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們的身價在飆漲,“錦繡樓”的笑聲也越發癲狂。


    這裏比“酒池肉林”要喧雜,卻又不如“酒池肉林”純粹。


    初時,姑娘們的舞姿還有些觀賞性,到了最後也成了一團靡亂。


    沈安若終是走出了“錦繡樓”,她拖著疲倦的身子,臉色憔悴,眸光潰散。


    明日,她就要隨齊麟離開景都了,雖能再次見到爹爹沈天挐,但,她已無法再與齊麟好生相處。


    或許,齊麟已很厭惡她,甚至已對她大失所望。


    她很想告訴齊麟,自己並沒有看上去那般柔弱,她也能殺伐決斷,做到冷血無情。


    但,那終是一種強撐,也絕不是好生度日的方式。


    ——世人大多講究和氣,得過且過,如此別人好,自己也能好。


    ——甭管對方是誰,哪怕再微不足道,隻要生出了恨意就絕不會善罷甘休。


    ——或許,他們沒有至高的手段,但,他們卻能做出最肮髒的事。


    沈安若是糾結的,內心的鈍痛感足以使她失去全部力氣。


    以至於她來到趙府後,一言不發,就算柳霖霖百般詢問,她也始終沉默。


    她渴望聽到趙衍授課,她並不是好學,反倒是想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一向通透的趙衍似也瞧出了點什麽,身為當朝太師,對於一些事他也盡在掌握。


    他的臉上再次洋溢起慈善的微笑,在暖閣茶香下,他一卷在手,故事已徐徐而來。


    “公元前342年,魏國派龐涓攻打韓國,孫臏再次采用圍魏救趙的戰術,率軍襲擊魏國首都大梁。龐涓收到魏國的告急文書,隻好退兵迴國。孫臏考慮到魏軍自恃其勇,一定會輕視齊軍,況且齊軍早有怯戰的名聲,便命令魏國境內的齊軍第一天埋設十萬人的火灶,第二天減為五萬個,第三天減為三萬個,這便是“減灶計”。龐涓查看齊軍留下的灶後非常高興,想趁機收拾了齊軍,就帶隊伍追了上去。”


    “龐涓追到馬陵時,天已經快黑了,為了追上齊軍,他命令大軍摸黑前行。忽然,前麵的兵士報告說,路被樹木堵住了。龐涓上前一看,發現樹都倒在路中央,一棵樹還被刮去了樹皮,寫上了“龐涓死於此樹下!”的字樣。龐涓醒悟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四周殺聲震天,到處是齊國的兵士。龐涓走投無路,隻得拔劍自殺。”


    “這就是我手中卷書所記載的一段故事。不知你們發現沒有,若隻看這些記載,定會覺得龐涓平平無奇,甚至愚蠢至極。但,事實卻是截然不同的,這段記載也大有抹黑龐涓之意...”


    “龐涓乃無雙隱士鬼穀子門下弟子,與孫臏是師兄弟。你們手中的《齊孫子》便就是孫臏所寫。”


    “其實,史書上所記載的很片麵,也增加了不少個人情感。事實上,龐涓在隨鬼穀子先生學藝期間,他與孫臏的關係極好,他也很嗬護孫臏這個師弟。史書上說:“龐涓嫉妒孫臏”,這多少有些荒謬。龐涓此人,悟性極高,反觀孫臏就多少有些笨拙了。所以,龐涓從不認為孫臏會是自己的威脅,也早於孫臏下山,做了魏惠王的大將軍。”


    “說到此處,我們就不得不再說說魏國了。在戰國初期,魏國獨強。魏文侯是文韜武略,魏武侯是東征西討,為魏國奠定了不世之功。”


    “魏惠王之所以能稱王,也是沾了父親魏武侯和爺爺魏文侯的光。說直白點,就是富二代,家族企業已經發展到一定規模了,且還具備了統一華夏的能力,在這個時候魏惠王接班了。”


    “龐涓作為名師高徒,很受魏惠王器重。龐涓也沒辜負魏惠王的期望,在戰場上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待到龐涓威名遠揚之刻,魏國的軍力也走向了巔峰。”


    “也正因如此,晚於龐涓下山的孫臏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自己的師兄。這也是人之常情,誰在剛入世時,都想找個沾親帶故之人帶帶自己。龐涓得知孫臏意願後,也極為高興。”


    “孫臏到魏國後,兩人相處極好,常常商討兵法。可,久而久之龐涓就有了一種錯覺,那便是孫臏的計策總是略高一籌。孫臏自然沒注意到這一點,他又何曾想過龐涓會因此埋下芥蒂。”


    “然而,孫臏之所以每次提出的計策都要比龐涓的略勝一籌,也全因孫臏每每所提出的計策皆是在龐涓原定的計策上展開的。什麽意思呢?也就是說:龐涓已有了對應計策,孫臏也不過是在原有的計策上加以完善罷了。”


    “這就很好理解了,就拿王妃您來說吧。比如,一個人已經對王妃您十分恭敬了,可他身邊的謀士卻告訴這人,“你除了對王妃恭敬外,還應該再做出一些更恭敬的舉動來。”這般提議,本意是為錦上添花,可在龐涓看來卻成了一種威脅。”


    “單是威脅,龐涓還不至於毀掉孫臏,這其中也有一個導火索,而,這導火索就是‘六博棋’。六博棋不同於現下的圍棋,它在春秋戰國時期非常盛行。六博棋有:方、廉、楬、道、張、曲、詘、長、高九個行棋位置,對弈雙方各有一枚“梟”子,其意也是“王”的意思;另有五枚棋子叫“散”,其意也是“卒”的意思。隻要對方的“散”子擋道,那另一方的“散”子就無法前行,所以,彼此要想盡辦法去堵對方的路,再用“梟”子去吃掉對方的“散”子。若想取勝,也要做到“梟”“散”配合。”


    “但,六博棋又以擲骰子的方式來決定可以將棋子放在何處,這就有些賭運氣的成分了。誰的骰子擲得好,誰的“散”子就能先占道,從而也就決定了誰能率先殺掉對方的“梟”子,取得勝利。”


    “有很長一段時間,龐涓都留孫臏於大梁,不知是不想讓孫臏涉險,還是怕孫臏搶軍功,總之,就給了孫臏能接觸到魏惠王的機會。這魏惠王呢就和孫臏常玩六博棋,初入世的孫臏哪懂什麽為人處事之道,那是常贏魏惠王。他不但贏,贏後還喜歡說教一番兵法謀略。”


    “魏惠王也算有些肚量,也可能是不想開罪龐涓的原故,既要靠龐涓率軍東征西討,自然也要給其師弟孫臏幾分薄麵。索性,魏惠王就常與孫臏談論兵法,久而久之他還真就越發覺得孫臏的兵法更好、更有道理了。”


    “凡事,隻要一思量出些道理來,就必會生事。你們想啊,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你們因一些感悟,就不想再過眼下的生活了,這是不是也意味著一種改變?在變與不變間,又往往取決於是否有道理、理由是否充分。隻要稍有改變,也必會對原本的事物提出質疑。”


    “魏惠王也不例外,聽多了孫臏的兵法謀略後,他就想對龐涓指手畫腳了。他是王,龐涓是臣,按道理來說,他也有資格指手畫腳。可,如果龐涓得知了那並不是王的本意,也不是王能想出來的,反倒是孫臏在背後推波助瀾呢?”


    “龐涓身為大將軍,在手握重兵下最忌諱君臣離心。魏惠王既因孫臏對他所做決策接連質疑,那他又如何能再留孫臏呢?”


    “然,他還是心軟了,因為他很清楚孫臏也是無心之舉。他雖陷害孫臏,對其施以刖刑,削去了孫臏的臏骨,卻還是留下了孫臏的性命。隻要孫臏再難站起身子,也就做不了將軍,更無法帶兵打仗。如此,孫臏自也不會再是威脅。”


    “但,龐涓又怎會想到,正是自己的婦人之仁,最終害死了自己...”


    “唉~”趙衍驟然長歎,不斷搖頭,隨之緩飲著茶水,似想歇上一歇。


    柳霖霖也在這時晃動了一下沈安若的胳膊,微聲道:“怪不得人們常說不能有“婦人之仁”,原來是因為會留下大患啊。可,“婦人之仁”四字也不該這樣用啊,說到底不還是因為我們女人太善良,容易心軟嘛...這也是一種好呀,怎就成了男人口中的壞呢?”


    沈安若淡淡一笑,她雖側眸看向柳霖霖,滿腦卻是齊麟。


    ——齊麟大概不會有什麽“婦人之仁”,要麽直接滅了對方,要麽就什麽都不做,永遠不會有中間值,也永遠不會有例外。


    趙衍稍作休息後,又繼續道:“後來,孫臏被齊國所救,又得到了田忌的賞識。在龐涓率領魏軍大舉進犯趙國時,他便上書齊王,要為趙國解圍,這也便有了最為著名的‘圍魏救趙’。”


    “老臣就不再講述“圍魏救趙”的整個過程了,今日我們單說一下人性。你們一定不解,魏軍何其強大,都快攻破邯鄲城了,為何最後還會大敗呢?這說到底啊,還是“忠心”二字。”


    “若無忠心,龐涓完全可以不管魏國,隨便齊國折騰去。隻要他能攻占邯鄲,完全可以自立為王。可偏偏千百年來,忠誠最為可貴,忠誠也是為人的基本素養。若無忠誠,人將無信!若無忠誠,國將不國!龐涓明知返迴增援魏王乃是下下之策,但,若魏國不保,他也必成千古罪人,再難容世。他此生功績不但會化為泡影,還會遭受世人痛恨。”


    “為人不能不忠,為人也不能無信。忠君報國是職責,護好百姓則是本分。但,史書上並沒有對龐涓率兵迴援做出讚譽,反而以敗,言其過失。事實上,正是因為龐涓以性命為代價迴援了魏國,魏惠王才有幸活到了八十一歲。”


    “然,在馬陵之戰中龐涓也並非拔劍自殺。他在決定率兵迴援之時,就已做好了十足準備,他隻為解除魏國之困,在魏國還未解困前,又怎會拔劍自刎呢?”


    “至於,孫臏所用的“減灶計”,龐涓自也能看破,孫臏有多少伎倆,他還是了如指掌的。確切地說,龐涓是被亂箭射死的,但,即便他死於亂箭之中,依然為魏國保留了大部分兵力,否則,魏國又怎能化險為夷...”


    “熟讀兵法的龐涓雖想到了孫臏會提前伏擊他,但,他卻沒想到孫臏會使陰招。他依舊以原來的認知去看待孫臏,以為孫臏憨厚,不屑陰損的招數。可他卻也著實忽略了一點,那便是孫臏在被他削去臏骨後,都不惜裝瘋賣傻了,還能不性情大變嗎?”


    “馬陵之戰,孫臏勝在一改常態與出奇製勝上,孫臏自也很了解龐涓,所以,他不但將馬陵道作為伏擊點,還命令士兵砍斷道路兩旁的樹木,擋在路中間,且還在樹幹上寫下了七個大字。他明確告訴手下伏兵,隻要看見火光,就立即發射弩箭。”


    “結果,龐涓追到馬陵道,發現被樹木擋住了去路,又看到了橫在眼前的樹幹上好似寫著什麽,他便命令士兵“鑽火”,想看清到底寫著何字。沒曾想,火光一起,也暴露了他的位置,還沒等他看清楚樹幹上的字,人就已死在了亂箭之下。”


    “假設,龐涓沒有令人燃火;再假如,龐涓沒有隱約看到樹幹上的字跡,而是直接命令士兵將擋路的樹木移開,那龐涓與孫臏之爭,最終還真不一定鹿死誰手。”


    “老臣想對王妃說的是,在自身危難之際,切不可做出多餘之舉,亦不可多生事端。一切以安穩為主,堅定最初目標,直奔而去,勿要被旁事或可有可無的細節所誘,從而改變初衷啊...”


    沈安若聞言,微聲喃喃道:“若換做齊麟,他大概也會率兵迴援吧...哪怕不為君主,他也會護好百姓的。孫臏之謀與夫君在“錦繡樓”所用之策,應該都算是陽謀吧...”


    趙衍怔眸,一臉詫異地看向沈安若,“什麽...陽謀?”


    他沒能聽清沈安若在說什麽,柳霖霖卻聽得一清二楚。


    隻見,柳霖霖當即捂上了沈安若的嘴,附耳道:“你以鎮北王妃的身份,說著齊麟不為君主的言語,這可是大忌!無論齊麟會不會選擇護衛君主,隻要你方才的話傳到陛下耳中,都會給齊麟帶來大麻煩的!”


    沈安若的身子猛然一震,她似也意識到了什麽。


    ——是啊,她現在已是如假包換的鎮北王妃,其一言一行也完全代表著齊麟的態度,她早已不再是那個“百無禁忌”的沈安若了...


    “哦~”她拉長著聲音,起身朝趙衍深深一揖,“學生隻是覺得,孫臏所用計謀實屬陽謀無疑。孫臏知道龐涓必會選擇迴援,龐涓也知道自己除了迴援,別無出路。這本就是明麵上的事,所以,最終成敗全在細節,誰在細節上做得更好,誰也就能獲勝。”


    “這也恰恰印證了太傅方才所言——在危難之際一切以安穩為主,堅定最初目標,直奔而去,不可被旁事所誤,亦不可改變初衷。”


    趙衍聞言大笑,“王妃所言極是。王妃既能言出這些,定也已從中悟出了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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