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寧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關注伯祖母,也許是因為伯祖母現在的情況跟她上輩子一樣,家裏都隻剩自己一人了,讓她忍不住產生同理心情吧。


    有了重活一世的經曆,心態自然無法與上輩子完全相同,她就算再怎麽表現的乖巧,內心也還是有些蠢蠢欲動的,而以前從來不會關注到的人跟事,她換了一個眼光去看就能有許多新的發現。


    這樣的感覺持續到晚飯結束,她抱著針線筐坐在阿娘裏屋的榻上,有些心不在焉的下著針。


    全心全意的下針跟心神遊離時的針腳是不一樣的,楊惠芸一下就看出了她的分心,掃了她一眼,柔聲說道:“怎麽了,心情不好?”


    她見顧長寧神情肅穆,一點也沒有平時的精神模樣。


    顧長寧迴神:“也不是,就是有件事情想不通。”


    “什麽事?”楊惠芸好奇問道。


    “就是伯祖母啊,我總覺得族裏人對她的態度很奇怪,全都很有默契的既不親近也不去招惹,就當是沒她這個人一樣,讓我覺得這裏有古怪,阿娘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嗯,確實是像你說的這樣,大家都避著你六伯祖母走。”楊惠芸起先還不知道她說的是哪個伯祖母,但是聽到後來就知道了,畢竟族裏符合她剛描述的,也就西南麵的那一位了,是以她歎了一口氣,也沒急著解釋,先是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可知道咱家這五畝田地是不需要向朝廷交稅收的?”


    “我知道啊。”顧長寧點點頭,“阿爺手裏一共有四十畝地,其中的二十畝都是不用交糧稅的,我們家的這五畝地就是從那二十畝地裏分出來的,不光是我們家,其他的叔叔伯伯也一樣,他們手裏加起來大約有百畝田地,都是免了糧稅的。”


    “對,其實不光是百畝田地,我聽你阿爹說過,原本最開始是千畝田地不用交糧稅的,後來顧氏族人因為這或那的原因,賣掉了八百多畝,現在僅剩的就這百十來畝田地了。”


    “千畝田地免收糧稅?”顧長寧震驚了,“這麽多啊?”


    “沒錯。”


    “阿娘突然提起這件事,莫不是這千畝田地能免去糧稅的原因,跟六伯祖母有關?”顧長寧相信阿娘突然提及這件事不是無緣無故的,她也隻能往這上麵去猜想了。


    “寧寧真聰明。”楊惠芸揉了揉她的頭頂,溫聲說道,“準確來說,是同你六伯祖父那一支有關。”


    顧長寧睜著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凝視著楊惠芸,豎起兩隻小耳朵認真的聽。


    “從第一位自立門戶的顧家老祖宗開始,傳承至今也有二十多代了,你六伯祖父那一支大約是第十代老祖宗開始,子嗣不豐,到你六伯祖父這一代,後人全都病逝的病逝,離開杏花村的離開杏花村,目前登在族譜上那一位先祖名下的子孫,最後一名的便是你伯祖父了。”


    顧長寧目光低垂,安靜聽著,沒有說話。


    照這麽說的話,那位先祖等於是已經絕嗣了。


    因為伯祖父於二十年前就病逝了,而伯祖母早年生的幾個孩子也沒養住,全都夭折了。


    遊神間,楊惠芸的聲音還在繼續,“你方才問我,這千畝免稅的田地怎麽來的,其實是你伯祖父的爺爺跟隨高祖皇帝打江山而來,是有從龍之功的,高祖皇帝登位後,將千畝田地賜予顧氏宗族,就連這‘顧’姓,也是賞賜而來,原本咱們家,並不姓顧。”


    姓氏這個顧長寧並不知道,她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得驚奇道:“是嗎?咱們家原來不姓顧?那姓什麽?”


    “原本姓朱。”


    “朱?”顧長寧皺眉,“朱長寧朱長寧……我還是更喜歡叫顧長寧!”


    楊惠芸無奈地看著她,輕笑著搖了搖頭,沒有接過話茬。


    “然後呢然後呢?阿娘你接著說!”


    “沒有然後了啊,然後就是高祖皇帝將這千畝田地劃分給顧氏一族,直到後來這賞賜的田地被族裏的後人賣出去,現在就剩百十來畝了。”


    高祖皇帝在賞下這千畝田地的時候就說過,可由顧氏族人處置,也算是額外的一種恩賜了吧。


    天家賞賜下來的東西,未經允許不可隨意拿去變賣,否則便是藐視皇威。


    沒有然後了?阿娘你唬我的吧……


    顧長寧一臉狐疑的看著阿娘。


    這從龍之功隻有這麽點獎賞嗎?還不用說這是開國皇帝啊,與一般的功臣更是不能相提並論,怎會隻有這麽點賞賜?


    顧長寧會這麽想也是正常的,一般來說,像這樣的開國功臣在皇帝登基後除了賞賜田莊,多少也會封賞帶封地的爵位、府邸等等,再不濟也會授予遙領的爵位,如果隻有這千畝田地跟賜予姓氏,未免太薄了些。


    遙領封爵的意思是指,雖然封地給你了,但你卻不擁有這塊地的管轄權,隻能從其中得到該封地的糧稅收入,旁的一切都與你無關。


    這已經是很稀薄的獎賞了,更不用說高宗皇帝賞賜給他們的還不是國姓——本朝皇族姓蕭。


    外姓與國姓,想也知道區分有多大。


    顧長寧想不明白,確定這是從龍之功嗎?


    腦海中忽然浮現了幾個字——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高宗皇帝這是把人利用完了就給一腳踢開,隨便賞幾樣東西就算是皇家恩德了啊。


    楊惠芸一眼就知道女兒在想什麽,她低著頭,開始扯線穿針,嘴裏說道:“其實高宗皇帝賞賜下來的東西也不止這幾樣,聽說還在京郊賞了一座宅子跟白銀千兩給你伯高祖父,那宅子現在如何了我不清楚,但那千兩白銀被你伯高祖父拿來給族裏辦族學、修路跟救濟村裏有需要的人了。”


    千兩白銀?


    顧長寧瞠目結舌,伯高祖父還真是心善,要知道普通人家一個月最多也就賺個半錢左右的銀子,一年下來大約也就五、六兩,這是沒減去吃用的所得銀兩。


    千兩白銀夠這樣的人家生活一二百年了!這可不是什麽小數目。


    等等,族學?


    顧長寧這才注意到阿娘方才話裏出現的某個詞,略微驚訝的說道:“阿娘是說咱們村原來有族學的?”


    族學便是給本族男童念書識字的地方。


    不是哪個宗族都有族學的,這必須得是公中有一定的資產收入,從中拿出一部分作為束脩聘請一位先生迴來教書,也有本族族人擔任先生一職的,總之族學就是為了培養族中子孫後代成材的地方。


    隻要到了適合的年齡,族裏的小子任何一人都可以去。


    顧長寧打從有記憶起就知道顧氏沒有族學,因為公中基本沒有什麽資產,因此她也從未問過阿爹阿娘這件事,沒想到顧氏以前是有族學的,她感到吃驚。


    “哎。”楊惠芸聽女兒問起這個,歎了歎氣,道,“以前是有的,但是從你伯祖父那裏開始,族學就取消了。”


    “為何啊?”


    楊惠芸猶豫了一下,滿臉嚴肅的正色道:“這件事在村裏不是秘密,你若想知道,阿娘可以告訴你,但你切記千萬不能在別人麵前提及此事,明白嗎?”


    顧長寧狐疑的看著阿娘,緩緩點了點頭。


    “這件事說來,與族裏有關。”楊惠芸重新捏起手上的針,一邊忙著手上的活兒一邊說道,“你伯祖母當年生了三個哥兒,均沒有保住,第三個孩子都已經長到七八歲了,結果一場風寒奪了他的性命,當時那第三個孩子剛病逝沒多久,你伯祖父與伯祖母心裏正悲痛著,你已逝的三伯祖母這時候帶著人去人家裏要銀子,具體什麽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後來是把你伯祖父激怒了,直接帶著你伯祖母離開了杏花村,這族學沒人捐助,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親族之間的稱唿都是按族裏的大排名來算的,這個三伯祖母不是她這一支的,但因為三伯祖父在族裏兄弟中排行第三,所以她要稱唿一聲三伯祖母才行。


    “原來是這樣。”


    “再後來你伯祖父生病,臨終前帶著你伯祖母又迴來了杏花村,隻是因著早些年的陳年舊事,與族人之間一直都互不往來,族長是個明事理的,知道是你三伯祖母不占理,這件事不能怪你伯祖父,這才在村裏多加維護,沒讓那些族人去打擾你六伯祖母的清淨。”


    清淨?顧長寧知道阿娘是在美化族裏那些人的行為。


    不是每個族人都能安安分分老老實實過日子的,也有那整天摸雞偷狗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這樣的人最喜歡去弱勢一些的農舍家打秋風了,因為好欺負。


    伯祖母自己一人在村裏生活,到現在能與族人相安無事的過下去,沒有族長的庇護是不可能的。


    顧長寧突然有點同情起伯祖母了。


    “好啦,這件事情是大人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楊惠芸纖細的手剛搭上顧長寧的左肩,便見她“嘶”了一聲,臉上的表情痛苦的皺起。


    “怎麽了?”楊惠芸擔心的問,就要伸手查看她的肩膀。


    “沒沒沒,沒什麽,我可能是今天拎的水桶太重了,手臂肩膀這裏有點疼,不礙的,阿娘不用擔心。”顧長寧忙躲避開的解釋道。


    她可不能讓阿娘發現自己跟別人打架了!


    “那你今晚就不該來學刺繡,應該在屋裏好好休息才是。”楊惠芸半是責備半是關心的看著她。


    “知道啦阿娘,我這就迴房去。”顧長寧連忙順著阿娘的話說道。


    她下午的時候也用了這樣的解釋迴複哥哥,所以晚飯基本都是哥哥做的,她隻負責看火。


    “嗯。”


    顧長寧從明間裏出來,往自己房裏走去,心情有些沉悶。


    人善就容易被人欺,誰讓軟柿子好捏呢。


    顧長寧猛地唿了一口長氣,帶著一肚子滿滿的感慨迴屋子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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