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今晚柳霖霖未來“錦繡樓”,就絕不會知曉已有身孕的自己竟還這般受歡迎。


    她一直認為女人不過曇花一現,待到嫁人後,便也不再盛開。


    沒人會喜歡上了年紀的女人,也無人會在乎一個婦人的身材相貌,更不會有人正眼去瞧一個孕婦。


    這句話並不絕對,卻也是秦樓楚館中的姑娘所麵臨的常態。


    此處就是這樣,年年有新人,無人再是我。


    嚴格說起來,縱使她柳霖霖創下諸多輝煌,也不過是個過氣的花魁。


    沒有人會喜歡過期的食物,單是長著綠毛且發黴的食物就會被人丟之棄之,更何況是女人呢?


    其實,女人的壽命並不長,如花的年紀往往就那幾年,風騷也好,嫵媚也罷,能斬獲的男人終究有限,能被寵幸的期限總是短暫。


    否則,又怎會有那麽多癡男怨女,斷也不會再有夜夜守空房,無限寂寥。


    今夜,她再次登頂,站在那久違且熟悉的蓮台上,再一次接受著滿堂喝彩與癡狂。


    她知道這份榮譽並不是人人皆有,而這份榮譽卻又僅屬於她柳霖霖。


    自嫁入趙府後,她也幾度驚恐,日夜難寐,這是女人的通病,何況她還是柳霖霖呢?


    她聯想過無數次自己被拋棄的場景,她在每次場景中都倍顯唏噓無助,卻也都是無言的。


    之所以無言,全因無處說理、無處申冤。


    ——她本就是一個需要仰仗男人的女人,自也能想到有朝一日會被男人唾棄。


    這也便是當下世道對女人最大的不公,沒有男人會在乎她曾有多輝煌,也沒有男人會在意她有多少積蓄和金銀,隻會去重視和議論她到底進了何人府邸,成了誰的小妾。


    因為,女子無德便是才,既無德,又怎會去誇大女子的自身價值呢?


    非但不會誇大,還屢屢將女子的價值踩在腳下,幸得趙瑾睿並非是那樣的男人。


    可,毋庸置疑的是在趙瑾睿的骨子裏又偏偏深藏著同一理念。


    他也是男人,亦是在世俗規矩最為森嚴的趙府長大,又怎會秉有其他理念。


    隻是,柳霖霖終是與其她女子不同,他有多崇拜齊麟,就會給予柳霖霖多少尊重。


    時至今日,那點崇拜與尊重怕也再難起到作用了,但,柳霖霖卻也真正站了起來。


    瞧,她的瑾睿公子以命三百府兵守在了“錦繡樓”的門外,自己也一吭不響地坐在了旁桌。


    是的,他沒有上席,在柳霖霖和杜芸卿的桌上,恐也無他的位子。


    柳霖霖自是對趙府的三百府兵不屑一顧,盡管那三百府兵是自家的,她也不禁癡笑搖頭,隻覺趙瑾睿有些多此一舉。


    她很清楚今夜不會出現事端,單憑她手握六萬大軍就無人敢動她分毫。


    微醺後的她,甚至還在心中期待著能有人找她的麻煩,因為她想像齊麟一樣在景都城內橫著走一次,她還未真正嚐到權利的滋味。


    方才,她登上蓮台,的確舞了一曲。


    舞得卻也是那《短簫鐃歌樂》,《上邪》之柔腸。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她口中的君,不是趙瑾睿,因為在她吟出最後一句時,想到的也是齊麟。


    不過,她也真是在與君絕,所要絕斷的亦是齊麟。


    杜芸卿似在台下看出了她的悲情,她們的席位本就正對蓮台,沒去往樓上雅間也隻為讓眾人見一見杜芸卿這位新任武林盟主的風采。


    杜芸卿二話不說便拔劍飛身,以一曲《滿江紅》舞出了乾坤之意,也順勢迎下了柳霖霖。


    下得蓮台的柳霖霖獨自飲了幾杯“天霖醉”,直到被杜芸卿勸阻,她才癡笑連連。


    “吾不比姐姐,汝能揮劍斬敵寇,吾卻隻能台上舞盛世。這舞來舞去,盛世不衰,而我柳霖霖卻已不勝當年。”


    “妹妹休要胡說,也切不可再飲酒,妹妹畢竟有孕在身,又怎可這般放縱?”


    “即便飲不得這“天霖醉”,今夜我柳霖霖也要登頂蔑群雄!”


    她應聲而起,高舉杯盞,癡意更甚。


    杜芸卿忙喚來“錦繡樓”掌櫃柳飛燕,呈上滋補羹,再勸柳霖霖,“還請妹妹食些羹湯,莫要再隨性。”


    柳霖霖俯身,對著杜芸卿調皮一笑,隨之搖指晃腦,附耳道:“姐姐不該用出“請”字,姐姐乃是齊麟力捧之人,別說我柳霖霖不喜姐姐了,就算我厭惡姐姐,也勢必要和姐姐成為親姐妹...”


    杜芸卿猛然一怔,顫眸不斷,她一時之間竟無法悟透柳霖霖的話中深意,隻得呆怔慌神,無言以對。


    柳霖霖漸漸起身,一陣嬉笑,又接著說:“何況,我還甚是喜歡姐姐,無論是姐姐的體態,還是為人都深得我心。姐姐於我何止是“一粥之恩”,簡直就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再次重逢,怎能不喝個痛快!”


    杜芸卿這才緩過神來,微微起身扶住了柳霖霖,隻是在她心中也產生了一個疑問。


    ——一個不得不問,又甚是重要的疑問。


    “若我並非妹妹上眼之人,妹妹又當如何?”


    柳霖霖,淡淡一笑,“若姐姐未能合我心意,以我今時今日之地位,怕是也要生出反叛之心咯。”


    她見杜芸卿有輕微散力鬆垮的動作,便又繼續說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人在毫無能力前,通常隻會聽之受之。人在多少有點能力後,就總想挑戰一下權威,與其說挑戰權威,不如說是想證明一下自己。”


    “可我...”她突得傾向杜芸卿,杜芸卿一瞬落座,緊緊抱住了她,“可我即便成了女帝,也斷不會違逆齊麟!”


    她說的很堅決,卻又說的很輕。


    輕輕的話語就像輕柔的微風般輕拂在杜芸卿的耳畔,杜芸卿卻覺全身發涼,心頭結了冰。


    待她扶正柳霖霖,使其落座後,她更是有些不知所措,連飲了三杯酒似在壓驚。


    她當然體會不出齊麟在柳霖霖心中的份量,她自也無法感同身受齊麟到底和柳霖霖有著怎樣的情愫。


    然,她還是生出了慶幸,因為能讓柳霖霖死心塌地、毅然跟隨的人,定不會差到哪去。


    而,柳霖霖也絕不是愚忠,她能感受到柳霖霖心中自有一份感恩和忌憚。


    是的,感恩和忌憚。


    ——可能很多人覺得這兩個詞不該用在一起,既感恩又何須忌憚?既忌憚又怎有感恩?


    ——如果將忌憚換成敬畏,想必很多人也能理解此處“忌憚”的深意了。


    但,忌憚又永遠是忌憚,換不了別的詞語,也換不了別的表述。


    ——柳霖霖所忌憚的,也是齊麟的遺棄。


    她深受齊麟影響,可以說她的前半生全靠齊麟運籌帷幄。


    是的,她的確已嫁給了趙瑾睿,也如願成為了趙府的女主人。


    可,趙瑾睿也隻是趙瑾睿,是她又愛又敬的夫君,卻不足以成為她的精神信仰。


    正如,趙衍所說的那樣,將來趙府恐也隻能依靠她了。


    那她又要依靠誰呢?


    ——她可以去依靠趙瑾睿,趙瑾睿是她的丈夫,她不依靠自己的丈夫又能怎樣呢?


    ——可假如,她不但想依靠自己的丈夫,還想守好自己的丈夫乃至整個趙府呢?


    顯然,在事實麵前她永遠無從選擇,齊麟非但無毒,還是她多年來值得信賴的人。


    齊麟曾考驗過她,她又何嚐沒考驗過齊麟。


    能留下的,永遠是雙向奔赴的人,哪有什麽一方執念的道理。


    隻有一方執念的關係,也斷然走不遠;之所以能留下,全因痛悟深絕,痛無可痛。


    她深知齊麟心中的痛,齊麟也深知她的痛,這痛並不是短時間內就能知曉體諒的,必要成年累月,從點滴做起。


    所以,在她得到齊麟傳信,要助杜芸卿做上武林盟主時,她也難掩失落。


    ——她不想一代新人換舊人,更難以想象自己被齊麟遺棄後,會變成什麽樣。


    ——女人的自危感從不來自於自己,而是來自於新人出現。


    但現在,她看著眼前純淨無害的杜芸卿,她也再無了忌憚。


    因為,杜芸卿並不是那種城府極深的女人,也不是巧舌如簧、善於花言巧語的女人,可以說杜芸卿就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白兔,可愛且純情。


    使柳霖霖都無法預料的是,她不再忌憚齊麟會遺棄、拋下自己的原因,竟然是自己能將杜芸卿輕易地玩弄在股掌之間,且杜芸卿還毫無反擊之力。


    這又該是多麽諷刺的一件事呀...


    難道,弱者就該被輕視嗎?可誰又無弱小之時呢?


    “姐姐,霖兒會聽你的話,今夜斷不會再飲酒,還請姐姐莫要覺得妹妹瘋癲。”


    “瘋癲”兩字一出,杜芸卿已然再次怔眸,她不知柳霖霖為何會言出這兩字,卻也能想到柳霖霖應是極其看重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


    “妹妹言重了。我雖比你年長幾歲,卻對俗世一竅不通。不怕妹妹笑話,直到現在我的腦袋還是懵懵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為武林盟主的。今日之事,於我而言,也像極了一場夢。”


    柳霖霖柔柔一笑,“姐姐為何非要做這武林盟主呢?”


    杜芸卿含笑搖頭,臉蛋似有些緋紅,“我倒不是為了什麽宏圖霸業,隻想能使自己體麵些。妹妹應該知曉我與方莫的關係,我與方莫雖為師徒,卻也情根已深。縱使不在乎江湖上的流言蜚語,也要先過得了當朝太尉這一關。”


    “太尉方萬霆是方莫的父親,我雖是“雲闕門”掌門卻也不足以為方家帶來榮耀,這也是我之前再三婉拒方莫的原因,我自知無法迴應方莫的感情。”


    “可,齊麟來我“雲闕門”後,竟輕易言出能助我成為武林盟主。初提武林盟主一事,我還尚未在意,後入房獨思,才感武林盟主或許能為我帶來一線生機。”


    柳霖霖猛地用食指敲了一下杜芸卿的額頭,叉腰間似有些生氣,“姐姐糊塗呀!就為了一個男人竟要做什麽武林盟主?!他方莫能遇到姐姐,不知是修了多少年的福氣,若換做我,別說是武林盟主了,就連“雲闕門”掌門我也不稀罕做,他方莫願娶就娶,不願娶我還不伺候了呢!”


    杜芸卿莞爾一笑,“妹妹說的是,可我當時不知怎麽了,竟不自覺地迷在這上麵了。齊麟隻提了一次,我便心神不定,隻覺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柳霖霖,壞笑道:“說到底呀,還是姐姐心中有方莫。當一個人真心喜歡另一人時,就是會不自覺的想要為他做些什麽。盡管,有時做出的事很可笑,但,就是會有一股勇往向前的氣力,生怕自己會後悔呢...”


    杜芸卿緩緩搖頭道:“所以,我才說這像極了一場夢。隻是,我也萬萬沒想到,這場夢能有成真的一刻...”


    她不禁下望了一眼,也隨之微微攤起了手臂,“你看我全身上下,哪有什麽武林盟主的樣子,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有辱武林盟主的名號呢...”


    柳霖霖也在嘟嘴間搖了搖頭,“姐姐的確不像是武林盟主,倒是驚豔得像個花魁...”


    “哈哈哈~”


    兩人一陣燦笑,似也忘了滿堂賓客都在注視著她們的一顰一笑。


    過了良久後,杜芸卿才又漸漸皺眉,微聲問道:“對了,妹妹...我尚有一事不明,我自知沒能成功攔下漢王,可那漢王又為何會在現身之際就對武林人士大打出手呢?”


    柳霖霖持嫵媚眸光凝視了杜芸卿片刻,更覺杜芸卿像是一隻小白兔了,“姐姐既想不明白這一點,還能在心中隱忍如此之久,也著實難為姐姐了...”


    杜芸卿眨了眨眼睛,無言。


    柳霖霖,繼續道:“漢王蕭勤本不足為慮,怎奈他也的確是奉了陛下的口諭。既有陛下口諭,那姐姐攔下漢王便也成了造反,斷無迴旋的可能。齊麟又怎會讓姐姐陷入險境呢?”


    “姐姐隻知身側有五百鎮北軍護在左右,卻不曉還有另外五百鎮北軍早早假扮成了江湖俠士,提前擒下了漢王。隻是在擒下漢王後,又找一機會使其尋出破綻,自救而出罷了。”


    杜芸卿,遲疑道:“自救而出?”


    柳霖霖點頭,“隻需為其送上一碗水,漢王自會將其打破,割斷捆綁自己的繩子。屆時,假扮成江湖俠士的五百鎮北軍再演上一出戲,待到漢王節節勝利解救下所有隨他出行的禁軍後,也便是五百鎮北軍佯裝敗退之時...”


    杜芸卿長“哦”點頭,“怪不得...怪不得漢王一見到江湖俠士就恨不得全部除之,原來恩怨在這之前便就結下了...”


    柳霖霖,緩歎道:“將禍首引到江湖人身上,也是最穩妥的辦法,就算陛下下令徹查也絕非易事。再則,姐姐眼下已是武林盟主,陛下得知姐姐身份後,必會再三拉攏,想盡辦法穩住姐姐。因為,經此一事後,武林盟主的身份也必會被朝廷格外重視...隻是...”


    “隻是...那些憑白死掉的江湖俠士就未免有些無辜了...至少,我自覺於心不忍,隻能暗自登記照冊,日後再想辦法撫慰他們的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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