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萊亞是狗大戶,不宰他宰誰?餘下三人默契地意見一致,他逆來順受,帶他們來到了一家裝潢雅致環境清幽的俱樂部。


    繪裏世看看包廂桌麵上堆放的琳琅滿目的酒瓶。


    在場年紀最小的她歎了口氣,不得不提醒她的朋友們現行的禁酒令:“這是犯法的。”


    “我也不能喝酒,放心吧,有無酒精的品類可以選。”


    修萊亞淡定自若地啟開了一瓶本國特產的無酒精啤酒,金屬瓶蓋落地的聲音清脆悅耳。


    “我夠年紀了。”


    壓力大的時候歌唄也會喝一點且酒量不錯,但出於保護嗓子的需要還是選擇了酒精度比較低的果酒。


    “可別小看了家裏有四個哥哥的男人啊。”同樣還處在禁酒令的年齡限製下的空海捋起袖子,“繪裏世要果汁嗎?”


    “而且你媽媽不是混血嗎?所以你應該按3\/4來算。”修萊亞又說,“15歲就可以喝酒了。”


    ……道理是這麽算的嗎?這是不是在帶壞小孩?靠譜的大哥哥空海打算阻止修萊亞,四處看了看,遞給繪裏世一罐相當安全的乳酸菌飲料。


    但她搖了搖頭。


    來這種地方還乖乖喝可爾必思顯得有點呆,她不太想和修萊亞坐一桌,而且酒精對現在的她說不定真的有用。


    她以前從來沒碰過酒,對自己的酒量和酒品都沒有準確的認知,所以仔細觀察了麵前五顏六色且看起來都價值不菲的各種洋酒,謹慎地挑了一瓶標簽上的酒精度看起來比較安全的低度酒。


    她有些笨拙地啟開瓶蓋,往麵前的高腳杯裏倒了滿滿一杯,然後一口氣灌了下去。


    這不是第一次喝酒的正確方式,所以歌唄和空海都有些慌張地想要攔她,但還是慢了一步。


    酒精沒有那麽快就發揮作用,落進胃裏隻是讓她覺得火辣辣的,但這種熱意並沒有讓她的身體也溫暖起來,恰恰相反,她甚至感到了一點深切的寒冷。


    “升初中的那個春假,我爸爸去世了。車禍,全屍都沒有留下。”


    她知道這不是適合故友重逢的開場白,但她還是說了出來,像吐出經久積壓在心頭的一口淤血。


    包廂裏本來朋友聚會的輕鬆氛圍頃刻間蕩然無存,而正握著她的手的歌唄一下子收緊了手。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可掌心依然很熱,從那裏傳遞出的一絲力量支撐住了繪裏世,讓她能夠對著她笑一笑。


    但歌唄卻突然因為這個笑難過極了。


    “你們都知道的,我爸爸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空海和歌唄都知道這句話絕非虛言,任誰在熟識相葉透之後都說不出他的半點不好,他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為人夫為人父,但笑起來時神情宛然如少年,不帶半點陰霾,像青空,像太陽,也像他的名字。


    透。


    “……所以那時候,大家都很難過。”他的親鄰、師長、友朋,病人,“尤其是爺爺奶奶和媽媽。”


    晚年失獨的兩個老人哀痛欲絕的麵容,和媽媽宛如失偶的天鵝般淒厲的悲鳴,宛如實質化一般沉重的悲傷鋪天蓋地地壓在跪在葬禮上墓碑前的她身上,她渾身顫抖地想。


    ——為什麽死的不是我呢?


    她從小就是個很難帶的高需求小孩,又麻煩又任性,因為不想讓自己的生日顯得像聖誕節的附屬品所以硬要晚一天過,連翻書時不小心被紙頁劃破這樣的小傷都要又哭又鬧地向全家人展示,和爸爸相比,怎麽想都是她死掉對這個世界的損失更小一些吧?反正他和媽媽還年輕,他們總能再生一個更乖更可愛的小孩來代替她。


    就是在快被這樣痛苦的自毀欲壓垮的那時候,她看到了盤旋流淌在這個世界之間的,沉重而黏稠的漆黑霧氣。


    在那些來參加葬禮的人們身上,在那些林立如刀簇的墓碑之間,也在她緊緊扣在墓園的青石板上、沾染上泥濘與水漬的指尖。


    “……當時我隻是以為我瘋了,所以產生了幻覺。但後來我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在仿佛連日光都會畏避退讓的陰暗小巷裏,追著那個在樓道裏張貼廣告的男人身後跟出來的她踉蹌著退後了一步,喉嚨因為極度的驚悸和恐慌甚至無法發出尖叫。


    她看到已經沒有了氣息的男人倒在地上,那條形如毒蛇卻遍生眼睛的陰影正伏在他的身上享用他餘溫尚存的血肉,空氣裏充斥著撲鼻的、腥熱的血氣。


    她曾經以為自己一定是被天命選中的救世主,總有一天會覺醒什麽了不起的力量,但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命運的饋贈總有價碼,在向她索要了代價之後,這個世界的確選中了她,向她顯露出了自己的真實。


    以詛咒的形式。


    “我感到了恐懼,所以那時候我逃掉了,甚至沒有去確認那個男人是不是還活著。”酒意伴著冗長的訴說漸漸浮了上來,讓她的聲音變得有些輕飄,但她的每一個字在現場的聽眾們聽來都沒有半點輕鬆的意味,“我覺得力量從來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好處,我寧可將之通通還迴去,來交換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因為這種恐懼,我失去了內心的光芒,失去了琉璃,所以也沒有辦法再麵對你們。”


    她又灌下了一杯酒,眼神迷蒙起來,修萊亞怕她喝這麽急這麽快會傷胃,起身默默地拆了盒點心放到了她麵前。


    “傻子。”其實隻見過影視劇裏喝酒的場麵的她說,“哪有拿馬卡龍當下酒菜的。”


    “不用擔心我,”她的口齒依然清晰,語氣也依然溫和,既然最痛苦的時候她都可以自己一個人消化,那當事情都已經過去時就更沒必要再給旁人增加負擔,“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人總是要往前看的,之前琉璃還和我說話了,雖然暫時還迴不來,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見麵的。”


    “……別笑了!”


    但這一次,不隻是手指,歌唄的全身都發起了抖來,她瞪著她,神情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哀傷,眼眶泛紅:“我說你不許笑了!”


    繪裏世看著她,臉上掛著的那副表示自己一切都好的笑容隻能讓她感覺到刻意,她咬緊了牙關,沒有讓隻是作為聽眾的自己在親身遭受了這些事的她之間落下淚來,伸手用力地把她揉進懷裏:“……明明都已經這麽累了,在我麵前還不能哭出來嗎?”


    繪裏世愣住了。


    其實幾年沒見,她已經比歌唄要高了,但這個擁抱像是一個時間倒流的魔法,讓她變迴了六年前那個麵對人生裏突如其來的變故而不知所措的小孩,而那時缺席的友人跨越時間的河流,輕輕撈起了她濕透的靈魂。


    “就算是這樣,至少也要告訴我們你的消息啊,學日劇女主人間蒸發很有趣嗎?”歌唄抱著她的手越收越緊,“如果不是今天,你還要一個人躲多久?這不是太辛苦了嗎?”


    這句略帶哽咽的關切像利劍一樣刺穿了繪裏世,讓她陡然從夢一樣輕柔縹緲的恍惚中清醒了過來,迴憶起了讓她感到冰冷痛苦的現實。


    “……我沒辦法。”


    她的神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茫,嗓音艱澀。


    “——我不能因為那個世界太痛苦,就讓你們分擔這種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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