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秒,說起來真的是很短的一個時間,所以一開始專注於遊戲的繪裏世並沒有察覺到空氣裏湧動著的異常,直到白夜焦急地從口袋裏飛出來扯動她的衣袖:“繪裏世,有哪裏不太對勁兒!”


    “嗯……?”


    繪裏世有些茫然地按熄屏幕抬頭,頓時被嚇了一跳。


    本就昏暗的背光走廊裏不知何時聚集起了氤氳的黑色霧氣,它們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流動漫卷,裹挾著某種陰冷、憤怒與怨念的氣息。


    仿佛在避忌著什麽,它們在她麵前寸許的位置就停止了蔓延,但也久久不肯散去,帶著與“霧氣”這種存在形式截然相反的沉重粘稠感,仿佛隨時會凝聚成實體滴落下來,順著皮膚洇進身體裏。


    她輕輕抽氣:“嘶……這種情況可沒寫在勞務合同裏啊。”


    但放著不管肯定也不行,她隨手把手機塞迴口袋裏跳下推車,循著霧氣彌漫來的方向跑去,白夜和夕染一左一右地飛在她身邊,真紅坐在她肩頭。


    她在霧中穿行,形象改造後取代了綁頭發的黑色發圈的青藍發繩隨穿堂而過的風起伏飄蕩,沿路有支離破碎的低語湧入耳廓。


    “就靠這種方式,這種無聊的遊戲……憑什麽就能毀掉我的人生……”


    “那個男人……簡直就是瘋子……”


    “我絕對……絕對不認可這種荒謬的方式……”


    “我隻是……我隻是……”


    “為什麽……”


    “恭喜你們,已經通過了藍色監獄的初步測試,那麽從今後開始,你們就是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一支球隊了。”


    男人的聲音變得高亢了起來,染上了幾分癲狂。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就盡情互相幫助、互相背叛、互相吞噬彼此的夢想吧!”


    迴蕩在走廊裏的對勝者似乎並不算善意的祝願,從另一種角度看不啻為對敗者更加殘酷的審判和諷刺,霧氣似被激怒,被包裹在其中的聲音愈發尖利起來。


    “絕不原諒!……絕不原諒……”


    “——吵死了。”


    繪裏世不耐煩地冷冷出聲,打斷了充滿怨氣的碎碎念。繚繞青煙的刀尖憑空劃過一道半圓弧線,將黑霧斥退,她孑然而立,一任兩股力場相撞激起的風拂過頰邊碎發,被垂落的長睫遮掩的藍瞳中浮動的冷意銳利如刀光。


    躁動的黑霧停滯了一晌,像是察覺到了危險,伴隨著她前進的步伐開始同步龜縮後退,仿佛迎麵遭遇強光。


    “奇怪,”她蹙眉疑惑,“按理說不該聚集得這麽快才對。”


    “因為地勢的關係吧,深山比較容易匯聚陰氣。”夕染頂著一副西幻小魔女的打扮淡淡說出了華夏風水先生一般的台詞。


    繪裏世翻出門禁卡,劃卡出門。


    已經換迴了來時的學校製服的吉良涼介失魂落魄地走在山路上,指甲反複地掐進手心裏,在上麵留下密密麻麻的瘀痕。


    臉上被足球砸出的淤青根本沒有處理,但比起生理上的疼痛,精神上的痛苦才更讓他難以承受,脊背在這種重壓下不受控製地深深彎下去,他用力地揪住了自己的頭發,仿佛要從那裏把整個人撕扯開。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身後,濃稠的黑霧正在如伺機狩獵的毒蛇般緩緩逡巡遊移,隻待他徹底崩潰的那一刻將他吞吃入腹。


    ——就是這裏。


    眼見黑霧就要張開巨口撕咬住蹲在地上的人影,而自己離他還有一段距離,情急之下,繪裏世將手中的長刀脫手擲出以暫緩它前傾的趨勢,同時右腿後撤發力蹬地,憑借形象改造對身體素質的強化原地起跳,幾個翻轉間已急掠至他身後,伸手撈住了將要掉落的長刀。


    落地揮刀,一劍雲開霧散。


    吉良涼介隻聽到了從耳後掠過的風聲。


    這陣風來得極其突兀,帶著凜冽的寒意,仿佛刀刃破空時震動空氣的聲響,以至於他錯覺真的有把刀從他背後揮來。


    綠茵場上鍛煉出的反應神經並沒有因為那個男人對自己的否定而失效,在那股寒意將要抵上自己的後頸之前,緊急扭頭躲開了。


    他迴眸,於盛極日光下,對上了一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是即使是最天縱奇才的畫家也無法從調色盤上複現出的清透明淨的藍,如遠闊澄空,深湛海洋, 因為太過清澈,幾乎顯出一種非人般的淡漠感來,其中倒映著他此時狼狽難堪的模樣,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保持著傾身伸手想要搭上他肩膀上的姿勢,女孩輕輕眨了眨眼睛。


    “你還好嗎?”她清冷的聲音裏透著禮節性的疏離,並不含多少情緒,但大概是先天音色條件實在太過優越,所以依舊能讓人莫名感覺受到了安撫和慰藉,“能自己站起來嗎?”


    認出她是先前場館裏備受關注的工作人員,怔愣著和她對視了幾秒,有那麽一瞬間誤以為自己遇到了天使降臨的吉良涼介咧開嘴,露出了一個也許並不能被稱之為“笑”的苦笑:“這算是臨終關懷嗎?”


    繪裏世花了幾秒鍾才理解了他這份不合時宜的幽默感,但她當然不可能直接告訴他她追出來的原因,正遲疑之際目光恰好掃過路旁剛剛加裝的自動售貨機,頓時有了合理的說辭:“出來買飲料,看到你蹲在地上,是身體不舒服嗎?”


    “啊……謝謝。”


    看著她伸到自己麵前的手,吉良涼介猶豫了一下,把手在褲線處擦了又擦才伸手搭住了她的手借力站了起來。


    看著他臉上沾染的灰塵血跡,繪裏世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包獨立包裝的濕巾遞給他,輕聲提醒道:“要擦一擦嗎?”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此時糟糕的狀態,他有些難堪地抬手捂了下臉,感覺到了幹涸的血沾在皮膚上的那種略帶黏膩的觸感,還是接過了她遞過來的濕巾。


    他木然地一點一點擦掉臉上的髒東西,除了一時間無法消退的淤青,那張臉漸漸恢複迴了原本的樣子——年輕的、意氣風發的、被譽為“日本足球的瑰寶”的“吉良涼介”本該有的樣子。


    可他卻覺得,這個“吉良涼介”的內裏似乎已經被那顆重重撞在他臉上的足球給砸碎了。


    輕微的涼意緩解了臉上殘餘的火辣辣的疼痛,但腦海中瘋燃著的那些幾乎要把他擊垮的狂怒與怨懟卻沒有消弭分毫。


    固執堅守的團隊信念和那個男人的斷言在他的思維中瘋狂對撞,像是要把他切割成完全分裂的兩部分,沾了血跡的濕巾在他不受控製地發著抖的手中被抓得起了皺,他想要怒吼,想要反抗這種被撕扯的痛苦,想要抓著那個暴君一般徹底否認了他的男人的肩膀斥責他的理念是絕對錯誤的。


    ——可他已經失去了這樣的資格。


    ……不,不僅僅是資格,連同更加珍貴的「夢想」和「未來」,他也已經失去了。


    “……你也認同他嗎?你們都認同他嗎?”他漸漸喘不過氣,神情恍惚而聲音嘶啞,在質問眼前女孩的同時也在質問此時場館裏剩下的那些贏家,“就是那種不知所謂的瘋話——”


    繪裏世開始認真地思考是不是隻有一記手刀把他打暈才能讓他冷靜下來。


    這時身後響起一聲枯葉被踩過的輕響。


    “什麽人?!”她警覺迴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低聲喝問。


    “誒呀誒呀,和以前一樣敏銳呢。”


    伴隨著語帶笑意的感歎,一個茶褐色亂發的身影從不遠處的樹後繞了出來。


    他好整以暇地雙手插在製服外套的口袋裏,和記憶中相比顯得更加成熟沉穩但依舊陽光俊朗的麵容上唇角揚起,露出一點點的虎牙尖,讓他的笑容看起來還是曾經的模樣。


    繪裏世一怔,聲音裏難掩驚愕。


    “……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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