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都道除夕好,親人聚首圍火烤。


    紅紅臉蛋紅棉襖,暢笑長談於晨朝。


    除夕守歲,本該合家歡聚,守著“歲火”不熄。


    可,齊麟卻對炮竹情有獨鍾,火折子不熄,炮竹聲響不斷。


    沈安若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捧著腮幫子,似已陶醉。


    她還未見過齊麟如孩童般的模樣,孩童總是天真可愛,似也沒羞沒臊。


    誰又能想到,被人視為“魔鬼”“瘋子”的齊麟,竟還有如此稚氣的一麵。


    他的無邪和純真,猶如清新晚風,不但讓人沉醉,更給人帶來無盡歡樂。


    或許,齊麟隻會在趙瑾睿麵前展現出這一麵,沈安若還不足以讓他放下所有防備。


    這大概也不是防備,應是兩人還沒熟到不分你我的份上。


    然,於沈安若而言,能和別人這般卻不能和自己這般的,都算是一種防備。


    她不知齊麟在提防什麽,她也想不通根源所在。


    ——若說厭惡,齊麟又怎會處處護她敬她?


    ——若說不厭,兩人至今未曾圓房,又該作何解釋?


    就拿這除夕夜來說吧,兩人本該在鎮北王府單獨度過,可齊麟卻將鎮北王府讓給了修繕王府的百姓,偏要來太師府守歲。


    他自然也有一套說辭,且還是一套使人無法反駁的說辭。


    ——“百姓們不分晝夜修繕王府,勞苦功高,不得事了趕人,讓百姓寒心。那些百姓,大概一生都不會有入住王府的機會,今日除夕就讓他們帶上家眷同聚王府,住個痛快。”


    ——“除夕固然好,卻也是歲末的最後一天夜晚。本王想過了除夕後,再迴王府,往事不念,隻開新篇。”


    他言得雖有道理,但,是否也意味著他又不打算圓房了呢?


    ——新人自不能在客人府上圓房,亦會處處拘束,無法自在。


    “王妃既然來了,何不像他們一樣玩鬧一番?”


    坐於太師府前石階上的沈安若,迴眸笑顏,“我方才還在想,要如何才能找到你呢...你倒是自己出現了。”


    “不知,我們的霖霖姑娘在這太師府中可還住的習慣?”


    柳霖霖挽起裙縷,柔坐在沈安若一旁,“沒什麽習慣不習慣的,於我而言,不過是換個住處。”


    “隻是...”她頓聲間,露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神情,似有幾分感激,又有幾分難為,“我如何也想不到,今生還能成為趙瑾睿的妾...”


    “妾?”沈安若的眸光猛地發亮,“趙瑾睿尚無正妻,你能為妾,豈不就相當於太師府的女主人?”


    柳霖霖微微點頭,“趙太師乃是我大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其門生無數,威望甚高...我本以為他會嫌我出身,要將我藏在內院免得丟了他們趙家顏麵...不想,他不但閉口不提我的過往,還對我萬般禮讓...”


    沈安若緊了緊眉,“這...不好嗎?”


    柳霖霖緩緩搖頭,“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沈安若,詫異道:“為何?”


    “若我未曾受過禮待,自可在趙府毫無愧疚地活著,也不必看誰的眼色,簡直可以吃了睡,睡了吃。”柳霖霖,說,“可,如今太師這般禮待於我,我又毫無能為趙家長臉的條件,趙府反倒會因我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這又要讓我如何償還呢?”


    沈安若,不解道:“他們不該對你好嗎?還是...你很厭惡他們對你好?”


    柳霖霖勉強一笑,“王妃大概不會懂這個世道對女子有多苛刻...我可以不管不顧,但,趙家卻不能捂著耳朵過日子。眼下,可能還不會聽到什麽詆毀之語;過些時日,可就不一定了...我也定會成為趙家的恥辱...”


    “恥辱?”沈安若微怔了一下,因為“恥辱”這兩字實在太重,重到任何一位女子都扛不動,“你一個好好的姑娘,怎就能成“恥辱”呢...”


    柳霖霖慢慢將臉頰靠在沈安若的肩頭,黯淡道:“一個不能為家府帶來榮耀的女人,也是最沒價值的女人。我出身低賤,被人輕視我也認了。因為,我沒一個位高權重的爹,也沒一個名滿天下的娘,但凡我有其一,我也能為夫家帶來些許名利...”


    “我從沒想過能得到些什麽,我也隻是想保下些顏麵。畢竟,我被林爍欺辱過,失了清白,自也無法留在“錦繡樓”中...若再留“錦繡樓”,那我也隻能自甘墮落了...”


    “其實,女人這一生隻有一次製定身價的機會,你以身相許給了何人,那人也便成了一把衡量尺。不管我情願不情願,林爍都算是我的第一個男人,那些比林爍尊貴的男人,又怎肯再將我放在眼裏...何況,林爍在這景都城中又算什麽呢...”


    沈安若,沉聲道:“如此去定義一個女人的身價,豈不荒謬?”


    柳霖霖淡淡一笑,“可事實就是這樣的啊...那些比林爍強的男人,甚至如林爍一般的男人,又怎會甘心落於林爍之後呢,他們會想盡辦法折辱我,也會想盡辦法得到我...因為,已有一個衡量尺豎在了那裏,衡量尺上也明確標著一個價格...”


    沈安若突得大聲道:“可,林爍已經死了呀!他的確是第一個得到你的男人,但,他得到你的代價卻是死亡!試問,誰又願做第二個林爍呢?”


    炮竹聲實在太大,她的聲音淹沒在滿城煙花下,也淹沒在眾人的歡笑中,齊麟聽不到,趙瑾睿也聽不到,這聲音隻流轉在兩個女人之間,也唯屬於兩個女人。


    柳霖霖慘淡一笑,“一個有了價格的物件,這物件卻又無實際用處,你覺得最終會迎來怎樣的結局?”


    沈安若皺眉沉默。


    ——假如,明知一個物件隻值三兩銀子,花費三兩銀子購買後,卻毫無實用價值,放在身邊又會成為一種隱患,那這物件豈不也成了一塊一文不值的破石頭?


    ——柳霖霖的言外之意,不就是在說自己是個不值錢的破石頭嗎?


    ——倘若,沒有齊麟和趙瑾睿護著柳霖霖,那柳霖霖至少還能值一個林爍的價格,這價格是實打實的,無論貴賤,隻要有價格就能活命。如今的柳霖霖已無法活命,因為她在“錦繡樓”中已無了價格...


    沈安若似已漸漸覺醒,她也已想明白,為何柳霖霖會說自己定會成為趙家“恥辱”的原因了。


    ——一個在“錦繡樓”都毫無價格的舞姬,趙家卻願意納為妻妾,那柳霖霖不也間接成了趙家兒媳的衡量尺嗎?


    ——若論出身,柳霖霖比不過任何一位良家女子,那任何一位良家女子也便都有資格嫁入太師府,成為趙瑾睿的妻妾。這樣一來,趙瑾睿也斷然找不到什麽正妻了,那些景都貴女,又有哪個願意與普通女子對等身價的?


    或許,如此推說,太過於扯淡,但,世俗豈不就是這般扯淡嗎?


    “既然如此,那你就光明正大的做趙瑾睿的正妻!”


    “什麽?”麵對沈安若突如其來的一語,柳霖霖已在驟然抬眸間完全驚呆。


    她實在不敢苟同沈安若的話,她本就是個出身低賤的舞姬,在失去清白之身的情況下,趙瑾睿能娶了她,已算是她的造化,她又怎敢去想正妻之位呢?


    “反正都這樣了,趙瑾睿也娶不來什麽像樣的妻子了,那你不如一步到位做上正妻之位。然後,我們再力求改變,把趙家的顏麵一點一點地掙迴來!”


    沈安若的這一語更是大膽,她居然想讓一位舞姬為當朝太師掙迴顏麵...


    柳霖霖呆望著她,半天都迴不過神來,如此天方夜譚,怎教人去信自己的耳朵...


    不知過了多久,柳霖霖才暗暗說道:“我總算知道齊麟為何要選你做鎮北王妃了...你和齊麟一樣,都是瘋的...”


    “什麽瘋不瘋的,這叫一不做二不休,好不?”沈安若,說,“我在嫁給齊麟前,我爹曾送給我八個字,這八字就是“不畏不懼,敢想敢做”。當時,我還不明白是何意,今日我算是徹底明白了...”


    柳霖霖,愣道:“你明白什麽了?”


    沈安若一本正經道:“你看啊,你現在若不突破的話,那也隻能自憐自哀了...你不僅自己活著憋屈,還會讓趙家淪為笑柄。倘若,你敢去想,又敢去做的話,必能將自己塑造一番。如此一來,你是不是也能改變些什麽了?”


    “不管改變多少,也不管是否有用,至少都要比當下強,不是嗎?”


    柳霖霖木呆點頭,“好像...有些道理...”


    沈安若又接著說:“還是那句話,反正都這樣了,不如我們就膽大妄為一次。明日,我便將“淩霄槍法”傳授於你,日後,你隨我和齊麟一同征戰沙場,立下幾百個戰功,到時候誰還敢再提你原本的出身,你也必會成為新的傳奇。”


    “淩霄...淩霄槍法...”柳霖霖聞言,已然徹底傻掉...


    她可以確定,沈安若是瘋的,甚至比齊麟還要瘋...


    ——不,齊麟隻是狂,一種不可侵犯、淩駕於萬人之上的狂,沈安若才是瘋,真正的瘋。


    “你...你確定我能練好“淩霄槍法”?你確定征戰沙場這種事,是我能做的?”


    她已在搖頭,像一個撥浪鼓般搖著頭,“若你真想讓我這般做,那我還不如現在死了算了...”


    沈安若柳眉緊鎖,急道:“你怎麽能這樣說呢?事情都還沒做,你就知道自己一定不行嗎?”


    柳霖霖慢慢伸出雙手,緩緩道:“我的王妃大人,不是任何人都能如你一般能練好“淩霄槍法”的,我不敢說王妃大人你從小就習武,但,你也一定有些基本功。不然,就我們這嬌弱的身子,恐怕連長槍都提不動吧?”


    “我的這雙手呢,本就是吸引男人的一雙手,你現在卻想讓我提槍殺敵,你覺得可能嗎?”


    沈安若撓了撓頭,“那你說,你能做什麽?”


    柳霖霖,道:“不管做什麽,我也做不了舞槍弄刀的事...與其舞槍弄刀,我還不如去賣香粉香料,最起碼我懂那些啊。你可倒好,一上來就想讓我化身成巾幗英雄,我又哪能受得住呢?”


    沈安若,當即道:“那就賣香粉香料!做他個富甲一方的女商人。屆時,趙家要權勢有權勢,要錢有錢的,誰又敢小覷了趙家?”


    柳霖霖輕歎搖頭道:“王妃大人,就你家齊麟慣著你吧...你覺得趙瑾睿會讓我拋頭露麵,上街叫賣成為趙家的笑柄嗎?恐怕,香粉香料還沒賣成,倒先成了城中一景了...”


    “你啊你,還是不知身為女子最可悲的地方在何處...”


    沈安若,探頭道:“在何處?願聞其詳。”


    柳霖霖,無奈道:“不管是城中貴女,還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兒都擠破頭想嫁一個好人家,卻不知嫁人後,無論幸福與否,都會成為籠中鳥。”


    “如果說,世俗是一個巨大的牢籠,限製著女子的一舉一動,那嫁人後就等於進入了一個更小的籠子中,但凡是高門大戶哪個府上不是規矩甚多,府門榮光最大?你爭破頭擠進籠子裏,就要受限在籠內,家主高興了喂喂你,家主不高興了連喂都不喂。你呢,還不能喊冤,更不能迴娘家說理去,那畢竟是有損夫家臉麵的行為,你一旦做了不僅會讓外人看笑話,自己也落不到什麽好...”


    “所以啊,女人這一生多半都是一場空,遇到個寵自己的夫君,你要顧忌著府上顏麵,不能越矩;遇到個不寵自己又沾花惹草的夫君,那你更慘,不但要咽下所有委屈,還要在外人麵前表現得大度得體,成為一個隻為臉麵而活的人,可這臉麵又永遠不是你自己的臉麵,反倒又是你夫家的顏麵...”


    “所謂嫁出去的女人,如潑出去的水,你又能如何呢?所以,不管是學“淩霄槍法”也好,還是賣香粉香料也罷,都是不行的。如果,真能輕易改變,我又何必這般憂心呢?”


    她輕拍了下沈安若的肩膀,繼續道:“你別忘了,我可是柳霖霖...倘若,連我柳霖霖都做不到的事,其他女子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沈安若,遲疑道:“萬一趙瑾睿同意呢?他打小是跟齊麟一同長大的,多多少少應也會受些齊麟的影響,自從我嫁與齊麟後,好似做什麽齊麟都沒反對過,也沒因我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或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而怒斥過我...我在想,趙瑾睿會不會也如此?”


    柳霖霖猛拍額頭,無語道:“你覺得就算趙瑾睿同意,趙太師也能同意嗎?你嫁的可是齊麟,齊麟的父王母妃早已不在,齊麟便是你的天。我呢,就連趙瑾睿都要聽趙太師的,我還能不聽嗎?”


    沈安若,沉思道:“不是,那晚你和趙瑾睿到底怎樣了?有沒有那個?”


    柳霖霖眨了眨眼,一臉迷茫道:“哪個?”


    沈安若,不耐煩道:“就是在“錦繡樓”那晚,也就是你故意喝醉的那晚...”


    柳霖霖頓時一陣慌亂,立馬捂上了沈安若的嘴。


    她連連瞥向趙瑾睿,確定遠處的趙瑾睿未聽到她們的談話後,才又小聲“噓”道:“別那麽大聲,萬一被趙瑾睿聽到了,我還活不活了?你啊真是沒心沒肺的...”


    她突又長歎道:“你不提那晚還好,你這一提啊我就來氣...那晚我都醉成那樣了,他趙瑾睿硬是什麽都沒做,反倒是坐在一旁守了我一夜...”


    “你說男人奇怪不奇怪?都能看出來他那垂涎三尺的樣子,還非要表現出敬畏姿態。你說他該敬畏的時候不敬畏,不該敬畏的時候倒是比誰都正人君子,也不知他累不累,總之,就是不幹脆...難道,我們女人就該卑賤地投懷送抱?”


    沈安若在聽。


    柳霖霖,接著道:“我想過了,反正我也嫁入太師府了,他能忍,最好永遠忍著,也最好一輩子不要碰我。我真想看看他能裝到什麽時候,又要用什麽方式來取悅我...”


    沈安若不禁打了個冷顫,“我隻是想知道...趙瑾睿有沒有可能幫你向他爹說情...如果,他能親自說服趙太師,那你不就能拋頭露麵售賣香粉香料了嘛...你呢,之前是花魁,在香粉香料這方麵,應是最懂之人;想要購買香粉香料的女子也自然更願去相信你,從你這購買...”


    她漸漸嘟嘴,接著道:“現下看來,還是算了吧...誰能想到,我們姐妹倆都還沒圓房呢?”


    “什麽?”柳霖霖,驚道:“齊麟也沒和你圓房?”


    沈安若垂眸,沉默。


    柳霖霖,思索道:“齊麟不會有什麽毛病吧...我不是和你說過嘛,我與齊麟相識多年,他從不敢讓我靠他太近,他會不會真有問題啊...畢竟,我柳霖霖的魅力可是不容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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