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信命,也不認命。”


    薛泯靜靜看著他。


    霍硯深嘴唇顫抖,臉上筋骨聳動,語氣執著,深沉,淬了一往無前的毒液,橫掃麵前一切阻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淩冽。


    他像魔鬼。


    薛泯搖搖頭,“你不認命,她也不認命。”


    他麵色平靜,站起身俯視他,“所以你永遠不會找到她的,她已經葬身魚腹,沉入海底,就此停手吧。”


    霍硯深胳膊無力搭在扶手上,低低一笑,“是你勸我,還是她讓你勸我?”


    薛泯緘口不言。


    霍硯深已經中了毒,偏執的毒,心魔占據他的心髒。


    “我勸你,算是放過她,也放過自己。”


    “你不配。”男人陰惻惻笑著,口中念念有詞,“你不配。”


    “在這世上,沒人配讓我放棄。”


    薛泯邁開步,“那我們沒必要再聊了。”


    “站住!”男人叫住他,語氣狠厲,“告訴我,明徽在哪兒?”


    “她死了。”薛泯在門邊站定腳步,“我告訴你,她死了。如果你尚存一點良心,就給她做個衣冠塚,早早下葬,入土為安吧。”


    男人臉色一黯,扒緊扶手,指甲幾乎陷入皮質座椅中。


    葬禮……


    薛泯沒再停留,邁步出門。


    迎麵,一模樣姣好,氣質高雅貴婦人帶保姆出了電梯。


    “硯深這次受傷太嚴重,你就留在這兒照顧他,切不可給他添麻煩,知道嗎?”


    “是。”


    她語氣溫柔,字句間盡顯慈母本質。


    薛泯臉色板肅,恭敬刻板喊一聲,“霍夫人。”


    而後大步邁開,進了電梯。


    孫相宜心肝一顫,動作頓住,下意識迴頭看他。


    眨眼間的感覺,血脈連通的心有靈犀,幾千億個細胞同時激顫,叫囂著,吸引著她。


    冥冥之中,她能感覺到麵前與她有千絲萬縷關係。


    電梯門關閉,紅色樓層指示燈閃爍跳轉,她忙向前走幾步。


    “夫人……”


    保姆叫住她,“您不是為霍總送湯?”


    她理智落下,深深看一眼緊緊關閉的電梯門,心口塵封的塌陷再次出現,深不見底的洞穴,翻騰著血腥味道。


    二十八年前的那個孩子,是她一生的痛苦。


    孫相宜行跡麻木呆板,亦步亦趨隨保姆走進辦公室。


    “霍總,您沒吃早餐,太太親自來給您送補湯。”


    霍硯深正埋頭,聽見保姆聲音,漠然抬頭,一雙眼冷冰冰。


    不知是仇視還是如何,看得人心驚,撲通通直跳。


    孫相宜思緒仍舊沉浸在剛才的偶遇中,魂不守舍。


    “硯深,剛才那人……”


    她試探詢問,總覺是那個熟悉的身影。


    “母親說薛泯?”他臉上浮起一抹笑容,陰森森的,冰錐一樣紮進人心,“您不認識他嗎?薛泯啊。”


    孫相宜臉色一變,蒼白無力,登時後退幾步,被一旁保姆扶住。


    “你說他是……薛泯?”


    霍硯深冷眼旁觀一切,嘴角笑容魔鬼一般,點點頭。


    他想起了明徽,和她肚子裏那個孩子。


    若是明徽,一定不舍得將自己的親生孩子送出去,他也不會。


    孫相宜看著麵色陰沉的男人,心髒要被撐爆,多年來深埋的愧疚,激蕩騰然爆發,燒毀理智。


    那時,她是迫不得已才將孩子送迴老家,一送,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間,她哀求過,希望把孩子接迴來在自己身邊養著,就算比不上霍硯深,她也願意,隻要孩子能迴到身邊。


    可霍宏山不同意。


    他說:“自古以來,兄弟鬩牆之事多如牛毛,為霍氏根基穩定,我這輩子隻有一個兒子。”


    此後,孫相宜便再沒提過這事兒。


    如今,這孩子竟然這麽大了,那……他會怨她嗎?


    孫相宜不知自己怎麽走出的霍氏大樓,渾渾噩噩時,已經見到窗外天光。


    不遠處,薛泯立在樹下,正打電話。


    長身玉立,輪廓英武,自帶端正冷肅氣質,與霍宏山身上的如出一轍。


    他眉眼像霍宏山,嘴巴鼻子像她。


    孫相宜眼眶濕透,潤澤眼睫,模糊間,對方身影消失在視野。


    她想追上去,幾息之後腳步又止住。


    追上去又能怎樣,她以前沒能力留住他,現在依然沒能力留住他。


    思緒收迴,孫相宜唿吸一滯,潦倒上了車。


    這時,薛泯腳步僵住,向後深深看一眼。


    銀灰色勞斯萊斯一騎絕塵,車影逐漸模糊,消失在眼前,如同前二十八年。


    他認識她。


    赫赫有名的霍夫人,北城慈善協會會長夫人,北城美院名譽院長,霍硯深的母親。


    許多頭銜,可沒一個與他有關。


    他曾經無數次在電視屏幕中看到過這個影子,遙遠的、親切的、縹緲的。


    未曾謀麵,卻又血脈相連。


    在西南邊陲小城生活的日子裏,他日夜盼望這道身影能出現。


    小時候外婆說,她太忙,能她忙完這陣就好了。


    後來外婆說,阿泯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就能來接他了。


    接著,外婆去世前又說,這輩子陪不了阿泯了,但阿泯能迴家了。


    果然,霍家的車來了。


    但是下來的不是電視上的身影,而是一道冷漠又鄙夷的聲音。


    “薛先生,老爺夫人說您如今已經十八歲,已經可以負責自己的人生,所以他們不會幹預你的所有決定。這是老爺資助您的資金,足夠您上完大學了,此後你與霍家,再無瓜葛。”


    他沉默地抱著骨灰盒。


    胡桃木色的骨灰盒,條紋清晰,顏色沉悶,裏麵的小老太太臨死前還撫摸著他的頭,說:“阿泯終於可以迴家了。”


    他也這樣以為。


    前十八年,薛泯堅信一個道理——天底下沒有一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


    所以他等,所以他努力生長,所以他不斷為父母找借口。


    他一次次為自己構建枷鎖,一次次懷揣信心。


    等到他長大,等到外婆老去,等到春去秋來十八年,終於以為要見到父母,可事實是他早就被拋棄,從出生開始就被拋棄。


    一張銀行卡斬斷了所有親情。


    沉甸甸的骨灰盒被泥土掩埋,連同他的希冀,他的期盼,他的孺慕,一起埋葬。


    這世上,他沒有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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