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歲歲帶著自家的碗迴了家,這碗雖說值不上幾個錢,卻都是娘親的寶貝。


    陶先生的故事才講了一半,意猶未盡的陳歲歲腹誹了先生幾句,不過是祝願先生吃花生米夾不上來,倒酒多往桌子上灑了幾滴的話罷了。


    尊師重道這四個字,陳歲歲還是很懂的。


    遙望家中炊煙已經升起,陳歲歲知道是娘親從田間歸來了,便加快了步子。


    推開院門,陳歲歲直接去了廚房,陳母見其拿著一個空碗歸來,用小拇指撥了撥散亂的幾根頭發,笑著說道:“怎麽這麽早就去打擾陶先生?”


    陳歲歲笑著說道:“娘,沒事兒,先生起得早,這都用過早飯了,這不,我把咱家碗拿迴來了。”


    陳母接碗在手,正反看了兩眼,隨手放迴碗櫃裏,繼續忙著手中的活計,嘴上說道:“昨日你給娘親的銀子不少,娘怕放在家中丟了,一直揣著身上,我一會兒給你些,你再去鎮上割些肉迴來,娘多做些熏臘肉給陶先生送過去。”


    從鍋中端出做好的飯,陳母拍了拍衣襟轉頭對著陳歲歲說道:“我一會兒把飯送到田裏,與你爹一起吃,你這就吃吧,吃飽了就去鎮裏,早些去割來的肉能新鮮一些,我跟你爹商量了一下,咱做人不能忘本,以後你要記得,一定不能忘了陶先生的大恩大德,”


    手中突然有了這麽多銀子,陳父陳母一夜也沒睡個安穩,錢袋子就一直在陳母手中攥著,早起去田間耕作的時候,銀子也是貼身攜帶。


    夜裏,睡不著的二人琢磨了許久,最後一致認定,自家兒子一定是跟陶先生學到什麽厲害的本事。


    陳歲歲盛了碗米粥,就著小鹹菜吃著,陳母見狀拿起一個饃遞了過去說道:“別光吃稀的,你這歲數,得多吃些。”


    陳歲歲想了想,接過饃咬了起來。


    陳母把錢袋子掏了出來,撿出一小塊兒碎銀子遞給陳歲歲說道:“吃完就去吧,娘去給你爹送飯去了。”


    陳歲歲放下碗,咬著饃接過娘親遞過來的銀子,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娘,其實,我……”


    陳母笑了笑說道:“兒子,你不用說了,爹娘心裏明白,你也大了,很多事自己能自己做主了,不過你千萬要記得,別覺得自己本事大了,就去招惹別人,咱們是小戶人家,一輩子不過是求個吃飽穿暖,平平安安的。”


    陳歲歲點了點頭。


    陳母笑了笑,拎起裝好的食盒,對陳歲歲說道:“兒子,娘去田裏了,吃完碗就放那,等娘迴來時一起刷就是了。”


    放下碗筷,陳歲歲想打些水把碗筷洗了,想了想娘親的叮囑,便收拾好碗筷,放在灶台邊上,起身走向門外。


    陳歲歲心中明白,爹娘應該是猜出了些事情。陳母那一席話,讓陳歲歲心中輕鬆不少。


    看了眼握在掌心的銀子,陳歲歲一笑,走出家門。


    安小刀瞥了眼佘睥龍,見其還是陰沉個臉,便嬉笑道:“龍哥哥,你這人也忒小氣了,不就是沒告訴你嘛,至於這麽大火氣嘛?”


    佘睥龍冷冷說道:“小姐,這飯也吃了,茶也喝了一壺了,咱們上路吧!”


    安小刀衝著佘睥龍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佘睥龍把臉轉向一旁。


    安小刀嘟著嘴道:“好啦好啦,走啦,這裏也沒什麽好玩兒的了,關於那件事,路上的時候我再與你細說就是了,你這人,可真是死腦筋,看不出來本小姐是在跟你開玩笑嘛!”


    佘睥龍轉頭看了眼安小刀,麵無表情說道:“看出來了!”


    安小刀一瞪眼,哼了一聲說道:“龍哥哥,你這樣,表姐可是不會喜歡的。”


    佘睥龍麵皮微動,隨即冷笑一聲說道:“小姐說笑了!”


    安小刀衝著佘睥龍一齜牙,站起身來背著手說道:“走吧!”


    佘睥龍招唿夥計,扔給夥計幾文錢,讓其把馬牽出來,便背起包裹出了店門,在院中等候。


    安小刀抓起自己的小包裹也跟著走了出去。


    二人牽著馬走出了客棧,佘睥龍低聲說道:“小姐,既然決定迴襄陽,咱們就快些走,不在路上耽擱了,要不咱們換一輛馬車?”


    安小刀撇了撇嘴道:“瞧不起誰呢?本姑娘這騎馬的本事可是在我姑父的大營中學會的。”


    佘睥龍抬頭看天。


    安小刀會騎馬不假,可這一路上,騎上一會兒就停下來,喊著腿疼屁股痛的,一個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


    安小刀有點心虛地看著佘睥龍,低聲說道:“龍哥哥,這次我盡量快些就是了,一個人坐在馬車裏好沒意思的。”


    夥計把馬牽了出來,二人接過韁繩,牽著馬走出了客棧,安小刀深吸一口氣道:“龍哥哥,在這小鎮裏,咱們騎馬就不大合適了,等出了這龍江鎮,我保證,絕不拖你後腿,咱們快馬加鞭趕迴襄陽。”


    佘睥龍想了想剛才安小刀吃了那麽多,便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希望你說話算話吧!”


    安小刀嘻嘻一笑,便牽著馬四處打量,卻見不遠處的肉鋪攤前有個熟悉的身影。


    佘睥龍也是眉頭一皺,怎麽今日又撞見這少年了?


    安小刀看了佘睥龍一眼,佘睥龍低聲說道:“小姐,要不我去上前盤問一下吧。”


    安小刀隨手把韁繩甩給佘睥龍,頭也不迴地說道:“就你那臭脾氣,隻怕兩句話就打起來了。”


    佘睥龍牽著兩匹馬在那等著,遠遠地看著小姐走向那個正在買肉的少年。


    肉鋪的老板熟練地割著肉,又用草繩捆好,稱好之後遞了過來,陳歲歲接過肉將碎銀子遞了過去,肉鋪老板一看,堆笑說道:“客官得稍等下,我這就去找錢。”


    陳歲歲點了點頭,在肉攤前等候,百無聊賴的他四下處看看,卻見安小刀衝著自己走了過來。


    不知為何自己心跳有些加快,陳歲歲立刻轉過頭來,心中默念,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喂,你怎麽會在這裏?”


    陳歲歲轉頭看向笑眯眯的安小刀,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怎麽就不能在這,這裏了?”


    安小刀瞪了他一眼說道:“看你長得挺精神的,怎麽說起話來這般?我記得那日你不是這樣啊!”


    陳歲歲又偷瞄了一眼安小刀,覺得這個比自己矮上一頭的小姑娘長得可真白,這麽一想之後,他便想起臨行前成是非對他說過的話,心不知怎的就跳得更快了。


    嗓子有點發幹,他剛欲張嘴,正巧肉鋪老板出來了,對著陳歲歲憨笑道:“客官,小店沒有銀子,隻好找給您銅錢了。”


    說完遞過來一個布袋子,裏麵是沉甸甸的銅錢。


    陳歲歲接過袋子,打開一看,仔細數了數沾滿油的銅錢,數好之後對著老板笑著說道:“怎麽還多找了五文?”


    肉鋪老板憨笑道:“客官買了這麽多肉,又拿的銀子結賬,多找幾文錢是應該的。”


    陳歲歲紮好錢袋子笑道:“那謝過老板了。”


    裝好錢袋子,拎起肉陳歲歲轉身就走,安小刀見狀忙追上前去說道:“哎~你這個人是怎麽迴事兒?怎麽不聲不響地轉頭就走了?”


    陳歲歲站在街中看了看安小刀說道:“我買完東西了,不迴家還做什麽?安姑娘,你還有事?”


    安小刀盯著陳歲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那兩個人呢?”


    陳歲歲反問道:“我為何要告訴你呢?”


    安小刀氣得一跺腳道:“你?哼!”


    陳歲歲見狀,反倒不緊張了,看了眼臉都氣紅了的安小刀說道:“我叫陳歲歲,家就住在這附近,至於我那兩位兄弟,都是巴州人氏。”


    “哦~”


    安小刀有些失望,其實她是想再對那個少年說一聲對不起的。


    見安小刀落寞的神情,陳歲歲好奇道:“安姑娘可有事?我與兩位兄弟分別的時候,兩位兄弟曾言,已經原諒姑娘了,不過我不敢隻身去那牛角山,卻未曾想在這裏遇見姑娘。”


    安小刀眼神一亮,隨即搖了搖頭低聲道:“你肯定是騙我的,要不然剛才你怎麽不說,還轉頭就要走。”


    陳歲歲心想,以後見到見不到還兩說呢,有些話自然不必說了,再說了,小非那句玩笑話自己可沒本事去做啊。


    這時佘睥龍牽著馬走了過來,對著陳歲歲點了點頭,冷聲說道:“佘某若是沒看錯的話,兄台應是家住陶家堡了。”


    陳歲歲不願看佘睥龍那副目中無人的嘴臉,隻是衝其點了點頭之後便轉頭看向別處說道:“你眼力不錯。”


    “陶家堡?你住在陶家堡?那我怎麽沒見到你?”


    安小刀轉頭看向佘睥龍問道:“龍哥哥,你什麽時候見過陳公子了?”


    又聽有人叫自己“陳公子”,還是眼前這位可愛的姑娘叫的,陳歲歲的臉又覺得有些發燙,裝作若無其事的掃了安小刀一眼,卻並未看見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心裏卻又有些空落落的。


    佘睥龍沒有注意到陳歲歲的神態,低著頭看向安小刀說道:“昨天!”


    看著安小刀又在咬牙切齒,佘睥龍又補了一句“從陶先生家中出來的時候。”


    說完之後,佘睥龍突然看向陳歲歲問道:“陳公子可認識陶先生?”


    “啊?我?你是說陶先生?”


    突然被問及,陳歲歲有點慌亂,因為他與陶先生的關係確實非比尋常。


    佘睥龍瞳孔一縮。


    陳歲歲吸了一口氣,看了眼佘睥龍說道:“你這話問的,跟那爛水塘一樣!”


    安小刀瞪大眼睛一臉好奇道:“陳公子,此話怎講?”


    陳歲歲臉一紅說道:“叫我陳歲歲就行了!”


    隨後嘿嘿一笑道:“好多魚(餘)唄,那陶先生是我們堡子裏的人,你說我能不認識麽?”


    佘睥龍嘴角一揚,卻被安小刀見到,嬉笑道:“龍哥哥,你這人倒是有意思的很,該笑的時候你不笑,不該笑的時候你卻笑了。”


    佘睥龍把韁繩遞向安小刀說道:“小姐,該上路了!”


    安小刀本欲與陳歲歲多聊上幾句的,聞言,一臉不情願地接過韁繩對著陳歲歲說道:“陳歲歲…大哥,以後有機會,去襄陽城找我玩兒呀!”


    佘睥龍看了安小刀一眼,隨後衝著陳歲歲點了點頭,算是辭行示意了。


    陳歲歲沒想到安小刀還喚了自己一聲“大哥”,有些不好意思,略有些扭捏說道:“好!”


    隻說了聲“好”,卻不是“再見”,因為他陳歲歲不知道自己以後還能不能與這位出身高貴的姑娘再見,雖然他很盼著能再見到她。


    看著二人的身影,陳歲歲怔怔出神,卻見安小刀迴過頭來,衝著他擺了擺手。


    陳歲歲眼睛眨了眨,心又開始突突起來,抬起左手,衝著那笑如山花般的姑娘輕輕地揮了揮手,喃喃道:“再見!”


    佘睥龍問道:“怎麽?安小姐是想交個朋友了?”


    安小刀沒有聽出佘睥龍話中之意,吐了吐舌頭說道:“那天他們三人,就他沒那麽兇,剩下那兩個,那眼神能把人給吃了。”


    佘睥龍冷笑一聲說道:“因為那條狗不是他養的。”


    安小刀不服氣道:“我看未必,他一定是折服於本姑娘的花容月貌,被本小姐氣質所迷倒,才不忍出言傷害我的。”


    佘睥龍轉頭看向遠處,卻是不想讓安小刀看見自己的笑容。


    不過看那少年神情,倒是與自己看盛櫻姑娘的眼神有些相似。


    想到這裏,佘睥龍又笑著搖了搖頭,自己愛慕盛櫻姑娘已是癡心,那小子,隻怕是妄想了。


    隻是他這一身功夫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


    陳歲歲提著肉迴到家中,陳母沒有下田,而是在準備製作熏肉的材料。


    把肉遞給娘親之後,陳歲歲又掏出錢袋子遞了過去說道:“娘,那肉攤老板找了不少銅錢,都在這裏了。”


    陳母看了看陳歲歲買來的肉,點了點頭道:“這肉不錯,很新鮮,膘也很厚,果然還是去得早些好!”


    把肉放在案板上,陳母用圍裙擦了擦手,接過錢袋子小聲說道:“娘給你的銀子已經是最小塊兒的了,這麽大塊兒銀子都能買一頭豬了,咱們尋常百姓買些肉哪裏會用銀子結賬的?找迴這麽多銅錢也好,省著娘親發愁這銀子怎麽花。”


    說完從懷中掏出自己的錢袋子,解開裝滿銅錢的袋子取出一半銅錢裝好,然後把袋子遞給陳歲歲說道:“兒子,你也不小了,這些錢你裝著。”


    陳歲歲連連擺手道:“娘,我要錢做什麽,您快收起來吧。”


    陳母往他懷中一塞,白了他一眼,邊仔細係好自己的錢袋子邊說道:“快裝起來,以後陶先生那裏缺了什麽,你自己看著給添些就是了。”


    陳歲歲想了想便係好錢袋子揣入懷中。


    隨後陳母說道:“你這身衣服是那張老板給你置辦的吧,娘親看料子不錯,要不你先換下來擱著,等出遠門了再換上,也好有件體麵的衣裳穿。”


    陳歲歲笑著說道:“娘,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換!”


    陳母已經開始處理案板上的肉了,隨口說道:“快去吧,一會兒過來給娘幫忙。”


    陳歲歲提著一條熏過的豬肉走出家門,向著陶先生家走去,陳母叮囑他一定要懸掛在灶台上方的屋脊上。


    到了陶先生的家中之後,與在院中捧書的陶先生打了聲招唿便徑直去了廚房。


    看著陳歲歲提著那條肉,陶先生笑嗬嗬地捋了捋胡須。


    雖然自己收這個弟子並未收取束脩之禮,可自己這口福反而更多,烏鳥反哺,莫不如是也。


    陳歲歲掛好了肉走出廚房,坐在陶隱對麵,笑著說道:“先生,這肉先別急著吃,熏個把月之後,滋味兒會越來越好。”


    想了想他接著說道:“先生若是口淡,我就去山中打些山雞野兔來給給先生打牙祭。”


    陶先生笑嗬嗬說道:“能果腹就好,口腹之欲而已,小道爾。”


    陳歲歲笑嘻嘻說道:“先生,我可知道,你去南山的時候最喜走小路了。”


    陶先生麵露尷尬神色,瞪了陳歲歲一眼道:“還不是你把先生的嘴喂刁了?”


    陳歲歲搖頭晃腦道:“聖人曰,富貴不能移。”


    陶先生哼了一聲,陳歲歲便立刻住了口。


    瞄了一眼先生麵前的茶杯,陳歲歲很有眼力見的給添了杯茶,又拿過來一個茶杯給自己倒上,看向陶先生說道:“先生,我今早去鎮上,遇見安姑娘和那個姓佘的了。”


    陶隱看了陳歲歲一眼,淺笑道:“好一個男女有別的稱唿。”


    陳歲歲一撇嘴道:“他總是那一副別人欠他錢的樣子,我不喜歡。”


    陶隱端起茶杯笑道:“那意思你喜歡那位安姑娘嘍?”


    剛喝了一小口茶的陳歲歲被嗆得夠嗆。


    陶先生淡淡說道:“心虛什麽?男歡女愛,人之常情罷了!”


    陳歲歲忙道:“先生,我沒有!”


    陶隱抬頭看向陳歲歲,輕輕說道:“有沒有你自己知曉就夠了,無需在意他人知與不知,是還是不是。”


    陳歲歲沉默不語。


    陶隱好似看出弟子的心思,開口說道:“這世間萬事都遵循一個理字,唯獨情之一途,無理可言,隻是若是談婚論嫁,便是情與理相融交錯,究竟孰輕孰重,卻又隻有當局者自己知曉了。但若喜歡就去喜歡,一輩子就那麽長,不用想太多,不然想了一輩子,想明白了,卻什麽都沒了。”


    陳歲歲看著陶先生,似乎在這位老人心裏,也住著一位美麗的姑娘。


    陶隱瞪了陳歲歲一眼說道:“瞎想些什麽呢?先生我這輩子,沒有姑娘能入得我眼。”


    陳歲歲撇了撇嘴,先生說這話時,底氣可沒教自己學問時那般足。


    陽光已射入小院之中,隻有背陰處的枝葉上還有些許露珠在隨風滾動,陶隱看向院中那顆已經開始結果的桃樹輕輕說道:“歲歲,你還記不記得先生與你講過的一句話。”


    “先生,是哪句?”


    陶隱放下茶杯,仰望天空說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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