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太陽照著門前幹燥的土地,冬風卷起滿天黃沙。


    小月這邊卻是痛哭著跑了出去。


    內務府的廠衛知道她身份,也沒人敢阻攔。渾渾噩噩間,小月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隻記得一路上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接著,抬起頭,竟已在洛陽北門。小月心中隻是一個念頭:“我要遠遠離開這裏。”可這個念頭究竟是為了永遠不見歐陽清,還是說隻是想讓歐陽清著急一下,那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了。


    可是天大地大,又能往哪裏去呢?自己無親無故,沒什麽人可以投奔,一個女孩家孤身行走江湖,更是危險。


    正自彷徨無計,忽聽一個外音的大媽口音唿叫道:“唉,姑娘?”


    小月側頭過去,隻見一名中年婦女,穿著粗麻衣裳,笑著走了過來,便問道:“大媽,您有事嗎?”


    那位婦人笑道:“看姑娘的樣子,不知可有了婆家?這些年日子不太平,姑娘可是要跟我們混口飯吃嗎?”


    小月恍然,看來自己一身粗麻布衣裳,被人當做了普通的農家姑娘了。


    她甜甜一笑,道:“大媽,多謝您的好意了。”


    婦人看來也很喜歡小月,勸道:“我們是跟隨公主和親的廚子,賞銀可多了呢。一路上,你在廚房裏好吃好喝,誰也不會發現。我們過得就是公主的日子啊等你迴來了,還能額外拿到三兩銀子呢”


    小月心念一動,既然歐陽清讓自己傷心難過,那麽自己就跑到西疆去,一來一迴,怎麽說也是三、四個月了,急死歐陽清這龜孫子。


    小月心中掠過一絲複仇的快感,臉上也現出俏皮的表情,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大媽,勞煩您帶我去了。”


    婦人喜笑顏開,挽著小月,高高興興出發了去。小月隱約還聽見她嘟囔了一句:“好端端的,兩個幫廚姑娘都跟人跑了,咱們一個廚室,轉眼就少了四個人。”


    兩人這邊不走大道,抄了小路,很快便趕上了公主的座駕。


    那位婦人給了小月一個大包,讓她負在肩上,跟著隊伍便好。


    這個包袱其實隻不過十幾斤重,一般農家兒女背負起來,渾不費氣力。


    隻是小月這麽多年當然沒吃過什麽苦,被天魔挾持了一段時間啊那也是吃香的喝辣的,更是沒受過什麽苦頭。


    認識歐陽清後,小月更是養尊處優。


    如今背著這麽個大包裹行走,直累得她氣喘籲籲。好在公主行轎走走停停,休息甚多,否則小月隻怕早已癱倒了。


    這般跟著大部人嗎出行,卻也並沒受多大的罪,到多了不少談資。


    這邊廂梅常青到並未與張三一同返迴內務府。


    就在兩人出發前夕,天魔的人送訊來,說天魔有事外離,暫不需榮枯奔波。三人便都留了下來。


    榮枯照顧公孫芝,晚間便和兩位朋友喝酒談天,每天暈乎乎的,日子倒也過得快活。


    公孫芝身子平時幹些體力活卻也硬朗,漸漸康複,奇跡般地,她臉上竟沒有留下什麽疤痕。


    隻是有的地方樹枝擦傷甚重,想要恢複如初嫩白肌膚,那是不可能了。


    公孫芝平日裏言笑晏晏,但無人時卻總對著鏡子,頗為悶悶不樂,似乎對這張臉很是計較。


    梅常青雖然不解女兒家心思,但時間久了,也猜到公孫芝心中念頭。這一日,風九幽在院裏訂了些酒菜,梅常青見收拾妥當了,便進了公孫芝的屋子。


    讓她一同來吃飯。


    公孫芝沒料到榮枯突然進來,吃了一驚,慌忙將鏡子收迴去。榮枯笑笑道:“有事沒事的的在照鏡子?”


    公孫芝臉上一紅,低下頭沒說話。榮枯拉著她,將她帶了出去,道:“一起吃飯吧。”


    四人坐定,榮枯便哈哈笑道:“臉上這麽淺的疤,不湊到三寸以內根本看不見。哪個人會靠這麽近看你?”


    風九幽接口道:“不然女人都是為了心愛的男人打扮的。別人不會臉貼著臉瞧她,你榮枯可不好說。”


    公孫芝臉一紅,微笑道:“風九幽,你再胡說,我閃你耳刮子了。”公孫芝畢竟是個活潑性子,除了對榮枯千依百順外,待其他人可是沒什麽拘束。


    榮枯大笑道:“哪裏的話我們道上的人,都是刀口混飯的,誰身上沒幾條大刀疤?”說著拉開衣袖,左臂上端果然一條大蜈蚣也似蜿蜒的傷痕,整條胳膊更是布滿了數不清的小疤痕,隻是不易看見罷了。


    公孫芝驚道:“啊……原來你做的事這麽危險你的武功這麽高,還會受傷嗎?”


    風九幽懶懶笑道:“你有所不知。榮枯這些日子武功越來越高,心腸卻越來越軟,辦事束手束腳,壞了下麵兄弟的財路不說,自己也常因一念之仁被暗算。這些傷,大部分都來自於此。”


    榮枯笑笑道:“三位,你們知道什麽是黑道嗎?”


    公孫芝沒說話,風九幽與張三卻對視一眼。說起來,風九幽既是榮枯的老友,也是榮枯的下屬,統領綠林,乃是真正做沒本錢買賣的人。


    張三是丐幫分舵之主,丐幫素來以俠義為先,但近些年人才凋零,前任幫主死於剿寇之手,一直沒有幫主。


    陸謙對幫主之位毫無興趣,南雲飛威望還不夠,張三這個江湖匪氣極重的人暫時也上不了位,掌管著江南分舵,丐幫也有白道轉黑的跡象。此間幾人,都是綠林大豪,但驟聽榮枯之言,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梅常青故意將榮枯以前的事情說出,輕咳一聲沉聲道:“有些事情,是天魔當年對我說的。二十年前我也參加過武林大會並奪魁,卻是天魔一路上幫我掃清了許多障礙,但我卻必須與他爭一個進入最後決戰的機會。我記得,當年我最後一場,打的是武當派的楚昭和。倘若楚昭和全力出手,別說我沒多少勝算,即便贏了,隻怕也筋疲力盡,無法應對最後一場比試了。於是楚昭和便故意容讓,敗在我劍下。”


    公孫芝不知還有這一段事情,聽得專注。


    當時駱冰尚小,楚昭和雖然未盡氣力,但招式上也沒露什麽破綻,江湖中人還道是楚昭和當真不敵。


    即便有人想到其中細節,但楚昭和閉關後後,駱冰為人心性豪爽,勝敗不縈於胸,常常比武之時昏招迭出,落敗於武功遠低於他之人尚且不在少數,武當對於勝負更是無心關懷,反而正常了。


    榮枯道:“大約七八年前,我曾經約了駱冰比試一場,我和駱冰比武前一晚上,駱冰曾和我有過一番詳談。他問了我以後的計劃。我當時已經在道上混了好一段日子,便也沒猶豫,告訴他,我要統一綠林。”


    風九幽笑道:“駱冰當時一定笑你不自量力,對吧?”


    榮枯點頭道:“不錯。當年我入江湖時間並不算久,雖然憑借武功打出了些名頭,但論及聲望,遠遠不及一些綠林中成名已久的好漢。即便我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就此統一。要想提高名望,最快的法子,就是泰山武林大會奪魁。”


    公孫芝問道:“泰山武林大會是什麽呢?有這麽厲害嗎?”


    張三解釋道:“泰山武林大會十三年一屆,天下英雄都會到場參加。每一次有人奪冠,必象征著一個時代的興起。之所以說少林武當是武林的泰山北鬥,就是因為往年,六七成的奪冠者都是這兩個門派的弟子。別的不說,四十年前有一位不世出的大英雄,連續幾次拔下這武林大會的頭籌,而他的一位師兄,武功竟還高他幾分,最後逼他退隱。就因為這原因,這位師兄坐鎮門派四十年,這門派前些年雖無壓陣高手,但也隱隱與少林、武當成鼎足之勢。”


    公孫芝驚道:“與少林、武當鼎足?那是什麽門派?”


    風九幽笑道:“是天魔了。張三口中的那位師兄,人稱武當道長,就是駱冰的師父。其實這故事未免遠了些,說近的,鐵摩勒在十五年前的武林大會上故意容讓,將冠軍讓出了,隻是鐵摩勒武功誰人不知無人不曉,公認的天下第一。


    但江湖中人都把這冠軍,視為了鐵摩勒。從那以後,鐵摩勒揚名天下,做出了無數轟轟烈烈的事,在他行走江湖的幾年間,闖了好大的萬兒。你想,假若這泰山武林大會聲勢不夠,榮枯又怎會一定要奪冠呢?”


    榮枯點頭道:“不錯。我當年若是能拿下拿下冠軍,便是公認的天下第一,統一綠林指日可待。但我若與駱冰大戰一場,縱然獲勝,最終也會輸給武當派。到時候再想稱霸,便要難得多了。駱冰也知道我的想法,便深夜來詳談。”


    公孫芝問道:“你讓駱冰故意輸給你,他不肯?你們做了樁交易?”


    風九幽笑道:“哪兒的話。駱冰和你榮大哥是過命的交情了,這一戰,榮枯根本不用開口,駱冰也會棄劍認輸的。”


    榮枯點了點頭,道:“不錯。但是駱冰問了我一個問題,我至今記憶猶新。”


    公孫芝問道:“是什麽?”


    榮枯沉聲道:“就是我剛才問你們的,什麽是黑道?”


    風九幽莞爾一笑,道:“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天天換衣服,論秤分金銀,這就是綠林中的好漢駱冰問這個幹什麽?”


    榮枯淡淡道:“當時我也是這般迴答駱冰。駱冰問我,‘何來錢財?’我便說‘別人的錢,便是我的錢。別人的女人,便是我的女人。隻要我比他強,也由不得他。’”


    公孫芝暗暗搖頭,但風九幽、張三卻沒什麽表情。其實本就如此,既然上了道,幹沒本錢買賣,這等事情,做起來自然不會少。


    榮枯淡淡道:“駱冰這樣答我‘捋人妻女,奪人錢財,這便是你的誌向?’”


    風九幽和張三都說不出話來了。


    榮枯笑道:“駱冰有一句話,說得很有道理。他說,太平盛世也好,兵荒馬亂也罷,做沒本錢買賣的人永遠不會少。他相信我能統一綠林,能稱霸幾年,但總有一天會橫死。他還掉了個文,說什麽,什麽米不有粗,險刻有鍾,老子也不記得什麽意思了。”


    四個人都少讀經書,自然不知道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說的是做人做事做官往往能有一個好開端,卻沒有好下場。


    張三問道:“什麽叫米不有粗,險刻有鍾?”


    風九幽總算近些年讀了些書,見識稍多,遲疑道:“米不有粗,應該就是說沒有粗糧,都吃細糧了。可是什麽叫險刻有鍾?難不成是要在細米上刻鍾?那手藝也太巧了吧。難不成,他是嘲笑你,說你統一綠林就像在細米上刻一個鍾那麽難?”


    榮枯擺手道:“別理那麽多了。駱冰那天晚上表情很鄭重,跟往日嘻嘻哈哈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其實我們早已說好,日後他會幫我平定天下。但是那一晚,他讓我記住一句話,說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才是真正的黑。’”


    風九幽問道:“這話什麽意思?”


    榮枯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想這句話的意思。想當年,劉巢稱霸一方,何等威風?結果觸怒朝廷在先,得罪江湖同道在後。任憑那實力再雄厚,在數千朝廷兵馬圍攻、無數武林中人絞殺下還是寨毀人亡。劉巢武功縱然厲害,山寨裏也不乏好手,但參與圍剿的人馬,除了少林武當等大派的高手,還有駱冰、路長風、歐陽清幾人。最終劉巢還不是慘死?”


    張三沉聲道:“你的話是什麽意思?”


    榮枯懶懶道:“沒什麽意思。我知道道上有很多人不服我,甚至你們兩個對我的做事方法也有不滿,都認為我壞了大家的財路。沒本錢的買賣,如果做大了,就是劉巢的下場咱們是混江湖的,不是他娘的造反的要想把事幹大,又能活著享受,隻能收斂手段。天魔這些日子常常提醒我,別以為道上的人以我馬首是瞻,其實恨我的大有人在。說到底,就是嫌我辦事不夠狠,讓弟兄們少了許多錢財。”


    風九幽皺眉道:“你的意思?”


    榮枯歎道:“就比如說吧,去年高老三收租子,被天香樓的夥計趕了出來。高老三心裏不痛快,找了一夥人拆了人家的店鋪,從店小二到店老板,個個都被打成了重傷。可那老板就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和方丈都有一麵之緣,結果一紙書信,我們無端端得罪了少林。”


    風九幽寒聲道:“這件事你還有臉提?別說高老三的弟兄,就是我都有氣。找上門的不過是少林寺的幾個執事弟子,我們何須給他麵子?就算是少林寺方丈與羅漢堂、達摩堂首座齊至,憑我們現在的實力,又何須懼怕?大不了劃下道來,以一對一,我還真不信少林寺有人能打得過你可你倒好,直接交出了高老三,結果被人家帶迴少林寺,打了一百棍,一輩子都瘸了。折損自家兄弟,折損自己麵子,這就是你的策略?”


    公孫芝聽風九幽話語帶氣,兩人說話漸不投機,想要出言緩和。但江湖裏的事情,她全不明白,也無從說起。


    榮枯歎道:“風九幽,你真以為我膽小怕事,才交出高老三?你說的是沒錯,我能護住高老三。但是這件事,根本就是高老三有錯在先我早就說過了,租子減為原來三成,是高老三手頭緊,按原來的價收錢,惹怒了人家,才有拒交錢這麽一迴事。我護一個人不要緊,但壞了規矩是萬萬不能”


    風九幽淡淡道:“高老三中間收錢是有錯,但該我們來罰拆了人家店鋪,那又有何不可?你還有別的方法做到殺一儆百?”


    榮枯搖頭道:“你拆了人家鋪子就能收到錢了?辦事也要有方法。歸根結底,我們的銀子都是那些做老實買賣的人送來的。你把做本錢買賣的人趕盡殺絕,我們這些沒本錢的買賣怎麽做?我知道下麵的人恐怕對你說了不少我的壞話,張三,我的規矩可能也影響了你丐幫一時的財路。但兩位相信我,我是為了大家好,是為了把生意做大,做長遠今天借這個機會,我把話挑明了。兩位若還有什麽疑慮,不妨直說。”


    張三冷冷道:“你說辦事要有方法。那我問你,假若你是高老三,你會怎麽對付那個天香樓的老板?”


    榮枯沉聲道:“其實法子有很多。就拿天魔教我的一個來說,我找上一幫長相兇惡的弟兄,一人占一桌,隻點一碗清茶,在天香樓坐一天。旁人見了這幅架勢,自然也就不敢來了。就算有人膽大敢進來坐,恐怕也沒地方給他了。老板開偌大一個酒樓,一天卻隻能賣幾碗茶水,當然坐不住了。這樣事情不用鬧大,老板也自然會妥協。怎麽看,這法子也比強拆人酒樓,壞了自己名聲要好。”


    風九幽怒氣勃發,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道:“好你個榮枯張口閉口,你還有沒有把我們綠林裏為你拚死拚活的兄弟們放在眼裏?”


    榮枯依然穩坐,端著酒杯,翁聲道:“誰說的有道理,我就聽誰的。”


    風九幽益發怒了:“天魔和駱冰說的都是對的,我們說的都是錯的。哼哼,話不投機半句多,告辭”一轉頭,竟然直接走了。


    張三冷冷看了榮枯一眼,也掉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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