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阮鑒當然也是坦坦蕩蕩的。隻是對視的時間一久了,他就有點亂了,或者說,疑惑了。


    不曾……從來不曾有人看他如此之久。更何況,他也不曾如此注視過一個女子的眼睛。


    眼前人如此坦坦蕩蕩的明目張膽,落進他眼底便讓他很不解,同時也心生好奇。


    一個困在皇宮裏的閨閣女子,會是如此這般的嗎?竟敢如此這般的嗎?


    一旁的言歡也敏銳地察覺到自家郎君有點不對勁,便上前拉了拉吳酩的衣袂道:“小娘子,就算人家看麵相,可也不是這樣看的呀?”


    言歡的救場,讓吳酩知道,自己贏定了。同時,也讓阮鑒莫名覺得有點如釋重負。


    阮鑒扭了頭便起身。隻是在起身之際,還是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不看還好,一看心中頓時就有點惱火了。不禁感慨:這世間竟然有如此女子!也是了得。


    知道他又忍不住看了自己一眼的吳酩,就像終於被老師表揚一迴的自卑小孩,此時心裏正在狂歡著:贏了!!!測試完美通過。做得真棒!


    開心之餘,完全飄了的吳酩忍不住朝阮鑒吐了吐舌頭,一臉笑嘻嘻地欣賞著他那張有點抽搐了的臭臉,便覺得更開心了。


    麵對這如此女子,被京城人笑稱不近女色的阮鑒必然會有些反常。不僅心中的怒火一時有點壓製不下,而且竟然起了衝動,想逞一迴過往自己所不齒的口舌之快。


    阮鑒咬緊腮幫子,嘴角扯了扯,語氣輕蔑道:“女郎,可是有看出些什麽來?”


    阮鑒眯了眯眼,心道:這便是真實的清平鄉君麽?有趣!


    傳聞中,自小就在皇宮裏長大的清平鄉君不僅有冰清之姿,更是有璧潤之質。可眼前這人,整個就是個恬不知羞的市井無賴女子。


    ……不過,旅途無聊,這倒是無賴得很對時機。本官倒要瞧瞧,這雙可以如此注視他人的無所畏懼的眼睛之下,那張嘴是不是也同樣厲害,能說會道,巧舌如簧。


    吳酩聽著他的口氣,就知道此人很詫異自己對他的“青眼有加”。


    ……看來,竟是從來沒有人敢像自己如此一般地看他啊!


    ……刺激!好玩!第一次就挑戰上一個高傲自大的人。


    吳酩想起之前在某本麵相書上看到的話,覺裏麵所說的“上視者”,倒是很符合這個人給自己的感覺,便十分不要命地扯道:


    “有書雲,眼乃心之門戶,故看人必先觀其眼。眼視上者,其心必高,觀人看物,睛昂向上。為人賊性,人多狠戾。自強自是,且不得容物;大都多疑,故不可為友;同行須富貴,故不可深交。”(注1)


    吳酩一邊說著一邊觀察那人的反應。這人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麽異常來,相反的,竟然是毫無波瀾,十分淡然。


    這……


    已經飄了的吳酩還是有那幾絲殘留的理智在的,知道相對於剛剛微微帶著怒氣的他,這樣平淡表象之下的他才是真正的反常。


    意識到這點後的吳酩,訕訕地吞著口水,咳了一聲,十分諂媚地補充道:“嗬嗬~無緣與君深交之人,才會如此道也。”雖然明知這樣無恥的補救行為是沒用的,但吳酩還是做了。


    說完吳酩便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氣。此時,已經過了癮的她,屌炸天的自傲和抓弄那人的情緒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她總算還能意識到自己現在真實的處境。


    ——自己還在他的賊船上呢!


    ——微弱的小命正捏在此人手裏呢!


    於是,秉承著護著小命要緊的原則,吳酩又立刻拍馬屁道:“今日小女子有緣與君相交,折於郎君威儀之態。郎君身之大關,如虎下山,百獸自驚;亦如鷹升騰,狐兔自戰。君不怒而威,不但在眼,亦在神骨之間。”(注2)


    一個人表麵無比恭維的時候,心裏肯定是暗藏誹腹,比如此時的吳酩。不知在心底罵了幾百迴“郎君郎君,就是狼狼狼。嗷嗚~嗷嗚~”


    說完,吳酩便朝阮鑒投去十分討好的明媚笑容,然而卻看見那人十分傲慢地點了下頭,而後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讓她繼續。


    吳酩心裏苦啊!罵自己道:活該了吧!什麽鬼測試!挑戰誰不好,偏偏要挑戰這個人。


    吳酩咬咬牙,繼續絞盡腦汁胡扯道:“清靈眼眸,時而如日東升,刺人眼目;時而如月懸鏡,光輝皎潔;俱有日月之明,輝輝皎皎,自然可愛,明明潔潔,久……”說著說著,不知不覺間吳酩就把目光投向那雙眼睛。


    雖然她文縐縐地用力拍馬屁是出於不得已,所以難免用詞誇張了些。但是,她也真心覺得,如果憑良心講,那雙眼睛竟也是完全對得起這些詞語的。


    阮鑒像是感應到些什麽,轉身看她,在眼神即將對上的瞬間,吳酩趕緊收迴目光,語氣不足道:“久看不厭。如神攝萬靈。”(注3)


    吳酩放在被子下的手,不知不覺間就用力握得青筋暴漲。想想現在的處境,她就有點氣。


    氣出師不利,氣現世現報,更氣……自己為什麽要如此像個小醜。


    人生第一次自嬌自傲地嚐試所謂新的自我,就這樣完美失敗了。


    失敗就算了,為什麽還得如此卑微地收拾著這個爛攤子?


    收拾爛攤子就算了,為什麽麵對的這個人,僅僅隻是外表氣場,就可以有著如此耀眼灼目的光芒?讓人避不可避。


    吳酩痛恨這種光芒。因為這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刺痛著別人的黯淡無光。


    這一瞬間,吳酩在他人的光芒之下進一步認清了自己,也承認了以前她不願意承認的,那個更接近真實的自己。


    ……大概,自己真的隻能做個自卑的人吧!


    ……可悲的自卑小醜,你臆想的那種高逼格人設路線,真的不適合你去走啊。


    聞言,阮鑒又轉身背對吳酩,負手而立,緩緩點頭,對言歡道:“言歡,你家郎君最大的優點,難道就是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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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分別改自《神相全編·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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