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個小時的車程抵達北京,坐出租車到四惠車站,再坐兩個小時大巴,兮娘三人終於迴到了家。


    時間是晚上8點,夏天天色還微微亮,三個人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往家裏走,燕兮一路沉默,暗自打量著這片土地,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以前紅磚青瓦的平房換成了裝修漂亮的二層小洋樓,村中間的魚塘荒了,周邊參差不齊地填了許多土,好像土狗的牙,看上去讓人惡心。


    沿著主幹道,倒數第三個巷子右轉,最後一棟房子就是燕兮的家。


    燕兮是第一次來這裏,從外麵看,自己的家好像不錯,牆上貼著白瓷磚,門口右邊是花圃,左邊種了些韭菜,還有以前喂牛用的槽子,豎著擺在門口。槽子裏麵有水,小葉荷花在裏麵懶洋洋地開著,燕兮走近去看,碧綠渾濁的水裏還有幾條小魚在遊動。


    兮娘打開家門,燕兮跟著進了門,把行李放在門口。燈被兮婷打開了,最先映入燕兮眼簾的是一麵木質屏風,分四頁,分別刻有梅蘭竹菊四樣景物。他左手邊有一輛紅色的老舊電瓶車正在充電。


    院子裏傳來犬吠聲,裏麵的推拉門被人打開,一個杵著拐杖的中年男人笑著說:“迴來了,飯已經做好了,趕緊趁熱吃吧。”


    兮婷把身上的背包扔給中年男人,蹦跳著衝進內宅,她也是餓壞了。


    燕兮看著中年男人,並沒有什麽感覺,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男人,長者一張國字臉,上麵些許皺紋,皮膚有點黑,個子不高,雙臂架著拐杖,看起來有些滑稽。


    兮娘攙扶著中年男人進了屋子,燕兮跟在後麵,院子裏的狗還是叫個不停,但他並沒有感到煩躁。


    進屋子前,燕兮迴頭看了眼剛剛走過的外屋。視線由最近的鋁合金玻璃推拉門,到廊道灰色瓷磚地板,再到木質屏風,最後到深藍色防盜大門。這短短的距離給燕兮帶來的感受異常濃烈,好像是宇宙大爆炸中心的奇點,數不清的波射入他的思維之中,他仿佛看見了無限長的時間和無限大的空間,然後他的麵前出現一個黑點,巨大的吸扯裏把他的思維拉近了一個奇異的空間。


    這片空間中的燕兮失神地望著一切,天很藍,水很清,泥土路邊有雜草,有一棟破舊的老房子,牆還是土磚壘的,門是幾塊木板拚的。房子裏住著年輕的母親父親,還在世的爺爺奶奶,院子裏種著黃瓜,已經開了黃花,一頭老黃牛在窩棚裏躺著,尾巴搖晃著驅趕身上的蒼蠅。


    “這裏是?”


    “記憶黑洞。”潛淵不知何時出現在燕兮身邊,兩人站在半空中,靜靜看著一幅幅畫麵流轉。


    從嬰兒到孩童,兮兮小時候很淘氣,經常被兮娘用掃把打屁股,哭的涕泗橫流。他離家出走過兩次,兩次均未走出村就默默迴了家,從一開始的憤恨決然,到畏懼茫然,再到失落黯然,悲傷伴隨著他的童年。


    後來兮兮開始聽父母的話,像一個兔寶寶,每天認真學習,不看最喜歡的動畫片,背著大書包的孩子在夕陽下孤零零的走著,他不太愛說話了,沒事喜歡一個人呆在房間,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幹,就是坐在椅子上,盯著某樣事物發呆。


    轉折的出現是小學的最後一年,一位新的年輕的女老師,叫柴群,她個子不高,戴著眼鏡,幹淨的短發,耳朵上經常戴著簡單是銀色耳釘。柴郡教數學,兮兮的數學很好,被任命為課代表。


    第一眼看見柴郡,兮兮就像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見了一灣清泉,他迫不及待地想向她訴說自己的一切,但是他不敢,他害怕隻是一場幻覺。漸漸地,兮兮平靜的麵具下湧動著青少年本該有的血氣和朦朧的愛情。


    燕兮看到這一幕,想起不知道從哪裏聽到過的一句話:如果你感到孤獨,請享受並深愛它,世間事千萬,唯有孤獨是隻屬於你的。


    小學畢業那天下了場大雨,兮兮一個人站在雨中等了許久,學校教室的燈逐漸熄滅,漆黑一片,也不見柴郡的身影。也許,柴老師今天沒來吧。兮兮想著,穿著黑色的大號雨衣,在大雨中一個人走著,涼鞋踩在水裏,冰冰涼涼的,像是他此刻的心情。


    從那天後,兮兮還是那個兮兮,孤獨、沉默。不過有時候他會笑了,看見一摞磚頭,有一塊是斷的,他會笑;看見路中間隻有一顆小石子被太陽炙烤,他會笑;看見一叢相同的草裏麵有一株不同的,他會笑。


    兮兮笑起來的樣子很蠢,像個傻子,但是他喜歡笑,喜歡被人看作一個傻子。


    潛淵把手搭在燕兮肩膀上,微笑道:“能發現門的人,有那個是簡單的。小夥子,你看人的功夫還差得遠呢。”


    “這個賤人!”燕兮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扭頭看向潛淵,“按理說這段經曆,我也應該有的,為什麽完全沒印象呢?”


    潛淵繼續看著畫麵,“什麽叫你應該有?你有嗎?自己幾斤幾兩都拎不清,還天天跟個大爺似的,我看你是腦子出了問題。”


    潛淵一抬手,他的手心裏出現一枚通體烏黑的圓球。“這個球就是你,裏外全是黑,人家一眼能看穿。”圓球消失,出現一塊普通的石頭,石頭被切開了一個小角,裏麵好像是玉質,但雜誌太多。


    潛淵說:“賭石你知道吧,兮兮就像是一塊賭石,你能看到的隻有這被切開的一角,裏麵到底如何誰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一種很深的挫敗感,連老夫跟他比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要不是趁他思維泛化,我們可能一輩子都發現不了這個秘密。”


    “記憶黑洞。想不到兮兮還存在於物質宇宙,就能接觸到思維世界,直接鎖死記憶。”燕兮說,眉頭緊鎖,“這豈不是說,他直接埋葬了自己的思維,那麽現在的兮兮又是誰?”


    “佛說轉世,道講輪迴。是他也不是他,我也理解不了現在的兮兮到底是誰,說不定和你我身份一樣也可能。”潛淵說著,長袖一揮,一道光幕包裹住兩人。


    兩人麵前的畫麵開始變得扭曲,很像梵高晚年的油畫,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


    當一張巨大的臉浮現在兩人麵前時,這片空間內的一切好像都停滯了,燕兮和潛淵的身體變成一條條纏繞在一起的線,他們麵前的光幕不過是十幾枚光點不斷移動,停滯之後,光點懸浮在半空,光幕消失。


    巨大人臉用深邃的眼睛冷漠地看著兩人,他的雙眼中射出兩枚炫彩的石子,分別落入兩人眉心。


    燕兮和潛淵恢複原本身體大口喘著粗氣。我們他媽的究竟招惹了什麽樣的存在啊!


    “我能感知一切,爾等無罪,速走。”巨臉念道。


    在兩人麵前出現一道光幕,潛淵朝巨臉彎腰拱手告辭,邁入光幕中。燕兮心中還有一個疑惑,大聲問道:“現在的兮兮也是你嗎?”


    巨臉開始扭曲,如同被攪動的水彩,度過最初的緩慢,扭曲的速度越來越快,中間出現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漩渦之中走出一位青澀的少年,穿著中國學生統一的藍條校服,白色泛黃的平底布鞋。


    少年臉色平靜,走的很慢,速度卻飛快,幾步便到了燕兮麵前。


    少年朝燕兮伸出稚嫩的右手,微微一笑。


    “燕兮,你好,我叫零兮,很高興認識你。”


    燕兮小心翼翼地與零兮握手,心中泛起了滔天巨浪。就是自己麵前的這位普普通通的少年,改變了宇宙中所有兮兮的命運。


    零兮鬆開了手,平靜地說道:“我可以迴答你三個問題,作為交換,未來的某個時間,你需要進入這片空間,永遠也不能出去。”


    燕兮低頭沉思,他迴憶了自己的一生,如走馬觀花,不過一場風花雪月。他看向四周如同夢幻般絢爛的場景,把這裏當成墓地看起來也還不錯,目光慢慢變的堅毅,點點頭,問道:“現在的兮兮到底是誰?”


    零兮撓了撓頭,想了想說道:“好像算是我吧。他是我創造出來的,應該算我的一部分。”


    “你又是誰?”


    “我是零兮,這個問題不算,剛剛我迴答過了。”


    “好,那你能描述一下創造兮兮的過程嗎?”


    零兮疑惑了一下,他不明白燕兮為什麽要問這個,說道:“當時好像是覺得自己一個人很無聊,就想象出另一個自己來一起玩,填充一些性格,經曆什麽的,很容易,然後發現他好像更能適應現實世界,就讓他主導身體了。”


    燕兮聽到如此簡單的答案,心裏咯噔一下,他會不會和兮兮一樣,是某位存在為了好玩,隨意捏造的人物,如果是那樣,自己究竟又是誰?


    深深的恐懼感縈繞在燕兮心頭,他不敢問這個問題。


    燕兮生硬地對著零兮搖了搖頭,一道光幕出現在兩人之間。零兮說道:“你可能想不到,我再迴答你一個問題。知道我為什麽叫零兮嗎?這個名字不是我自己起的,門上有字刻為零,數字零,我猜測是歸零的意思。思維宇宙中你們是1,而我是0,我即無限。”


    燕兮隔著光幕看不見零兮,想必零兮應該能看見自己。他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不是很理解,0即無限,0是無,如何能成為無限呢?


    燕兮想起一句禪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看來佛學對零兮的影響很大。


    真的還是假的?對的還是錯的?這誰又能知曉呢。


    燕兮進入光幕中,身形消失。


    零兮從即將消失的光幕中揪出一根細細的黑線,他想,未來的某一天,等燕兮迴來,再把這段記憶還給他,應該也不算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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