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襄,隆景二年,秋。


    沉雲黃沙卷,昏暗不知時。


    一穿著淺青色披風的女子剛踏入客棧便拍打起肩頭的塵沙,隨在其後的另一女子則一臉驚愕地愣在了原地。


    “小姐,這邊鎮的客棧竟如此冷清,莫不是我們進了一家黑店?”


    青衣女子抬眸,還真就不見一人,就連客堂的板凳也皆扣在桌上。


    倆人探身前移,想要輕唿,又遲疑不定左右張望。


    突聽鼾聲響起,又寂靜無聲。


    倆人隨聲小步靠近,卻見櫃台下一雙腿腳,隨後,逐漸寬心。


    “小姐,這酣睡之人可是店中掌櫃?”


    話音剛落,鼾聲又起。青衣女子望著睡在草席棉被上的人,掩口而笑。


    “我爹爹睡時也打鼾,他的鼾聲如鋸條割石,格外刺耳。可這人的鼾聲卻是斷斷續續的,倒也能起到防賊防盜的效果。”


    “要我看啊,這冷不防的鼾聲可不止能防賊防盜,還能裝神弄鬼呢...”


    倆人相視而笑,也顧不得禮數。


    暢懷的笑聲,自能將人從睡夢中喚醒。


    “小人正是這裏的掌櫃,請問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掌櫃的言語很快,從起身到站直,話已脫口而出。


    可,他的眼睛卻閉著,待看到身前的兩位女子時,他下意識地整理儀表,漸綻出微笑,“兩位姑娘遠道而來,定然辛勞。我這就為兩位姑娘準備房間,飯菜隨後送上。”


    他側身走出櫃台,又迴身笑道:“不知兩位姑娘是要一間房,還是兩間房?”


    “一間便好,我還要照顧我家小姐。”


    丫鬟快人快語,長得也是親切可人,掌櫃聞聲笑容更燦。


    “一間也好,也能有個照應。待到明日走時,二位無需尋我,將房錢放在房中便可。”


    丫鬟皺眉,拽停了欲要上樓的掌櫃,“明日…我們不一定會走啊…”


    掌櫃怔眸,漸漸繃臉露出難為之色。


    丫鬟見狀,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掌櫃…此處有何別於他處的風俗嗎?還是官府明令外來之人隻能在此停留一晚?”


    掌櫃未言,反倒拉開距離,仔細打量起了兩位姑娘。


    良久後,他才緩緩搖頭道:“看來,兩位姑娘是真不知我們邊鎮現下是何狀況…”


    “也罷。”他接著說,“那小人就實話實說吧。我們邊鎮這兩年不太平,路過此地之人若非萬不得已是不會多做停留的,就算留也最多隻留一晚。否則,小人這店中又怎會這般冷清…”


    丫鬟下意識地左望右看,早已不寒而栗,“掌櫃口中的不太平,是指…?”


    “啊!”


    沒等掌櫃迴話,丫鬟自己已跳起身來,她極快地躲在青衣女子身後,青衣女子也在第一時間繞臂在後,握緊了後背之物。


    “小姐…這裏不會鬧鬼吧…”


    青衣女子柳眉緊皺,眸光警惕,視線轉換一圈,終是定在了掌櫃身上。


    掌櫃似有些哭笑不得,“鬧什麽鬼啊…此處絕無鬧鬼一說…”


    “不過…”他突得嚴肅,“這裏卻有殺人不眨眼的馬賊…”


    “馬賊”兩字一出,店外頓時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大叫、有人哀怨,更有孩童哭啼。


    “兩位姑娘還是在店中先躲躲吧。至於躲過躲不過…就看兩位姑娘的造化了…”


    掌櫃來不及將話說清楚,便拔腿跑向後院,再無了蹤影。


    青衣女子先是輕拍了幾下丫鬟的臂膀,似在安撫。


    隨後,她竟直接走出門外,想要一看究竟。


    眼前是四散奔逃的百姓,各個捧物抱衣,慌不擇路。


    女子凝目城外,遠處峻峰與烏雲相連,似又升起滾滾濃煙。


    片刻間,地震蹄聲揚,仿佛上千支利箭齊放,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鈴聲…雜亂的鈴鐺聲好似黑白無常手中的攝魂鈴,越來越近,直催人命。


    突然,百姓停止了跑動,眸中覆滿了驚恐與哀求,步步退身。


    ——馬賊…人縫中已能看到馬賊的身形…


    ——不是幾個…足有百人…


    百姓顫身縮成一團,跌跌撞撞間隻聞孩童哭,不見有人哄。


    女子被百姓圍在正中,百姓又被馬賊圍堵在客棧門前,百姓成了待宰羔羊,女子也成了屠所牛羊。


    “小姐…”


    丫鬟探身走出客棧,便被女子捂嘴拽至身旁。


    隻因,百餘馬賊已揚刀在前,猶如死神正俯視著每一位百姓。


    馬脖子下的鈴鐺聲還在響動,隻是不再雜亂,也變得清脆。


    一身穿灰衣黑袍,麵孔瘦削的中年男人雙腿輕撞馬肚,從馬賊中緩出,他眸光如電,慢慢拔出大刀,直指百姓。


    “老規矩…交出錢財,可饒爾等一命。”


    部分百姓驟然跪地,聲聲求饒。


    “狼王大人,自開春以來您已洗劫過邊鎮兩次,我們哪還有什麽錢財啊…”


    隻見“噗嗤”一聲,說話的老伯應聲倒地,血染大地之刻,同跪的百姓雙臂擺動,後仰拖移,各個臉色慘白,似已嚇得魂飛魄散。


    狼王抬刀,想要再次發話,卻有馬賊“唉”聲長歎。


    這馬賊很年輕,皮膚黝黑卻十分健壯,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炯炯有神,“之前,這邊鎮也算繁華,單是這條長街就聚集著各地商販,更有鄰國北戎之人來此販馬。現在呢…能跑的都跑了,留下的全是些老幼病殘,像我這般風華正茂的男子是一個都沒有,別說銀錢了,恐怕一場寒冬就能要了他們的命…”


    狼王落刀,不言。


    馬賊中另一年長之人,卻接話道:“你小子是在怪狼王無道了?”


    待到這人騎馬走出,樣貌也顯現在了眾人眼前。


    這人眼泡浮腫,蓬發長臉,一酒糟鼻緊了又緊,他慵懶地環顧著街上的一景一物,又道:“恐怕,無道的不是我們狼王,而是這邊鎮的官老爺吧…上次我們走時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哪怕有一丁點變化,也算官老爺有點作為…”


    年輕馬賊撇嘴“哼”道:“若不是府衙之內養著五六十個衙役,我們上次洗劫這裏時,就已然連同縣衙一並端了去…”


    年長之人緩落眸光,“你啊還是太年輕,縣衙畢竟是官家之地。動了就會驚動朝廷,朝廷也定會派兵平亂;隻要不動,那我們與府衙內的官老爺就都相安無事…”


    年輕馬賊,譏道:“也是。若,官老爺因管轄之處馬賊猖獗而上奏朝廷,那他也要落下個治理無方的罪名…”


    “隻是…”他又猛然轉換了語氣,似帶上了幾分無奈,“我們也要過冬啊…眼看寒冬將至,我們連來兩次都收獲甚微,如今更是無物可取了…”


    “無物可取?那我們就搶人!”年長之人眸光一亮,又拉長聲音道:“再說,我等此行也未必就全然無獲吧?”


    他突得戟指向前,眸中綻出幾分得意,“這位身穿淺青色披風的姑娘,或許就是我們此行最大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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