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眼見淅瀝小雨漸漸下大了,一眾力工都在草棚裏歇了,賭牌的賭牌睡覺的睡覺。


    張利卻還是早早起來,又從褥子下翻出那件不剩幾根棕葉的蓑衣,輕輕抖落了上麵的灰塵。


    “呦!雨這麽大,張教頭還要出去掙命啊!”一個刻薄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來,一眾打牌的人也停了手,都滿眼譏笑的看著張利。


    張利心頭一震,可手裏還是若無其事的理著蓑衣,那群人見他被指著鼻子罵也沒有反應,便更加放肆的大笑起來。


    可誰也沒想到,下一秒張利就好似瘋狗般飛出去,他直奔那人跟前,用盡全力的揮著自己瘦弱的拳頭。


    砰砰砰~眼見那人被砸的昏死過去,人們抱的抱攔的攔,忙活了好一會,才終於拉開了張利。


    張利甩開眾人的手,隻惡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誰要是再提我哥哥,我就讓他再也張不開嘴!”


    說罷,張利撿起地上的蓑衣披了便出去了。


    還沒走到碼頭邊,大雨已將張利渾身澆的透濕,雖然身上冷冰冰的,可他心裏高興,今日雨大,來扛貨的工人肯定不多,這樣自己就能多扛幾件貨物了。


    這樣想著,張利咬著牙頂著風冒著雨往前走。


    終於走到碼頭,可令張利大失所望的是碼頭的泊船並不多,看來都被這大雨截在半路了。


    張利也不走,隻站在一處草棚下瑟瑟的等著,直等到中午,才隱隱看到迷蒙的雨霧中行來一條小船。


    又等了許久,那船才終於靠岸了,見一個須發花白的老人推開小門,滿臉憂愁的看著外麵的大雨,張利忙迎上去:“大人要人轎嗎?又便宜又穩當。”


    “多少錢?”


    “大人,隻要三個銅板”,張利應著又往前走了一步。


    “怎麽這麽貴?不是兩個銅板嗎?”


    “大人,今天雨大,您就當行行好!”張利的語氣也軟了幾分,那人不再言語,轉身走進船艙裏,張利有些失望,卻還是眼巴巴的等著。


    過了一會,船門又打開了,那老人朝張利一招手,張利知道生意來了,忙小跑著跳上甲板。


    “把你那破蓑衣脫了,別紮了我們大人!”那老人嫌棄的說著。


    張利卻猶豫起來,這是他最後一件蓑衣了,若是扔了便再也沒有了,他又跪在地上求道:“大人,小人家貧,隻有這一件蓑衣了扔不得......”


    咚~的一聲,張利抬眼就看到一錠銀子扔在他麵前,他又驚又喜的抬頭,卻見船裏一個肥頭大耳的大人不耐煩道:“快走!廢什麽話!”


    張利忙將銀子揣進懷裏,又脫了身上的蓑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小心翼翼的踏進那船艙裏跪著,那老人忙拿過一張牛皮油毯墊在他身上。


    眼見準備妥當,那大人才滿眼嫌棄的騎上去,張利本就瘦弱的身子被壓的往下一沉,他幾乎是咬碎了牙,才艱難的撐起身子。


    雨下的更大了,天地間仿佛被一道厚重的水簾所籠罩。


    那老人雙手握著一把油紙傘,吃力地將其舉過頭頂,緊緊的護在那大人身邊,雨水順著傘的邊緣流到張利臉上,蟄的他眼睛生疼,他強忍著疼隻眯起眼睛,努力在這一片混沌迷蒙之中摸索前行。


    剛爬上碼頭泥濘濕滑的陡坡,還來不及喘息,背上的大人便猛地拍了張利一巴掌,不滿的喊著:“快跑啊!蠢貨!”


    聞言,張利隻好跨開步子跑的更快些。


    可就在這時一聲天雷炸響,張利心裏一驚卻忘了看路,腳下一滑踩進一個水坑裏,身子一個趔趄重重摔在地上。


    “哎呀!真是造反了!”那老人尖叫著去扶栽在地上的官人,可他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哪裏扶得起如此身寬體胖的官人呢。


    那官人像一灘爛泥扒在地上,張利也嚇得丟了魂,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忙跪著去扶他。


    那大人被兩人攙著才勉強半坐起來,雨水將他的烏紗帽衝的歪歪斜斜,他一邊吐出嘴邊粘著的頭發,一邊氣急敗道:“好啊!你個賤奴竟把我摔了,我讓你不得好死!”


    說著,那官人就抄起一旁的油紙傘兇狠的砸在張利身上。


    張利連滾帶爬的跑迴棲身的草棚,可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屋裏的怒吼:“把刀子給我!他敢迴來,我就敢宰了他!”


    張利聽得心裏一緊,跌跌撞撞的跑遠了,雨幕中他再也無處可去,隻好跑迴北街的家裏。


    直跑到晚上,張利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喝了多少泥水才終於跑迴北街,可遠遠的就看到一群人圍在自家門前。


    張利心覺不妙,忙衝過去擠進人群裏,卻見本就不大的小院竟變成了一片廢墟。


    張利瘋了一般,四處翻找著,終於在一處木架下,找到了早已沒有氣息的娘親,他雙腿一軟跪在滿地狼藉裏哭嚎起來。


    賣包子的張大忙撐著雨傘扶起他,勸著:“阿利,雨大別傷了身子,日子還要過下去.......”


    張利眼見娘親身上都是刀傷,他絕不相信是意外,於是一把握住張大的手,顫聲道:“張大,快去報官!快!”


    聞言,張大卻猶疑起來,他支支吾吾道:“官...這......”


    張利察覺出不對勁來,他一把扯住張大的衣領,滿眼猩紅的質問著:“是羽兵營對不對!”


    張大不敢迴答,隻低著頭,可張利卻明白了,他一把推開張大,脫了身上那件早已濕透的衣衫,裹住了娘親的屍體。


    見狀,張大也急忙脫了身上的衣服披在張利身上,張利艱難的抱著娘親的屍體站起來,在眾人的注目下走進迷蒙的雨夜。


    張利抱著娘親的屍體,磕磕絆絆的走到一處棺材鋪前,那鋪子還關著門,他便猛力地踹過去,直踹了好幾下,那鋪子的門板才終於被打開了。


    掌櫃打著哈欠還半夢半醒著,卻從搖曳的燭火後,看到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抱著一個死人跪在門口,他直以為見了鬼,嚇的扔了燈跌在地上。


    張利一言不發的拿出銀子扔過去,指了指地上那口單薄的棺材,那掌櫃這才反應過來,門口的是人不是鬼。


    那掌櫃穩住心神,爬起來仔細看看門口的人,認出是張利,他卻比剛才更害怕了,隻一腳將那銀子踢出去,罵道:“喪門星!趕快走,一會又給我招來了災禍”。


    說著,那掌櫃還警惕的探頭看看門外,見沒有羽兵營的人,才忙搬起門板要關上門。


    聞言,張利心裏一沉,他抱著娘親就箭步衝進去,一腳飛踹在那掌櫃的胸口。


    那掌櫃被踢的趴在地上,驚恐的嗥叫起來,張利踩著他的手,徑直跑到棺材邊拿了上麵的草席便走。


    不知走了多久,雨終於停了,張利也終於抱著娘親,來到了哨人圍後的亂墳崗。


    風蕭蕭的吹著,樹梢上的烏鴉叫的嘹亮,張利卻什麽也聽不到,隻一心找著一塊平坦的地方......


    借著微弱的晨光,張利終於找到一處稍平坦的地方,他將娘親輕輕放在地上,又用草席細細裹了,才去挖坑。


    濕軟的泥地,不一會就被張利身上的鮮血染紅了一片,他感受不到冷也感受不到疼,隻一個勁的挖著。


    終於天光大亮時,張利終於挖好了深坑,他趴在坑邊,抱起那張草席,和娘親一起躺進了冰冷的坑洞裏。


    張利累極了,他昏昏沉沉的抱著娘親,卻摸到娘親早已沒有知覺的枯手,順著雨水滑在草席外麵。


    張利心疼的捧著娘親的手放在心口,這一捏,卻發現那粗布袖子裏藏著一塊堅硬的異物。


    張利小心翼翼的探手去摸,卻發現是塊補丁,他用力一扯,竟從那補丁裏找到一塊鐵牌,那是哥哥的生死牌!


    那日李副統領將哥哥的生死牌交給張利後,他日日帶在身邊,卻不知何時丟了,又怕娘親傷心所以從來不敢聲張,沒想到竟是娘親藏起來了,她也是想哥哥了吧......


    想到這,張利的心髒也停住了跳動,他緊緊握著那枚生死牌,耳邊響起哥哥的囑咐:“小弟!我去敦煌郡了,你照顧好娘親!”


    張利渾身滾燙起來,他猛地睜開眼睛,卻對上頭頂盤旋的烏鴉,他咬著牙爬上泥坑,又一點點將那坑洞填平了,才一步三迴頭的鑽進那早已荒廢的哨人圍中。


    張利隻爬到半山腰,渾身便散了架,他疼的再也堅持不住了,於是撿起地上的樹枝,朝一處草窩子裏捅了捅。


    前兩下都毫無動靜,第三下的時候,張利忽然聽到嘶嘶~的聲音,他定睛一看,果然不遠處一條黑蛇,正半立著身子吐著猩紅的信子。


    張利又累又餓,眼前的黑蛇在他眼裏變幻成王鬆的醜惡模樣,心中難以壓抑的憤怒,給了他力氣。


    張利扔了手裏的樹枝,猛地撲上去,一把擒住那蛇的七寸,又抄起石頭猛烈的砸擊著蛇頭。


    不一會,黑蛇就徹底不動了,張利用石片剝了蛇皮,取了蛇膽揣進懷裏,又抓起血淋淋的蛇肉生咬著,濃烈的血腥味在嘴巴裏爆開,他惡心的吐了一地。


    可一想到慘死的娘親和哥哥,張利扇了自己兩個巴掌,逼迫自己啃起來,隻啃得滿嘴是血,胃裏翻江倒海才停住了。


    扔了蛇骨,張利仰麵癱在那草窩子,陽光明明是那樣溫暖,可他隻覺得刺眼,閉上眼睛的瞬間便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一陣嘈雜的說話聲。


    張利猛地驚醒過來,刺眼的陽光讓他眼前一暈,他忙低下頭緩了一會,才小心翼翼的探出腦袋,竟看到不遠處閃著幾支銀亮的劍影。


    距離太遠,看不清來人是誰,張利忙趴的更低些藏住身子,支起耳朵細細聽著。


    “媽的!昨天剛砸了張家,迴去隻睡了四個時辰就又讓我們出來搜山,還真是不把我們當人看!”


    “可不是嘛,要我說就算那李匪有餘黨,也早就跑光了,難不成待在這圍子裏等我們來抓?”


    “我聽王教頭說要連著搜這圍子一個月呢!”


    “什麽......”


    張利終於聽清楚了,來人是羽兵營的營衛!他隨手抓了腳邊的石頭,剛要衝出去,心底卻響起哥哥清冷的聲音:三思而後行!


    張利渾身一震,他輕輕放下那石頭,趴在地上悄無聲息的往後退著。


    直退出去十幾米遠,眼見那些營衛被高大的樹木遮住,張利才貓著身子朝山頂小跑起來。


    可隻跑了幾步,忽然腳下一空,張利整個人便直直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洞裏。


    張利被摔得五髒六腑也絞在一起,他喘著粗氣艱難的爬起來,卻見腳邊全是累累白骨,他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慌忙退到一處角落。


    可剛坐定,又覺得後背被硌得生疼,張利一轉頭就看到一個白森森的頭蓋骨,他嚇的一腳踢開。


    誰知,那頭蓋骨好似粘在了地上,即便被踢了一腳卻並不翻滾,隻原地轉了一圈又迴到原位。


    從未見過如此詭異景象的張利,嚇的連連大叫起來。


    哢的一聲,不知那頭蓋骨觸到什麽機關,不遠處的那堆白骨中間竟裂開一道小門,張利生怕地獄惡鬼從裏麵爬出來,忙躲的更遠些。


    可就在這時,張利卻聽到,頭頂上響起轟隆隆的腳步聲,他心知不妙,肯定是自己剛才的喊叫,被羽兵營的營衛們聽見了。


    張利慌忙爬起來,攀著那濕滑的泥壁往上爬,可本就挖了一夜深坑的雙手,此時卻是一點勁也使不上了......


    張利氣惱的猛砸著泥壁,腳下一滑卻又摔進白骨堆裏,這一摔,卻讓他發現,那堆白骨下的小門裏似乎架著一個梯子。


    腳步聲越來越近,張利眼見無處可躲,隻好橫下心來,鑽進那道小門裏,他不知道梯子下的路通往哪裏,可地府也比這人世強的,至少那裏還有娘親和哥哥......


    張利剛踩住第三級梯子,頭頂的門便自動關上了,他嚇的心裏一抖隻咬著嘴唇保持最後一絲清醒。


    等張利順著那梯子一點點爬下去,一片黑暗中,隻隱隱看到前方亮著幽藍的光,他實在不敢走了,隻縮在角落裏靜靜的觀察著。


    黑暗中四處一片靜謐,過了許久也沒有什麽動靜,張利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轟隆一聲,張利又被一陣響聲驚醒,一睜眼,就看到頭頂上飄來一小片火光,他忙縮到更深處的陰影裏。


    不一會,那梯子上下來幾個黑袍人,他們似乎沒看到張利,隻自顧自的走向漆黑的通道裏。


    直到火光越來越遠,張利見那通道沒有危險,這才摸索著走進去。


    不知走了多久,張利終於走到那通道的出口,他躲在那石壁後悄悄看著,卻見四處昏黑中閃過幾個火把,一群穿著黑袍戴著麵具的人,遊走在一條荒蕪的街道上。


    張利恍恍惚惚的出去,剛走了幾步,就見幾個黑袍人不懷好意的上下打量著他,張利也不害怕隻狠狠地瞪迴去,又跑到一處賣黑袍的攤子上。


    那攤主哭喪著臉,也不言語隻伸出一根手指,張利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了,他隻從懷裏掏出那張蛇皮遞過去。


    那攤子接過去仔細看了看,才一臉嫌棄的從身後拿出一件又髒又舊的黑袍,扔在張利腳下。


    張利剛拿起來便聞到一股臭味,他頓時明白了,這衣服估計是從哪個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可眼下他沒有挑選的資格,於是咬著牙套上了那件黑袍。


    這下,張利完全融進眼前的黑暗裏,他又朝前走著,見一個角落的攤子旁圍滿了人,他也好奇的走過去,卻見那攤子上擺著許多瓶瓶罐罐,唯獨不見攤主。


    張利有些好奇,卻不同那些人一起圍著,隻走到對麵的陰影裏偷偷看著。


    過了許久,那攤主才姍姍來遲,一眾人卻並不生氣,還熱情的喊著:“見過賈藥師!”張利聽的清楚,心裏卻更加疑惑。


    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說著,又爭前恐後的掏出金子銀子,恭敬的送到那藥師麵前。


    賈藥師一臉淡然的盤腿坐好,才一手收了銀子一手拿了藥遞過去,從左至右幾十隻黑手,和幾十個藥瓶間,竟毫無差錯的一一對應了。


    看著那些人滿意的離開,張利頓時知道這藥師不凡,等到眾人稍稍散去了些,他才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


    張利剛在那攤子前站定,賈藥師左手抓起一張藥方,右手往那紙上放了幾枚銅板,修長的手指一折,那藥方便裹住銅板飛到了張利腳邊。


    “把蛇膽放在藥方上!”


    聞言,張利心中一驚,他也不拿藥方裏的銅板,隻乖乖掏出蛇膽放在那藥方上,才雙手捧著遞過去。


    賈藥師接過藥方的同時,又掏出幾枚銅板塞進張利手裏。


    張利忙捧著銅板,跪在地上哭著懇求道:“先生,我不要錢,隻要一副沒有解藥的毒藥!”


    聞言,賈藥師笑起來:“我賈藥師從不做虧本的買賣,那樣的藥,一個蛇膽可換不來!等你攢夠錢了再來吧!”


    說著,賈藥師便利落的收了攤子,頭也不迴的走了,張利心裏一沉卻別無他法,隻好揣了銅板朝黑暗更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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