萍,害怕而又彷徨,不敢真正的相信他。


    霍崢握住她的手,緊緊扣住,深深望著她,給她承諾,“玫瑰,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你放心,你所擔心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年幼,任伯府拿捏的少年了。


    如今的他,早已羽翼漸豐。


    除了龍椅上那位,沒有任何人可以置喙他的婚事。


    所以,他會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迎心愛的女子過門。


    他會堂堂正正的將玫瑰娶進府。


    玫瑰望著他,眉眼彎了彎。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大人,我相信你此時的話都是出自真心,也相信你現在是真心傾心於我,可是……”


    玫瑰頓了頓,繼續說著,“可是,我無法相信一生,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一份真真正正的承諾。”


    霍崢望著她漂亮如火的眸子,沒有猶豫的迴答,“可以,隻要你說,我都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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