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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鈺沒看錯,跟小四兒一同出來的,的確是市委常務副書記孫吉海。


    他連夜將情況報告李春江,李春江也是一片驚愕。


    “你沒看錯?”李春江吃不準地問。


    “絕對不會錯,我還聽見他衝小四兒說,你走遠點,這陣子少跟我聯係。”


    這下,輪到李春江沉默了。如果說三河高層有誰最不能懷疑的話,這個人就是孫吉海。孫吉海是土生土長的三河人,老家在吳水鄉下一個叫紅土灣的山溝溝裏,**期間,他爹冒死救下一個右派,正是這個右派,改變了孫吉海的人生。那個右派就是撥亂反正後三河第一任地委書記,孫吉海先是被招到吳水廣播站做臨時工,後來又上大學,迴到三河後從鄉文書做起,一步步到了吳水縣長、縣委書記、三河地委政法委書記,撤地設市後又當選為市委副書記。孫吉海留給三河老百姓的印象是:樸實,忠誠,對人對事都喜歡按老百姓的理來。他生活儉樸,節衣縮食,在三河傳為美談。很少見他出入高級酒店,即或有非去不可的應酬,也隻簡單吃點素菜,而且從不飲灑,被市委**兩院幹部稱為老保守。到現在為止,還從沒聽說有誰為求他辦事,給他送過禮,行過賄什麽的。他本人也是典型的公仆樣子,上下班步行,市區內絕不用公車,惹得小車司機怨聲連連,說給他開上一年車,自己都掉到特困戶裏麵了。


    總之,在三河老百姓眼裏,孫吉海才是黨的好幹部、人民的好公仆,是老百姓渴望的好領導。


    去年三河風波,車光遠也懷疑過孫吉海,曾暗中讓李春江調查農場的事。農場最初確實是孫吉海老婆辦的,他老婆不識字,呆在城裏悶得慌,很想找塊地種,正好沙漠邊沿搞開發,當地鄉村**無償提供土地,由農民或小投資者自己去開發,說是開發,其實跟開荒差不多。因為那兒的土地全是沙化地,又缺水,壓根就沒種過莊稼。他老婆卻高興得很,叫上親戚朋友,一塊去折騰,還真折騰出了個小農場。不過等李春江調查時,農場早就易了主,他老婆因為開荒,長年累月吃住在沙漠,不幸患上風濕病,實在沒法經營那個農場,連賣帶送將農場轉給了別人,隻有那群羊,他老婆死活舍不得,硬是留在自己名下,算是辛苦一場後的收獲。


    為這事,當著李春江的麵,孫吉海跟車光遠拍過桌子,他怒斥車光遠:“你是不是看誰都像腐敗分子,三河除了你車政法,別人都該進監獄?”車光遠剛想解釋,孫吉海一擺手道:“你查,查什麽我都配合,但請你別忘了,你是黨的政法書記,不是打進三河的間諜!”


    這話說得李春江當下出了一身汗,這可是他見過的孫吉海第一次衝人發火,而且言辭過激到如此程度。沒辦法,調查隻好中止。要不是後來無意中查出放羊的楊四很可能就是當年被判入獄的周生軍,李春江真是不好意思麵對這位市領導。但是楊四到底是不是周生軍,拿什麽來證明,到目前都還是個謎。


    眼下,李春江再一次犯惑,一向敏銳的判斷力也仿佛失了靈。內心深處,他是不想把孫吉海跟犯罪聯係到一起的。如果孫潔海這樣的領導都攪了進去,三河可真就可怕極了,這真應了老百姓那句話:渾水裏找不到一條清魚。但是,孫吉海怎麽會跟小四兒在一起,而且是這種時候?


    得馬上向馬書記匯報!李春江拉上李鈺,連夜去找馬其鳴。


    馬其鳴聽完匯報,並沒明確表示什麽,隻說:“繼續對小四兒實行監控,看他下一步找誰。”至於孫吉海,馬其鳴也猶豫著不敢做判斷,想了半天,說:“對他我們要慎重,他畢竟是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剛剛樹起的焦裕祿式的人民好公仆。”


    正是這個原因逼迫馬其鳴將調查的步子放緩。而此時,另一股風波卻在暗中迅速掀起。由於深圳萬業投資集團的最終撤出,三河市的招商熱潮遭受當頭一棒。要知道,招商引資是三河目前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為了確保三河經濟持續高效增長,年初的兩會再次將招商引資確定為三河經濟發展的重大戰略舉措,從袁波書記到下麵各縣區領導、部門領導,都將招商引資責任化、目標化。深圳萬業一撤,下麵幾個中小項目也奇怪地停了下來。眼看到手的三個多億的投資就要泡湯,能不引發三河高層的恐慌?


    怎麽辦?常委會上,常委們的目光全都聚在招商引資領導小組組長孫吉海臉上。孫吉海擔任這個職務,也是三河高層處心積慮的。一則,孫吉海年前獲得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光榮稱號,並且被授予全國最佳人民好公仆榮譽稱號,大小媒體爭相報道,孫吉海已成為三河的一張名片。二則,孫吉海的廉潔是全省出了名的,讓他主抓招商引資,三河上下放心,外來投資者更加放心,這也叫以廉引資,以廉潔政。市場經濟下,這一招不能不說有奏效。


    孫吉海目光陰沉,臉色冷峻:“還能怎麽辦,煮熟的鴨子飛了,這個項目一泡湯,我都無臉見人!”他的口氣異常冷,態度也顯得惡劣。這是很少有的,他向來是個儒雅溫和、不驕不怒的人。


    會場一片沉寂,受孫吉海的影響,大家的心情都顯得鬱悶。袁波書記隻好打圓場:“大家別急,出了問題解決問題,用不著發脾氣。這樣吧,大家從多方麵找找原因,然後再想對策,總之,招商引資的決心不能動搖,確定的目標戰略不能動搖……”


    自始至終,馬其鳴都沒有講話,好幾次,他的目光跟孫吉海相對,孫吉海坦蕩、孤傲,一點也不迴避,更沒有馬其鳴暗想的那種慌張。相反,馬其鳴卻有種不安。


    會不會真的多慮,或是哪兒走岔了,把不該有的懷疑送給了這位老同誌?


    他不能做第二個車光遠,更不能把***點到無辜者身上,馬其鳴再次提醒自己。


    會後,袁波書記單獨找馬其鳴談話,婉轉地說:“最近是不是有點過,查問題固然重要,可不能搞得草木皆兵。再說了,有些事,也無傷大雅,現在是開放搞活的年代,你管得太死,誰還到你三河來?”


    馬其鳴先是感到抱歉,聽著聽著就有點摸不著頭腦。他說:“袁波書記,你就直接批評吧,到底哪兒幹得不對你指出來,也便於我們改進。”


    袁波書記打了幾聲哈哈,用一種私人間的口氣說:“其鳴啊,跟你講個笑話,這也是我們三河曾經發生過的真事。有個老板要來三河做買賣,想把三河的大板瓜子賣到台灣去,這是件好事,上上下下都很歡迎,把他當救星似的。沒想有一天,有個警察突然衝到他房間,把他懷裏的小姐給抓走了,還說我惹不過你不會惹你的小姐?結果那個老板第二天就走了,走時留下的一句話很值得我們深思。他說,怪不得沒人願意到你們三河來,你們連一個小姐都不放過,還能放過別的?”


    袁波書記講完,並沒笑,沉吟半天後又說:“知道不,就因一個小姐,三河的大板瓜子遲打出去三年,三年,農民受多大損失!”


    馬其鳴還是不懂袁波書記的意思,這跟抓小姐有啥關係?見他瞪著眼睛,袁波書記這才挑明:“迴頭你跟秦默說說,以後少管人家賭啊嫖的,管好我們自己的幹部就行。”


    原來,三河最近有人在那幾家受保護的賓館抓賭抓嫖,惹得外來老板怨聲載道。


    馬其鳴憋著一肚子氣叫來秦默,問:“是誰下命令查賭的?”秦默瞪直了雙眼說:“沒下過這樣的命令啊?”


    “沒下過,你這個局長咋當的?外商的告狀電話都打到袁波書記那兒了,說你們借掃黃緝毒非法拘押三河請來投資的客人。”


    “有這事?”秦默更加吃驚,很顯然,他也蒙在了鼓裏,不等馬其鳴再發脾氣,他便匆匆前去調查。


    一調查,事情比馬其鳴說的還糟。好幾家賓館的負責人都反映,最近一些日子,市局緝毒隊和掃黃隊常常半夜三更闖入賓館,將客人折騰個不寧。當然,確實也抓到了賣淫嫖娼或賭博的,但這事傷了前來投資或考察者的積極性,特別是有個別警察,非法將抓獲對象軟禁起來,還給人家家裏打電話,搞得人家老婆要死要活的,非要投資者立刻迴去。


    “是誰在這麽搞?”馬其鳴問。


    秦默吞吞吐吐的,說你把李春江叫來,問他。


    一問李春江,也是三不知,還發誓說絕不會有這種事。秦默不高興地說:“就是你手下的老曾和老陳!”


    老曾?李春江半信半疑地將電話打給老曾,一問,老曾那邊罵起了娘,說誰這麽誣陷他,這些日子他連房間都沒離開過,哪還有閑心抓什麽賭?


    這下,問題複雜了。李春江半是猜疑半是分析地說:“會不會有人假借我們的名義故意擾亂秩序?”


    “誰敢?”秦默好像受了啥委屈,對李春江態度很不友好。


    李春江並不計較,這些天他也感覺到,不少人圍著他轉,把老局長秦默給冷落了。


    “老秦,這事不敢妄下結論,我看還是調查後再作結論。”


    “那你去調查好了,都是你的人惹的事!”


    李春江走後,馬其鳴婉轉地問秦默:“是不是對春江有啥看法?”秦默快人快語,跟馬其鳴發牢騷:“不是我小心眼,他的人到處放風,說我賊喊捉賊,看著李欣然保不住了,這才跳出來收拾別人。”


    馬其鳴頓然意識到事情的複雜性,過了好一會兒,他問秦默:“你能保證是春江手下說的?再說了,就你們公安局,怎麽還分個你的人他的人?”


    這一問,秦默給啞住了。是啊,光顧了發火,怎麽沒想過這問題呢?


    更奇怪的是,李春江派人四處調查,賓館方麵隻說是掃黃隊和緝毒隊的,具體哪個人卻都說不出。而且,據兩個被軟禁過的客商迴憶,抓他們的老曾和老陳一個又胖又大,年紀四十五六歲,一個瘦小,是禿頂。這兩人特征都與老曾老陳不符。顯然,是有人假借掃黃隊和緝毒隊的名義,幹不法勾當。一聽李春江他們在調查,這夥人立馬沒影了,消失得很快。


    膽子也忒大了!秦默這才醒過神來,知道中了別人的離間計。


    是誰這麽大膽,敢在這種時候玩這麽危險的遊戲?


    兩個人誰都不說話,但心裏,一個比一個沉重。


    大練兵結束這天,李春江終於等來沙漠農場那邊的消息。


    這天,李春江沒能去成閉幕式現場,臨出發時,護工玉蘭從省城打來電話,說葉子荷死活不同意再住下去,非要今天出院,朵朵都拿她沒辦法。李春江忙跟馬其鳴請假,說要去省城一趟。剛要上車。就見派往沙漠農場負責偵查的警員匆匆趕來。進了辦公室,警員神秘地說:“瘸子出現了,要不要采取行動?”


    原來,就在李春江和馬其鳴他們為孫吉海舉棋不定的那個晚上,李春江得到一個重要的消息,沙漠農場突然出現一個神秘人,此人四十多歲,是個瘸子,他是坐一輛越野吉普來到農場的。叫楊四的牧羊人像是對這個人很尊敬,一來便鞍前馬後,侍候得很周到。此人先是裏裏外外轉了一圈,然後進入一間像是庫房的貯藏室,在裏麵大約蹲了一個下午,直到夜色降臨才走出來。這期間,叫楊四的顯得很張皇,在四周來來迴迴地走,羊跑了他也顧不上。晚上,農場裏特別靜,幾個幫工不像往常那樣跑出來溜達,而是早早關了院門,那間貯藏室的燈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天,便有羊皮販子先後來到農場。叫楊四的忙著宰羊,前後大約宰了十二隻羊,天黑後,羊皮販子們先後離開農場,他們明顯喝了酒,一個個臉上紅撲撲的。因為瘸子的突然出現,守候在路卡上的便衣沒敢采取行動,看著他們一個個神秘地離去了。第二天,一輛掛著黑色牌照的三菱越野車進入農場,車上下來三個穿軍裝的男人,瘸子也奇怪地換了一身軍裝。四個人在農場後院的辦公室坐了約一個小時,越野車離開農場。這一天,叫楊四的沒出工,羊關在圈裏。接下來,瘸子兩天沒露麵,天天關在那間貯藏室裏。直到第四天下午,大約五點鍾的樣子,瘸子突然化裝成牧羊人,穿著楊四的衣服,牽著一匹駱駝離開了農場。當時警員請示過李春江,問要不要留住瘸子。李春江說:“不要打擾,放他走。”


    這之後,瘸子便沒了消息,像是突然消失了。李春江也有點納悶,擔心自己是不是判斷錯了?按李春江的判斷,瘸子才是農場的真正主人,他之所以長期不在農場露麵,是因農場隻不過是他一個周轉站,他的活動大多在外麵,需要在農場周轉的時候他才迴來。再有,李春江判斷,如果農場真有見不得人的交易,那麽瘸子隻會在一個時間出現,那就是集中發貨做大買賣的時候,平日小打小鬧的,可能都由楊四打理。當然,這隻是猜測,李春江一點依據也沒,所以他對自己的判斷也不是很有信心。


    那天起,李春江命令緝毒隊的同誌,密切注意三河各娛樂場所或老居民區,看有沒有新動靜。事情真不出李春江所料,幾家娛樂場所很快出現一些神秘的新麵孔,據線人報告,***和**的交易又活躍起來。李春江這才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


    一聽瘸子再次出現,李春江禁不住一陣興奮,他打電話給鄭源,讓他和桃子去接葉子荷,自己則驅車直奔沙漠農場。


    就在馬其鳴和秦默跟參加大練兵的公安幹警親切合影時,李春江正破上嗓子衝司機發火。為防意外,李春江沒坐警車,而是在街上租了一輛桑塔納,誰知剛進了沙漠,車子便壞在了路上,半天收拾不好。車主也是又急又沮喪,說早不壞晚不壞,單是碰上長途包車就壞。馬其鳴見司機沒能耐將車弄好,不敢耽擱,攔了輛農用車就往沙漠裏麵趕。走了不遠,就有人趕來報告,說楊四失蹤了。


    楊四是四天前趕著羊進沙漠的,跟以前進沙漠沒有什麽兩樣,加上此時瘸子還沒出現,暗中監視的警員也沒多心,想他三五天也就迴來了。誰知今天淩晨瘸子突然出現,這一次,瘸子奇怪地變成了一個收羊皮的農民,騎著輛破自行車,一進院便吆喝楊四。警員們這才想起楊四該迴來了。但是直到中午,沙漠裏還是不見楊四的影子,倒是他趕出去的羊神奇地迴來了。瘸子很生氣,扯上嗓子罵幫工,讓他們快去找楊四,幫工先後離開農場後,瘸子自己也騎了輛車,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留守的警員以為他也是去找楊四,還傻兮兮地盼著能把楊四找迴來,等發現情況不對勁時,那幾個幫工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瘸子呢?”李春江緊問。沙漠裏手機沒信號,跟蹤瘸子的警員是借了一匹駱駝趕來的。


    “我一直跟著他,到鎮子上後,他坐一輛黑色桑塔納走了。”


    “走了多長時間?”李春江有點恨這個警員,他想這幾個警員一定是晚上玩麻將或者喝酒,心裏壓根就沒把這事當個事。都怪他,應該早想到這點,提前換幾個得力幹將下去。


    “大約二十分鍾。”對方迴答。


    李春江問清桑塔納車號,很快又迴到鎮子上,不大工夫,沿途交警便接到命令:全力以赴,攔截桑塔納!一切布置完畢,李春江怒瞪住跟他同行的警員:“你昨晚在什麽地方?”


    警員支支吾吾,搪塞著不做正麵迴答。李春江抬高聲音:“還想瞞是不,要不要我立即停止你的工作?”


    “我……我昨晚在家裏,我媳婦她……”


    “夠了!”李春江氣得臉都歪了,長期的養尊處優已讓警察忘了自己肩負的使命,說是派去監視疑犯,誰監視誰還指不定呢。


    這就是三河公安的現狀,難怪李春江不顧秦默的反對,一意孤行,非要用自己身邊的人。


    但是後悔已晚,現在要做的,是趕快找到瘸子和楊四。


    2


    桃子沒能去成省城。鄭源給他打電話時,她正坐在沙發上發呆。就在昨夜,桃子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打電話的自稱是吳水人,剛從外地迴來,說有重要的事想跟桃子談。桃子問啥事,對方說這事電話裏不能說,隻能當麵談。桃子以為又是惡作劇,以前也接到過類似電話,大多是跑官要官而又要不到的,打電話恐嚇一通,出出惡氣。所以她沒理睬,啪地將電話掛了。沒想對方緊跟著又打過來,這一次,對方不那麽友好了,口氣很兇,他罵桃子:“你算啥玩意兒,信不信,我一個電話就能把你男人抓起來?”桃子感覺不對勁,警覺地問對方:“你是誰,到底想說什麽?”對方笑了一聲:“要知道我是誰,明天最好到……”對方說了一個地方,沒等桃子說話,對方又用威脅的口氣說:“到時我一分鍾也不多等,不怕你男人丟官進監獄,你就別來。”


    昨夜桃子一眼未合。對方是誰?到底要說什麽?憑直覺,桃子斷定此人不是跑官要官的,也不像跟鄭源有仇。仇家說話不是那口氣,也不會提出見麵這種傻事。想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定是鄭源有什麽事落在了他手裏,他想訛詐。


    什麽事兒呢?桃子翻來覆去,就是找不到答案。她細細把自己跟鄭源的生活想一遍,沒發現什麽漏洞,鄭源不像是有外遇,也沒聽見他在外麵有女人。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麽事兒呢?有什麽事能讓對方說出進監獄這種話?桃子越想越怕,越怕越急,感覺等不到天亮。


    鄭源打電話讓她收拾東西去省城接葉子荷時,桃子正如坐針氈等電話,對方說好上午再給她打電話的。支走鄭源,桃子心裏越發不安。也許她跟鄭源的生活太幸福太美滿了,突然冒出一個神秘電話,一下讓她聯想到許多。


    直等到過了中午,對方才將電話打來,讓她馬上動身。


    桃子收拾起東西,往外走。


    對方又改變主意,讓她到牧羊人家。


    這是一家帶有鄉土特色的閑情酒吧,或者叫茶館也行。桃子進去時並沒發現有可疑人,她環視了下四周,除了一對喁喁私語的戀人,再沒有別的客人。此時的牧羊人家是一天裏最清靜最寂寞的時分,火熱要到黃昏以後。店主人是位三十多歲的流浪歌手,此時正躺在長竹椅上小眠。他年輕的妻子懷抱孩子,在離桃子很遠的一個角落裏望著窗外的河水發呆。這是一對叫人羨慕的夫妻,聽說他們是為了愛從很遠的南國漂來,帶著一把吉他和充滿滄桑的歌,為三河人開起了這家溫馨樂園。


    桃子選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招招手,年輕的服務生麵帶笑容走過來,問她需要什麽。桃子順口點了杯傷情淚,這是店主人獨創的一種冰酒,淡淡的果味夾雜著清香的大麥酒,似酒又不是酒,卻又比飲料更能刺激人的味覺。有時喝多了,也會忘乎所以地說出一些平日說不出口的小秘密。當然那不是醉,而是煽起了你想傾吐的欲望。


    當然,這是桃子以前的感受,更多的時候,她是跟葉子荷泡在這裏。


    終於捱到三點,牧羊人家的光線一動,閃進一個影子。桃子一看,驚訝得要死。她怎麽也想不到,打電話約她來的會是這樣一個人。朦朧的光線下,賊頭鼠腦左顧右盼的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民工,隻見他頭發蒿草一樣慌亂地長著,臉瘦長,脖子像公雞一樣伸著。桃子正懷疑是不是這個人,就見他大不咧咧地走過來,直接坐在了她對麵。服務生詫異地望了眼桃子,桃子麵色尷尬,一時怔在了那兒。片刻,她像替自己解圍一樣說:“來瓶啤酒。”


    一聽啤酒,對方笑出了聲,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說:“來兩瓶,拿一包好煙。”


    “有啥事,你說吧。”啤酒打開後,桃子開了口。


    那人灌了一大口,點了支煙,美美吸了口,吐出一口烏色的煙霧:“鄭書記他好吧?”“好。”桃子下意識地迴答。“我要說出來,他就不好了。”那人賊賊地一笑,說出一句讓桃子張不開口的話。


    片刻後,桃子大著膽子把目光盯對方臉上,這張臉比剛才看到的要年輕些,隻是皮膚粗糙,加上長年不洗澡,使他有了一種陳舊的光色。


    這光色令人作嘔。桃子忍住心中的反感,目光避開男人,往窗外掠去。窗外風景的確很美,子蘭山一派妖嬈,而桃子心裏,卻是另一番苦澀。這家夥像是故意要給桃子難堪,半天隻聽到他喝啤酒的聲音,目光卻極不安分地竄在桃子身上。桃子終於忍耐不住,開口道:“我不是陪你喝啤酒來的,有啥事,快說。”


    “說就說。”那人大約看出了桃子的不友好,有點來氣。“你可要聽好了,我說出來,可別把你嚇著了。”桃子厭惡地瞪他一眼,心禁不住一陣跳。這家夥,到底要說什麽?接下來的事便讓桃子驚愕,那人剛說了一半,桃子便高叫起來:“你撒謊!”


    “我沒撒謊!”那人也尖叫起來,聲音近乎恐怖。


    桃子忍住火:“你再敢亂說下去,我會不客氣!”


    “嘿嘿,你以為你是誰啊,縣長太太?去你的吧,我一個電話,讓你一家全完蛋!”那人忽然露出兇相,桃子不敢聽下去,轉身欲走,誰知他突然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住桃子細軟的肩,桃子感到肩被美美咬了一口。


    “少碰我!”


    “不碰就不碰,你得聽我說完。”這家夥突然間變得固執而野蠻。


    桃子隻好再次坐下,聽他把話說完。


    男人說出了一個十分可怕的事實!桃子隻覺得腦子裏轟一聲,接下來的時間怎麽度過的,她一點也也記不清了。等她走出牧羊人家時,夕陽已籠罩了整個三河,桃子昏昏沉沉往迴走,腦子裏隻記著一個數:二十萬!


    男人說:“給我二十萬,就把這事忘掉!”


    二十萬啊,他也真敢要。


    快到家時,桃子腦子裏猛地跳出一個念頭:如果真能忘掉,我給你二十萬!


    晚飯桃子沒心情吃,她啥心情也沒,就盼著鄭源迴來問個清楚。家在瞬間變得黯然無色,這可是她溫暖的家啊,是載著她一生幸福和夢想的家。電話響了,桃子奔過去,鄭源在電話裏說:“我們在路上,你趕快去醫院,先把病房聯係好。”桃子抓著電話,手忍不住抖,鄭源連問了幾句,她都愣怔著,最後喃喃道:“二十萬。”


    “你說什麽,桃子你怎麽了?”鄭源在那邊情急地問,桃子卻軟軟地丟了電話。


    “二十萬。”她又念叨了一遍。


    桃子是大學畢業後第三年的秋天認識鄭源的,那個秋天的子蘭山很美,紅葉鋪滿了山窪。子蘭山的紅葉是一道絕美的風景,令人百看不厭,每每秋天來臨,鋪天蓋地的紅便將子蘭山耀得一派火豔。披著暖陽,沐著微風,腳踩在火焰一般的紅葉上,人會有種被燃燒被沸騰的感覺。生為記者的桃子常常會將腳步送到那兒,濃彩重染中,她感到未來的人生是那樣的多情,那樣的激烈。是的,激烈。舞文弄墨的桃子常常會用一些怪誕的詞來形容自己的夢想,她渴望一種激情勃勃總也處在釋放中的人生,更渴望一遇麵便燃起熊熊烈火而且一生一世都不會熄滅的愛情。那個秋日的黃昏,在鋪滿紅葉的山道上,桃子偶然地跟年輕的鄭源相遇,簡直就像命定一般,第一眼便注定了他們今生的恩恩愛愛,親密廝守。當時鄭源陪著袁波散步,對三河市這位新上任的政法書記,桃子是認得的。三河剛剛鏟除了一股黑惡勢力,百姓爭相傳說,作為社會欄目的記者,桃子采訪過袁波,袁波的侃侃而談和三河土生土長的幽默給她留下美好印象。不過對他這位年輕的秘書,桃子卻知之不多。正是靠袁波書記的巧手牽線,這兩個鴛鴦才走到了一起。


    婚後,他們共同廝守著這一份愛情,盡管沒有孩子,但這一點也不影響生活的完美,是的,完美。桃子自認為就是一個很完美的女人,有事業,有美麗且能經住歲月考驗的容貌,有愛她甚過愛自己的老公,有子荷這樣的好朋友,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實在想孩子了,就把朵朵綁架來,當自己女兒一樣養上一陣,過過母親的癮。


    一個女人能這樣生活著,你說她還不感謝上帝?


    可是,這個可惡的鄉下男人,竟然以這種方式打破了她的幸福和寧靜!


    鄭源他們趕來的時候,桃子已在醫院忙活了半天,外表上看,桃子一點不像個有心事的人。病房床鋪早就弄好,包括最細微的喝水杯子、衛生巾等一應事兒也全都張羅好了。你還別說,做起這些事兒來,桃子真就比葉子荷要強。過去的歲月裏,桃子其實兼著葉子荷家半個保姆。尤其朵朵,常常是見了她比見到葉子荷還親。


    病房裏一陣亂,葉子荷看上去精神很不好,朵朵也少了往日那份鬧,小丫頭真是懂事多了。桃子忍住內心的痛,在朵朵臉上親了口,朵朵眼裏含著淚往外奔,桃子趕忙避開。


    這時候就見鄭源奔過來,也不避人,徑直問:“電話裏怎麽迴事?”桃子訕訕地笑笑:“沒事兒,想你了唄。”鄭源覺得她今天有點怪,正要問什麽,那邊大夫已經在喊了。


    安頓好葉子荷,鄭源又急著往吳水趕。明天孫吉海要去吳水督查招商引資,這事兒有點麻煩,鄭源耽擱不得。望著丈夫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背影,桃子憑直覺感到,那個叫黃大伍的男人沒說假話,那天晚上的事一定發生過。


    市委副書記孫吉海是上午九時到達吳水的,同行的有經貿委、計委、工商聯等部門領導,鄭源帶著吳水一幹人,早早候在會議室。匯報會簡短利落,鄭源隻用了半個鍾頭就將吳水招商引資情況匯報完畢。接下來,他等著挨批。基層幹工作,挨批是跑不掉的,無論你幹得好還是壞,總有人在不停地給你挑毛病,況且現在的工作,哪能不出毛病。鄭源早已習慣,他私下說,蚊子多了不咬人,關鍵你得有抵抗力,不能拿批評當批評,就跟不能拿表揚當表揚一樣。這裏麵有個哲學問題,就是領導的批評或表揚並不完全取決於你的工作,更主要的在於領導的心情或形勢需要。要是趕上好時候,你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也能成為雷鋒。


    果然,這天的孫吉海心情很不好,他幾乎沒容在座各位發表任何看法,就徑直問鄭源:“你們的目標任務落實了多少?”鄭源說還不到一半。孫吉海皺了下眉,又問:“去年引進的項目資金到位了多少?”鄭源頭皮發麻,感覺有些吃力,鎮定了一下,說:“不到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孫吉海啪地丟下筆,“你這工作怎麽搞的,去年招商引資,你在三縣一區是拿了第一的,但這第一不能隻停留在數字上,落實不了資金,招什麽商,活什麽縣?”孫吉海一發怒,在座各位全都提起了心。孫吉海批評得確實沒錯,眼下的招商引資全成了一種趕場式的遊戲,工作全都集中在簽約洽談上,每年的工作匯報會,或形式繁多的招商引資會,各縣區都抱來一大堆意向書,匯報得津津有味,但具體能落實到啥程度,卻很少有人追問。孫吉海這一問算是問到了疼處,吳水的領導全都垂下了頭。


    鄭源感到委屈,感到不服氣,誠然,資金不到位就等於是空談,但這個問題不是吳水一家存在,而是普遍性的。據他掌握,目前各縣區比較起來,還數吳水落實得最好,有些怕連五分之一也沒落實。但這話你能講出來嗎?孫吉海批評的是你吳水,你吳水沒有落實,這便是事實,容不得你在會上狡辯。


    鄭源索性收拾起文件夾,等著挨好了。


    在座的幾乎都知道,在三河,孫吉海是鄭源的克星,不是說孫吉海跟鄭源有啥過節,是孫吉海壓根就看不上鄭源。孫吉海一向對太能幹的人都抱有微詞,不是說他妒賢嫉能,這裏麵有個觀念的問題,也有個人工作作風的問題。這種太能幹指的是那些太想幹什麽的人,比如車光遠,比如現在的馬其鳴,都存在一個毛病,就是太想幹點什麽。人如果太想幹點什麽,就會存在不想幹點什麽的可能。這是辯證的,是沒法迴避的。你太想指責別人,就會看不到別人的優點,你太想出人頭地,就會忽視你自己的修煉。總之,孫吉海認為,領導幹部不能有這毛病,工作要顧全大局,要麵麵俱到,不是說你想幹什麽就要幹什麽,那不想幹的留給誰?比如吳水,袁波書記每次都拿農民收入增長了多少,新修了多少公路,建起了多少廠子來證明鄭源的能幹。但另一方麵,你吳水的計劃生育如何?困擾山區多少年的種植結構調整得如何?小煤窯關了,植被是保護了,但山區農民的用煤問題怎麽解決?靠勞務輸出的確提高了人均收入,但每年用來買煤買草的錢卻也翻了幾番,農民真正得到了多少實惠?這些,都是孫吉海在會上提出來反駁過袁波書記的。孫吉海再三強調,作為縣委書記,不要隻抓大事、能看見的事,要把心思放到小事上,放到細微處,這才像個人民公仆的樣子。


    這場爭論無休無止,從袁波書記提出讓鄭源進市委班子那天起,矛盾便挑明了,到現在也沒個誰輸誰贏,傳到下邊便是另一種說辭,演變成兩個陣營兩股勢力的爭奪。


    鄭源自己也這樣認為。


    鄭源還賭著氣,孫吉海又問:“脫水蔬菜項目進展如何?”


    一直插不上言的縣長替鄭源解圍:“不好意思,這個項目目前困難最大,對方已提出撤資。”


    “撤資?亂彈琴!”孫吉海這次是真正怒了,很不客氣地發火道,“這項目是李欣然抓的沒錯,但李欣然出了問題,不能讓項目也跟著出問題,我就不相信,離開李欣然,你們這麽多人就沒一個能留住外商?”孫吉海頓了會兒,又說,“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懷疑你們班子的能力了。”


    這話講得很藝術,也很有學問,明眼人一聽,便在心裏敲起了鼓,看來,這才是孫書記今天要講的心裏話。


    3


    抓捕瘸子的戰役在範家莊悄然打響。指揮這場戰鬥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抓捕了大毒梟馬青雲的老曾。那天,李春江在沙漠農場撲空後,火速掉頭往迴趕,半路上,他便命令老曾,要他把監控小四兒的事交給老陳,全力追捕瘸子。李春江擔心沿途有人放行,特意跟老曾交待:“我不相信任何人,現在隻信你,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把瘸子抓來。”老曾問明情況,忽然笑著說:“你上當了,哪個是瘸子,一定是範大杆子。”


    對範大杆子,老曾真是刻骨銘心。這人是範家莊的退伍軍人,當年是毒梟馬青雲手下一個十分隱秘的幹將,曾跟老曾交過手,好幾次都讓他跑了。收網時他再次脫逃,而後便沒了蹤影。這些年老曾暗暗留心,感覺這家夥又出現了,但隻聞氣息不見人,老曾很是納悶。一聽李春江說瘸子,老曾忽然明白,他就是範大杆子。


    曾經有一次,範大杆子就是化裝成瘸子從他手裏溜掉的。


    老曾不敢怠慢,帶著人馬迅速上了路。本來,範大杆子是逃不出去的,天羅地網已布下,就等他往裏鑽。誰知老曾他們還是白忙活了一天。晚上開分析會,老曾氣急敗壞說:“放水,他們敢放水,狗娘養的,白穿這身皮了!”


    罵完,他要求李春江立即對放水者采取措施,不能便宜這些狗娘養的!李春江強忍住心頭的憤怒,說:“采取什麽措施,你怎麽證明人家放了水?”


    “明明就是放水,我親眼看見他們幾個人圍在一輛普桑前,反把要堵的桑塔納2000給放行了。”


    “可那輛車確實是輛空車。”


    “空車?這話你也信?後座廂為什麽不查?”


    “算了,現在吵有什麽用,人已經跑了,我們得盡快搞清楚他有可能去哪兒!”李春江也是有火沒處發,他相信老曾說得沒錯,一定是有人故意放過範大杆子,可這事你怎麽追究?一離開小鎮,範大杆子就換了車牌,上高速時車確實是空的,錄像資料很清楚,這事你追究誰?


    發泄了一陣,老曾平靜下來,說:“你放心,瘸子不會跑遠,這次要是抓不到他,公安這碗飯我曾老黑不吃了。”


    次日天黑時分,老曾他們悄悄摸進了範家莊。按老曾的判斷,範大杆子決不會不迴他的老家,既然能把沙漠農場舍棄掉,就一定聞到了什麽,是想徹底遠走高飛。可這家夥是個孝子,走前不會不見老母親一麵。


    夜幕下的範家莊一片寧靜,勞累了一天的莊稼人早早收拾好院門,舒舒服服躺到大炕上去了。老曾他們貓在離範大杆子家不遠的草垛後,這個地方老曾爬過不止一次,甚至對草垛的氣味都很熟稔。他嗅了一口,說先緩緩神經,目標來還得一陣子。


    時間過得很慢,仿佛分分秒秒都跟人較勁;又像是很快,還沒等老曾把範大杆子的事前前後後想上一遍,就聽村口響起狗吠。來了!老曾馬上警惕起來。嚓嚓嚓的腳步由遠而近,借著朦朦的月色,老曾看清是三個人,中間那個走路有點跛的,正是範大杆子。不是瘸,是跛,可見他裝瘸裝到了啥程度。快接近院門時,兩個保鏢一左一右閃開,一人把住村巷的一頭,就等範大杆子敲門。範大杆子咳嗽了一聲,四下瞅瞅,確信沒啥異常,這才舉起手,輕輕叩了三下門。範大杆子這一步,也是冒著很大風險的。一則,他相信自己還沒暴露,就算暴露,三河公安也不會想到他敢迴家;二則,範大杆子確實做好了遠走他鄉的準備,他必須迴一趟家,這裏不隻有他的老母親,還有他更多秘密。兩個保鏢一路勸他,要他放棄這次冒險,範大杆子一句話不說,看來,他認定的事,誰也甭想阻止。敲門聲讓草垛後藏著的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誰都在看老曾的手勢,就在院裏的腳步聲將要響起時,老曾他們從四個方向撲過來,動作之快,如同黑夜裏的閃電。這一次輪到範大杆子吃驚了,還沒等他反應過咋迴事,一隻大手已死死卡住他脖子。感覺到頂在頭上的冰冷的家夥是槍時,範大杆子怒了,幾乎把一輩子的不服氣都喊了出來。


    “格老子的,你是曾老黑?”


    老曾邊銬手銬邊說:“虧你還記得我!”


    兩個保鏢也是在眨眼間被銬上的,他們千擔心萬憂慮,最終還是撞到了老曾槍口上。


    省城黃河賓館,吳達功幾乎要瘋了。


    得知範大杆子栽到曾老黑手裏,心想這下是真正完了,一點退路都沒了。如果範大杆子將他供出來,甭說當局長,怕是連命都保不了。


    當年圍剿毒梟馬青雲,範大杆子正是從他手上逃命的。一想那個電話,吳達功好不容易治愈的心絞痛又要犯。正是那個電話,將他鬼使神差地拉到另一條路上,等發現這路是條死路、不歸路時,吳達功後悔已晚。很多時候,他會禁不住地悲歎,人生真是一步之差啊。


    那電話是從省城打來的,起初吳達功並不知道打電話的是誰,聽口氣像是很威嚴,不容他思考或猶豫:“你把範大杆放了,不能讓他們全滅掉,事情平息了,我會給你一個交待。”對方說完便掛了,吳達功多問一句的機會都不給。連吳達功猶豫過,很矛盾,也很害怕,畢竟不是鬧著玩的事,可還沒等他想好結果,戰鬥打響了,他奉命抓捅城郊汽修廠交易的毒犯。那天的汽修廠格外地靜,一點不像有什麽事要發生,吳達功帶著人,在那裏等了整整一夜,交易的毒犯還是沒出現。而此時,毒梟馬青雲的老巢已被曾老黑端掉,馬青雲讓老曾逼進一山洞裏,還在負隅頑抗。看來一定是毒犯得到了消息,突然取消這次交易。正要迴撤,吳達功接到命令,說是範大杆子一夥在離汽修廠不遠的糧庫交易,線人剛剛送來情報。吳達功帶人火速趕到糧庫,狡猾的範大杆子並沒出現,隻派了兩個手下拿著不到二十克海絡因來試探。前腳撲向毒販,吳達功後腳就後悔了。他撲得太猛太草率,範大杆子一定躲在某個地方,看是不是真有人給警察通風報信。意識到這點,吳達功迅疾退出現場,四下搜尋目標,果然,糧庫對麵一家旅館的窗戶裏,有人拿著望遠鏡,正朝這邊看。吳達功奔進旅館,拔槍就往樓上衝,幾乎同時,亡命的範大杆子也從樓上衝下來,兩個人在二樓撞上時,一時都怔住了。吳達功決然沒想到,眼前的毒犯他竟然認識,是在不久前省城某個領導家裏見過的,當時範大杆子的身份是省城一家兵工廠的銷售科長,領導還特意跟他介紹過,怎麽幾天功夫,他就成了毒販?吳達功還在犯怔,範大杆子忽然丟給他一包東西,說首長問候你呢,有機會省城再見。說完便套上一件軍大衣,從他身邊消失了。


    吳達功像是讓那包東西砸蒙了,砸暈了,眼望著範大杆子離去,竟一點反應也沒。


    其實,他是讓那個電話嚇住了,直到範大杆子消失很久,他才猛地醒過神,原來打電話的,正是省裏那位領導!


    那次,吳達功是有所收獲的。


    範大杆子給他的是一包錢,比他十年的工資還多。


    更大的收獲,是他自此步入了全新的人生。那次戰役結束不久,吳達功得到提升,當上了三河公安局副局長。


    這一切,恍然若夢,又不是夢,可吳達功真希望它是一場夢。


    妻子湯萍悄悄走進來,看了眼丈夫,啥也沒說,略顯無力地倒在沙發上。這些日子,湯萍四處奔波,目的就是為丈夫鋪平一條路,讓他體麵而又安全地迴到三河。出乎湯萍預料,這一次,運作起來竟是這麽難!那些平日裏跟她親密得互稱兄妹的男人,見了她不是躲就是吞吞吐吐,一點有價值的消息也不提供,甭說幫她說句話了。湯萍真是恨死自己,平日怎麽結交人的,喂來喂去竟都喂下一群白眼狼。


    不過,湯萍也算有收獲,她終於打探清楚,三河的風波絕不是小風波,也絕不像上次車光遠那樣,刮一陣風就停。這個馬其鳴,誰都把他估計錯了,估計簡單了,他可能真要把三河市掀翻,把三河的天戳一個洞。


    來自省城高層的消息說,馬其鳴並不是因開發區出了什麽問題才發配到三河。下這步棋,是老謀深算的佟某人處心積慮了的。他賠了一個車光遠,不甘心,這次把手中最好的一張牌打了出來。而且他相信,靠這張牌,他一定能贏,不光贏得體麵,還要贏得徹底。


    湯萍這才深信,三河的鬥爭並不緣於三河,而是省城高層姓佟的跟那位大樹一般屹立於省委大院的老大之間的又一次較量。老大這個外號,湯萍也是剛剛聽到,可見她有多麽孤陋寡聞!


    怪不得省城的空氣遠比三河緊張,這真是台前唱戲台後較真啊,她不由得再次吸了口冷氣。


    她急於把吳達功從西安招來,就是怕他心急中再犯什麽愚蠢的錯誤。關於吳達功跟範大杆子一夥的暗中往來,她也是剛剛知道。愚蠢的東西,她再三叮囑過,交人一定要慎,他就是聽不進去,背著她跟小四兒扯上關係,現在又冒出個範大杆子,這局麵怎麽收拾?光是跟三河那幫人攪在一起就已經夠她頭痛,突然多出這麽多麻煩,縱是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擺平。


    “扶不起的阿鬥!”這話不知怎麽就從她嘴裏冒了出來。想想為了他,自己付出多少心血,又承載了多少委屈!原想讓他能順順當當爬上要爬的位置,也算這輩子她沒嫁錯人,誰知?


    算了,想這些沒用,要毀一起毀,要燦爛一起燦爛,這是她湯萍的人生邏輯,既然把他扶到這條道上,是荊棘是泥潭她都認。隻是她必須得搏到最後,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會甘休。


    眼下她在等,她必須要見老大,無論多難她也要見到。隻有見到他,才會有希望,才會有安全。


    消息遞上去已經兩天,她相信這次自己不會白等。


    範大杆子的落網極大地振奮了人心,就連秦默也興奮得要請老曾喝酒。秦默過去跟老曾有點過節,都是因李欣然鬧的。當然,人事關係的事,一向很複雜,現在秦默想化複雜為簡單,說要給老曾擺慶功酒。老曾嘿嘿笑笑:“老局長,酒我倒是想喝,可你問問李副,他允許不?我還得蹲點去呀。”老曾本來說了句實話,範大杆子一落網,就交給相關人員去審,老曾的任務又成了監視小四兒。秦默聽了,心裏卻有點不舒服,不知怎麽,他還是解不開心裏那疙瘩。


    秦默雖說當了將近五年的一把手,但他上任是三河高層在特殊背景下做出的決定。當時的一把手突然得到提拔,幾個副職又都具有競爭力,高層也是意見很不統一,平衡來平衡去,索性將一輩子不爭不搶的老政委秦默扶到了一把手位置上。本來也是想過渡一下,看李春江跟吳達功各自的發展情況,然後再做定奪。誰知事態的發展竟是如此的不以人的意誌為趨向,李吳二人之間的鬥爭越來越公開化、複雜化,三河高層始終舉棋不定,這才讓秦默幹到現在。當然,秦默也是相當不容易,既要平衡兩個副手之間的關係,又要維護自己的權威,偏巧又遇上車光遠,將李欣然的事扯出來,念在親戚份上,不得不站出來說話。這一說,便讓事情更趨複雜,不但一把手的威信沒樹起來,反倒成了兩派勢力發泄的對象。這日子,真是沒當政委時好過。


    秦默有時也自嘲地笑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由他去吧。反正已到了退下來的年齡,索性來個得過且過。沒想真要退下來,又遇到馬其鳴,把他再次拉到這風口浪尖,秦默這才明白,人是沒法得過且過的,況且內心深處,他也不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


    秦默知道,問題還是出在李欣然身上,李欣然的事情一天不了斷,無論退到哪兒,他都會背這個黑鍋。


    眼下,李欣然已經出院,被秘密關在吳水。但是關於案情的進展情況,他卻一點消息也聽不到。


    秦默猶豫再三,還是撥通那邊的電話,問成名傑:“李欣然情況咋樣?”


    一聽是他,成名傑犯起猶豫來,吭哧了半天,隻說:“李書記目前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


    “我不是問他好不好,我是問他到底交待了沒?”秦默忽然吼道。


    “這……”成名傑不往下說了。


    “算了,我還是親自過去。”說著,啪地掛了電話。


    坦率講,李欣然的事兒,秦默並不了解,對這個妻弟,秦默一向是敬而遠之,不僅僅是李欣然個性跋扈,張狂自大,更重要的是,兩人在如何做人如何為官上分歧太大,到一起說不了幾句便會吵起來。記得李欣然跟劉玉英打得火熱時,秦默曾婉轉地提醒過他,要他做人收斂點,對家庭負責點。你猜他怎麽說?“看慣就看,看不慣走,少拿你那套教訓我!”一句話差點沒把秦默噎過去。打那以後,秦默便跟妻子說:“往後,你也離他遠點,你這個弟弟,我看遲早要害人,不但害他自己,還要害你們全家。”他妻子雖然心有怨言,可行動上還是跟李欣然拉開了距離。


    妻子死後,他跟李欣然接觸就越發少,除了開會偶爾遇到象征性地點個頭,交往幾乎談不上。去年要不是李欣然的老母親他的老嶽母上門求他,秦默才懶得替他說話。


    秦默趕到吳水,成名傑正在等他。見了麵,成名傑牢騷滿腹說:“你這個親戚,哪像個當領導的,簡直一無賴。”秦默忽地黑下臉:“說誰就說誰,少給我扯什麽親戚。”成名傑這才發現秦默臉色不大對勁,忙換了口氣說:“我也是讓他氣的,到現在一個字不交待,還老是拿老師的口氣教訓我。”


    “那你就沒一點辦法?”秦默這次是很認真地問成名傑。


    “我能有什麽辦法,一不能刑訊逼供,二不能涉案偵查,隻能這麽幹熬著。”成名傑還想說下去,秦默憤憤打斷他:“行了,你的意思我懂,如果真沒本事,就讓有本事的來!”說完,他夾起包,理都不理成名傑,憤然離開。


    一下樓,秦默便給馬其鳴打電話,說李欣然的事不能這麽拖著,再拖下去,會出問題。馬其鳴問出什麽問題。秦默想也沒想便說:“我怕他們審賊的跟賊串通一氣。”馬其鳴有點吃驚地說:“成名傑不是你推薦的嗎,怎麽,他也不可靠?”


    “一句話說不清,總之得換人,而且要快。”


    秦默這想法也是瞬間產生的,成名傑剛才說話的口氣跟電話裏判若兩人,猛就讓他起了戒心,他決計放棄見李欣然的打算,不過,成名傑必須換。


    一聽秦默口氣,馬其鳴知道又用錯了人,可眼下這情況,能用的就那麽幾個人,換誰呢?


    “讓李春江來,對付李欣然,他有辦法。”


    “這不行,說好這案子由紀委管,成名傑是紀檢委員、反貪局副局長,讓他負責名正言順,李春江去不符合程序。”


    “現在還講什麽程序,再講程序,我怕又要白忙活!”秦默是真急了,甚至顧不上跟馬其鳴講話的口氣,等肚子裏的火發泄得差不多,才猛然意識到語氣爆了。


    也難怪,他原想,成名傑這人可信,人品也靠得住,過去合作過幾次,印象都很好,所以才力薦了他。沒想這才幾天功夫,成名傑就不像了,不隻是不像,話語裏麵分明有另一種東西。聯想到香煙事件,秦默忽然怕了,眼下真是誰也不敢信任。他已打定主意,無論阻力多大,一定要讓李春江正麵跟李欣然來一次較量。


    李欣然的所作所為,李春江掌握得一定比他多,多得多。


    可是話剛開了個頭,李春江便堅決搖頭。“不行,這絕對不行,他隻是雙規,如果我們一插手,就會亂,有人會拿這做文章。”


    “我不管誰做文章,我隻要他開口,是紅是黑,他總得開口說呀!”


    “老秦,你不要激動好不,這不是家務事,這得符合程序。”


    “程序是人定的,如果他真有罪,我們就有權力調查。”


    “可是目前還不能說他有罪。”


    “沒有罪你們老懷疑他幹嗎?每次總是第一個拿他開刀,要開就開呀,你們又怕。”秦默越說越激動,言辭裏已有點怪罪李春江了。他潛意識裏還是想證明李欣然沒罪。


    “老秦……”李春江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麽跟秦默解釋。是的,從邏輯上看,每次拿李欣然開刀是有點不太符合常規,當初他也這麽跟車光遠提醒過。但是事情怪就怪在這裏,三河的很多事兒,李欣然是個口袋係,這個係不解開,裏麵的亂麻便理不出頭緒,這也是他上次調查中發現的。奇怪的是,初來乍到的馬其鳴也是這想法,可見,李欣然這個瓶頸有多重要。


    再往深裏說,這一切,怕都跟小四兒有關,三河所有的網,都是這個小四兒一手編織的,網住的,不隻是李欣然父子,但在三河境內,李欣然卻是第一個跟小四兒扯上瓜葛的。這就是問題的所在。


    李春江正要跟秦默細說,老曾突然打來電話,說一輛掛著軍區牌照的車將小四兒接走了,老曾問:“要不要跟蹤?”


    “車號是多少?”李春江緊問。


    老曾很快報出一串數字。


    “不要亂來,馬上撤。”


    一句話的功夫,李春江已驚出一頭汗。過了好長一會兒,他仍驚魂未定:“老秦,你我要吃苦頭了。”


    秦默詫詫地瞪住李春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等弄清原委,他也頹喪地倒在丁沙發上。


    接走小四兒的,絕不是一輛誰想跟蹤就能跟蹤的車。上次事到關鍵處,也是這輛車,大大方方從賓館接走了小四兒,緊跟著,一係列怪事兒便發生,先是袁波書記猛烈挨批,接著是秦默隱居二線,直到車光遠被紀檢委的同誌帶走,李春江還是如墜霧裏。後來等吳達功主持工作,他才意識到,正是這輛車,讓他們半年多的辛苦白費了,豈止白費,他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4


    八月的省城,空氣越發的燥熱,來自騰格裏大沙漠的熱浪將這座西北城市烤得要著火,一場遮天蔽地的沙塵暴將人們的心情弄得極為灰暗。


    黃河岸邊,桃花園裏,厚厚的沙塵將滿園風景擊打成另一個樣子,這座新開發的風景園,看上去一派頹廢。


    不遠處,祁連山脈桃花山腳下,碧水蘭亭靜靜的。這是省城最具時尚元素的一座小區,也是有名的富貴階層休閑度假區,一場沙塵暴,讓這兒變了味。


    八號別墅裏,湯萍正焦灼不安地等著主人。主人在通電話,她被送進來後,隻簡單打了個照麵,還沒等主人開口講話,樓上的電話便響了。


    他老了,簡簡單單一眼,湯萍便捕捉到這個真實的感覺。眼角的皺紋密密麻麻,低垂的眼袋讓人不忍目睹那張臉。稀疏的頭發已無力遮蓋裸露的頭頂,長長的一綹很辛苦地梳上去,但也無濟於事。光亮的額上爬滿無情的老年斑,每一粒都那麽猙獰。尤其他的嘴,四下往下拖,像是收拾不住。男人一老起來,嘴竟是那樣可怕。湯萍深吸了口氣,說不清為什麽,她的心有點暗淡。


    看來,歲月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沒誰能阻擋住老去的步伐,也沒誰能抗得過無情的風霜。他有六十好幾了吧,也說不定,年齡這東西因人而異,像他這種位高權重的人,年齡有時是往下長的。但老是顯然的,湯萍再次在心裏強調了這個老,忽然就有種放鬆下來的感覺。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的門檻遠還沒這麽高,人也平和許多。三河那座紅磚砌成的小院裏,六月的紫老虎爬滿竹架,那是一種怪誕的草,生長在靠近沙漠的地方,移到城市竟也能如此旺盛。湯萍跟著歐陽子蘭,弓身穿過形似甬道的花架,看到花叢中盛開的一張笑燦燦的臉。歐陽子蘭吟笑著介紹了她,湯萍記得他好像說過這樣一句話:“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歐陽子蘭笑著點頭,而後便像老朋友一樣拉開了家常。


    那天他的目光始終像兄長或父親一樣端詳在她臉上,他的年齡的確要比父親大,當然官也比父親高出幾品,要不湯萍是不會纏著歐陽子蘭向他說情的。


    “想到哪兒去?”那天他這麽問她,有點突然,有點讓人喜出望外。


    當時歐陽子蘭還沒把來意完全說明白,他的殷勤和主動真是讓人感動,後來才發現,情況不是這樣。


    “聽你的安排吧。”湯萍聽到歐陽子蘭這樣說,心有些急,她是有目標的,就是衝那個目標而來。不過歐陽子蘭接著道,“你也知道,她身體不好,希望能給她安排一份不是太累的工作,當然了,要是能多接觸點人,那樣更好。”


    湯萍的心騰地落下來,不由得多看了幾眼歐陽,她第一次發現,歐陽竟有如此不露痕跡的談話藝術。


    “是這樣啊?”湯萍聽見他略略驚訝了下,而後,那目光便又迴到她臉上,這次長一點,也溫柔許多,盯得她都垂下了臉。她的心鼓動著胸脯,使勁地跳,按不住,她感到那兒也落上了一雙眼睛,很燙。這是湯萍第一次被男人看得緊張,她的臉紅成一片。


    歐陽子蘭起身,像是很感興趣地欣賞他屋裏的古董,他不得不收起目光,起身引領著歐陽子蘭。湯萍緊促的唿吸這才鬆下來。後來她才明白,救人是需要藝術的,不見得非要駁對方麵子,歐陽子蘭做得真是恰到好處。


    那次之後,湯萍如願以償,去了想去的地方,當上了行署接待處的幹部。偶爾地,他也到接待處轉轉,目光遠比家裏傲慢,居高臨下地掃上湯萍那麽一眼,然後隨意問問工作,便消失了。湯萍琢磨不定,那時除了敬畏,對他沒別的,湯萍不可能對誰都有企圖,她的目標隻是接待處,看中的是那些來來往往讓三河陷入匆忙的人,湯萍希望有一天找到對自己有價值的人。對他,湯萍卻是另一種態度,這態度跟歐陽子蘭有關。


    湯萍記得歐陽子蘭說過這樣一句話,是在得知她又一次跟他單獨接觸後,歐陽子蘭似乎有點火,斥道:“你最好別對他抱有企圖,記住了,跟他你是要付出代價的,慘重的代價。”


    湯萍當然不會,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懂得該對怎樣的男人抱企圖。她還沒愚蠢到把自己當供品一樣奉上祭台,她領的是歐陽子蘭的情,如果說她必須要領這份情的話。對他,她隻能抱以淡淡的微笑,這便足了,想得到別的,等著去吧。心氣高昂的湯萍當年確是這麽想的,她太年輕了,年輕便意味著傻,意味著對世事的不諳。果然,不久她便受到了懲罰,對年輕的懲罰。他再次邀請她時,她猶豫著,很想拒絕,可是實在拒絕不出,就含含糊糊地去了,是去他指定的另一個地方,她想不會有太大的事發生,大不了到時候把歐陽子蘭抬出來。這麽想著,她忽然有了底氣。那天的氣氛一開始很好,他關切地尋問著她的工作,後來又問起她父親,一提父親,湯萍的話多起來,甚至沒注意到他的臉色,其實他是很不願意談她父親的,不過他表現出了足夠的耐心。等她說完,他淡淡地哦了一聲,算是對她激情的迴應。湯萍有些失望,原本想著他會順著這個話題延伸下去,那麽她很有可能得到另一份喜悅,關於父親的喜悅。但是他沒,他突然停止了談話,甚至表現出一種近似於厭惡的冷漠。湯萍有點亂方寸,不知該怎麽應對麵前的僵局。就在她焦灼地思考對策時,他忽然把手伸過來,摟住了她。是摟,不是攬,如果是攬,興許湯萍還能接受。


    湯萍驚了一下,又驚了一下。因為他說出一句話,一句讓湯萍想吐的話。


    “難道你不想報答我?”


    “來吧!”他又說了一句,便開始狂風暴雨似的掠奪她。對於掠奪這個詞,湯萍是很敏感的,也是恨之入骨的,如果真要那個,她也喜歡輕風細雨式的,自己主動地獻出去。她一把打開他,打到了臉上,她看見那兒有了紅印,接近於血的顏色,她興奮地說:“不要碰我,我會瘋的。”


    他捂著臉,驚愕地瞪著湯萍:“你敢打我?”


    湯萍笑笑,叫了一聲他的官銜,說:“你不希望我對著窗子喊吧?”


    現在想起來,湯萍就有點後悔,人在年輕時候,是會犯許多錯誤的,最大也是最致命的錯誤就是過高地估價自己,比之偶然遭受一次蹂躪或踐踏,這種估價帶來的一係列後果,代價更為慘重。


    可惜晚了,那一巴掌便把湯萍將要付出的代價全扇了進去。他們的關係突然中止在那裏,就跟湯萍前進的步子一樣,永遠中止在了那個晚上,為此她做了將近二十年的接待員,直到自己徹底地絕望,徹底地厭倦,才一聲歎息地離開那個傷心的地方。


    她的夢想隻能依附在吳達功身上,或者,她迫不得已做了某種轉嫁,想想,這是多麽地悲哀。


    電話終於打完了,這是一個漫長的電話,足足打了有一個小時。他拖著臃腫而鬆散的身子從樓上往下走時,湯萍停止了迴憶,自動站起來。這一刻,湯萍竟羞臊得不知拿哪種目光看他。漫長的二十多年,她居然沒能再看到他,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花巨額代價買他這張神秘的門票。湯萍一時感慨萬端,數年前一伸腿便能做到的事情,曲曲折折繞了多大一個彎,想想,人生竟是這樣荒誕。


    他倒是表現得很大度,似乎早忘了當年臉上那團紅。“坐吧。”他說。


    湯萍怯怯坐下,遠距離地視著他。一時之間,竟張不開口,因為要說的話實在是太難。


    他替她解圍。到了這歲數,他還懂得怎樣替女人解圍,可見他的功力有多深。“聽說你愛人有了麻煩?”


    “是。”湯萍趕忙點頭。


    “哦——”他輕哦一聲,倒在沙發上,像是墜入了往事。


    “是麻煩。”他又這麽說了一聲,然後微微閉上眼,很久都不再開口。


    湯萍的心緊成一團,目光七跌八落,碎成一灘灘傷心的水,在他腳下殷紅地盛開。


    很久,他才睜了一下眼,問:“你的意思是……”


    湯萍不由得起身,走近他,在那張沙發後立住,有點顫抖地說:“請您說句話……”


    “哦——”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當你打算破釜沉舟最後一搏時,辦法也就來了。湯萍根本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麽。隻記得當時隻有一個心思,豁出去,趁還能豁出去的時候,抓緊豁。她被這個心思鼓舞著,激動著,幾乎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至於怎麽捧住他的額,伸出纖纖手指給他按摩;又怎麽在輕鬆的按摩中將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全都成了一場夢,夢醒時候,她聽到一句話:“今晚……你就不要走了。”


    二十多年了,他最終還是得到了曾經想要的東西,盡管這東西已不再那麽美好,不再那麽純潔,可畢竟,也是留在他心裏的一片憾。


    果然,他很遺憾地說:“老了,你也老了。”


    次日,一個電話打到孫吉海辦公室,一聽口音,孫吉海站了起來。


    “三河怎麽迴事,亂糟糟的,你這個常務副書記會不會工作?”“什麽由不了你,由不了你要你這個副書記做什麽?!該講原則的時候就要講原則,該替下麵說話的時候就要替下麵說話。好了,吳達功馬上迴去,那個秦默不是要退嗎,讓他退下來好了,你是管組織的,得有組織原則!”


    放下電話很久,孫吉海的手還在發顫。不過,等他走進袁波書記辦公室時,臉色已經很堅定了。


    馬其鳴一再要求,不論發生什麽都不能亂,都不能失去方向,方向才是動力,方向才是戰勝困境的武器。


    孫吉海接到電話的同時,馬其鳴也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裏說三河可能要起點風波,要他有心裏準備。馬其鳴笑笑:“你們要是擔心我,就讓佟副書記把我原調走好了。”


    不提醒倒罷,一提醒,馬其鳴的強勁上來了。接下來,他開始親自督陣。


    先是從王副身上突破,這家夥經過一陣子的審訊,已經有點頂不住,不過他還是僥幸地把寶押在潘才章身上,心想,隻要潘才章不鬆口,他們還是有希望。


    一見李春江和馬其鳴,王副頓時蔫了。尤其李春江,王副打心眼裏怕這個人。隻要李春江狠上勁兒,十個潘才章也頂不過去,這把尖刀,插誰誰死。上次算是僥幸中的僥幸,這一次,怕沒那麽便宜。


    果然,李春江一開口便掐住了他的命門,“王副,我知道很多事兒你都是被逼無奈,是潘才章硬拉你的。現在你該考慮清楚,是讓潘才章把你當替罪羊供出來,還是你自己說出來,早說出來早主動,這點你比誰都清楚。”


    王副還眨巴著眼睛,想從李春江臉上窺點什麽,沒想李春江丟下這句話,竟跟馬其鳴走了出去。他的頭無力地垂下來,內心困惑得要死。門外,李春江蠻有把握地跟馬其鳴說:“他頂不過去的,他太知道讓人當替罪羊的味道了。”馬其鳴讚許的目光落在李春江臉上,他本來是揣著一肚子好奇想看看李春江怎麽審人的,誰知剛開了個頭,卻沒了下文。


    第二天,馬其鳴便得到消息,經過一夜的掙紮,王副垮了!


    王副和盤托出了他和潘才章如何在看守所沆瀣一氣、暗結私黨、幫犯罪嫌疑人開脫罪行、收受不義之財的全部事實。據王副交待,僅三河公安內部,他們這條線上就多達二十六人,還不包括法院和檢察院的。但是對童小牛一夥迫害致死蘇紫丈夫陶實的事,王副卻矢口否認,拒不承認有此事。


    李春江看完筆錄,跟馬其鳴說:“他這是在玩眾責難罰的遊戲,一下子扯出這麽多人,目的就是想難住我們,為他們爭取時間。那事兒他當然不肯承認,因為童小牛隻是他和潘才章的座上賓。”


    “繼續審訊,看他能頂多長時間。”李春江對負責此案的警員說。


    與此同時,女警王雪那邊也有了收獲。經過將近一月的努力,裝扮成賣豆芽的王雪終於取得周翠花的完全信任,周翠花現在都親熱地喊她妹妹了。這天,王雪帶著試探性的口氣說,她男人出了點事,讓警察抓了進去,求周翠花想個辦法,幫幫她。已經完全沒有戒心的周翠花一口應承下來,答應跟三叔說說,讓三叔想辦法。


    “放心,這種事兒,三叔準能辦。”周翠花說。


    “好,就以這個法子,引三叔出來。”李春江興奮得直誇王雪。其實王雪還沒結婚,隻是長相老氣一點,加上又在基層工作,皮膚糙黑,所以自稱有了男人也不會引起周翠花猜疑。再說了,說男人才能讓周翠花同情,要是換了男朋友,沒準周翠花還想給她另行介紹一個呢。


    5


    劉玉英醒了!


    這真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李春江趕到醫院,李鈺正指揮著護工和兩個警員重新布置房間,病房裏擺了十幾盆鮮花,上麵有送花者最真誠的祝福。看到李春江,劉玉英目光複雜地一動。要說,李春江跟劉玉英是打過交道的,當初調查李欣然,李春江找過劉玉英,就小四兒跟李欣然的關係問過她。沒想劉玉英矢口否認,說她根本不知道小四兒是誰,再說了,她不想跟任何人談李欣然。當時的劉玉英很痛苦,加上又知道李春江跟鄭源是好朋友,越發對李春江有了戒備。這事兒李春江沒跟任何人提,他相信,劉玉英心裏有個死結,打開這個結,必須靠她自己。


    李春江對劉玉英的康複表示衷心的祝福,劉玉英想說什麽,嘴唇蠕動半天卻沒說出來。在她醒來的短短兩個小時,護工和醫護人員告訴了她許多,她知道,如果沒有李春江他們,這陣她已在另一個世界陪著死也不想見到的周傳海了。


    李春江將消息告訴鄭源,鄭源在電話那邊也是很高興,不過他提醒李春江,少打擾她,有什麽事等她徹底恢複好再談。李春江笑笑:“放心,我會當好護花使者的。”


    “去,還護花哩,少寒磣。”鄭源警告李春江,“少拿這事窮開心,有機會,我會告訴她真相的。”


    李春江忙說不是那個意思。


    李春江跟李鈺重新交待了下工作,而後走出醫院,徑直朝吳水縣黃花鎮趕去。


    昨天晚上,負責在黃花鎮審訊朱三強的警員報告,說意外抓到了一個叫駱駝的家夥,這人以前在吳水賣過**,事發後跑了,外麵混不下去,又跑來找朱三強,沒想撞到了槍口上。


    李春江趕到時,對駱駝的審訊剛剛結束。據駱駝初步交待,他跟朱三強都是範大杆子的人,但他們都沒見過範大杆子,是一個叫老鼠的人拉他們入的夥,老鼠是他們的頭兒。問老鼠的下落,駱駝說他也好久沒見了,自打上次出了事,道上的人都不跟他聯係,他也怕被道上滅掉,所以躲在一個叫阿拉右旗的地方替人背煤,可他實在受不了那份苦才悄悄跑來,看能不能在附近找個活下去的辦法。


    “那他認不認識小四兒?”李春江問。


    “據駱駝交待,小四兒這名他聽過,但人一次也沒見過。他還說,小四兒並不知道朱三強跟了老鼠,要是知道了,會下狠手的,小四兒最恨手下背著他做事。”


    聽完警員的匯報,李春江心裏一片疑惑:“這麽說,朱三強賣毒品小四兒並不清楚?”


    “是。朱三強交待,這活他是偷著做的,起先是幫紅紅她們弄一點,後來幾個跟紅紅有染的男人出高價讓他弄,他便忍不住伸手做了。不過他們瞞得很緊,小四兒居然沒聞出氣味。”


    難道說小四兒跟他們不是一路人?李春江越發困惑,隨著調查的深入,線索不是越來越清晰,而是越來越複雜。這個“他們”到底指誰,李春江自己也說不準,但能很清晰地感覺到。在三河,一定有幾股勢力混存,他們各自為陣,有時互相利用、互相穿插,但更多時卻獨自為營。現在基本可以判定的是,潘才章一夥跟範大杆子沒關聯,如果小四兒也跟範大杆子沒關聯,那麽至少有三股勢力需要麵對。三股啊,怪不得馬其鳴一再提醒他和秦默,絕不要讓到手的這些線索給攪混了,一定要分清水是水,泥是泥。


    接著再審,駱駝交待出一個很重要的情節,說他臨潛逃那天,看見老鼠跟李華偉在一起,好像請公安局的強哥吃飯。他說老鼠跟李華偉關係很不一般,老鼠的妹妹就在李華偉的公司當公關。


    這是一個重要線索,李春江馬上在電話裏跟秦默商量,要求調老曾過來,突擊審訊李華偉。秦默表示同意,不過從語氣裏,李春江還是感受到秦默那份不願表露的痛苦。


    說到底,誰都不希望自己的親人出事。


    華欣公司董事長李華偉被秘密轉移到一個地方,等他再次坐到強光燈下時,發現審他的人變了,這個可惡的曾老黑他認識,這是被道上的弟兄們發誓要大卸八塊甚至十六塊的混帳魔頭。


    李華偉暗自緊了一口氣。


    “抬起頭來!”老曾喝了一聲。


    奇怪,李華偉居然聽話了,一改往日的威風樣,乖乖抬起了頭。


    “還是不想說,是不?”老曾問。


    “想讓我說什麽?”李華偉強壓住心慌,口氣儼然像是在反審老曾。


    “還想裝是不?還想挺是不?好,我讓你裝!”老曾說完,命令手下的警員把強光燈往下拉。李華偉高叫起來:“你這是刑訊逼供,我要告你!”


    “告我,怕你小子永遠也沒這機會了。”老曾突然露出一股匪氣,“烤,我看你小子有多硬!”


    強光燈巨大的光束烤在李華偉臉上,坐慣了空調房的李華偉哪受得了這個,隻見豆大的汗珠很快從他臉頰、額頭往外冒,不大功夫,他就像是要虛脫過去。


    “姓曾的,你……你……”


    老曾嘿嘿一笑,點上煙,悠然地抽起來。兩個警員有點怕,不安地拿眼神望他,老曾一怒臉:“望啥望,再往下拉,不說話直接往他臉上放。”


    兩個警員剛要往下拉,李華偉挺不住了:“我說……我說……”


    人總是有軟處的,就看你以什麽方式製他。


    幾乎同時,另一組幹警也在突擊審訊。叫芳芳的一看警察撞開門,就知道全完了,躲不過去了。自從李欣然被帶走,老鼠的妹妹芳芳整天都在惡夢中,她不敢逃,也沒處可逃,哥哥老鼠杳無影蹤,死活不得而知,她一個女孩,往哪逃?隻能躲在家裏,乞求老天爺饒過她,或者李家父子能平安出來,再供她過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想不到,警察還是找上門來,傾刻間,芳芳的世界就垮了。


    女人跟女人不同,有些女人外表柔弱,內骨子裏卻是鋼、是鐵,是百折不悔的精神。芳芳這樣的女人,內骨子其實比外表還柔嫩,還弱不禁風,要不她也走不到今天。


    還沒等怎麽細問,芳芳就稀裏嘩啦全給交待了出來。


    芳芳是讓哥哥親手送給李華偉的。按哥哥老鼠的說法,隻有跟上李華偉這號人,才能過上好日子。當時芳芳高中剛畢業,閑在家裏無所事事。像她這種家庭背景,父親是下崗工人,母親在大街上賣油條,想找工作比登天還難。芳芳又不願風裏雨裏地跟著母親去掙那份辛苦錢,索性聽了哥哥的話,去給李華偉當公關。這一當,芳芳才發現,這個公關其實跟**差不多,隻不過陪的男人相對固定一點。不過芳芳樂意,再怎麽說,她也是在高級賓館或豪華歌房裏陪的,而且總有花不完的小費。對一個出身在社會底層的女孩來說,你還真指望有人把你當金枝玉葉捧著?


    芳芳最初陪的隻是李華偉一人,那時候她還有過夢想,傻兮兮地想著能給李華偉做個二奶啥的,名聲也好聽點。後來,後來……反正就那麽迴事,李華偉把她當成了高級馬桶,哪個當官的或是有頭有臉的生意人看上了,就讓他上一下,李華偉說,這叫資源共享。


    共享個頭!芳芳有時也罵一聲,是在那些家夥不拿她當人的時候,不過更多時,她是聽話的、乖的、溫順的。因為除了金錢,李華偉還送給她一樣東西:暴力。


    芳芳怕暴力。


    據芳芳交待,李家父子跟黑道上很多人有來往,這是她陪客人時悄悄記下的。範大杆子是李華偉的常客,睡過她,每次都帶給她跳樓或吞下***的強烈願望。範大杆子每次來時身份都不一樣,忽兒是軍官,忽兒是司機,忽兒又是羊皮販子,但到了床上,他的狠毒是一樣的。


    芳芳說,範大杆子一定跟李家父子有交易,具體啥交易她就不知道了。


    小四兒芳芳也見過,是在李欣然家裏。有次李欣然叫她,她去了,事到中間有人敲門,李欣然嚇得將她藏在衣櫃裏,差點沒將她憋死。後來她偷偷溜出來,隔著臥室門,偷聽到李欣然跟小四兒的談話,小四兒讓李欣然想辦法將一個叫羅七的人弄出來。


    “畜牲!真是禽獸不如!”李春江已讓憤怒填滿了整個胸膛,拳頭用勁砸在桌子上。父子倆輪換著糟蹋一個女人,世上有比這更無恥更沒人性的嗎?


    將李華偉的供述和芳芳交待的情況對照起來,李春江初步得出判斷,華欣商貿公司很可能是範大杆子在吳水的大本營,甚至毒品加工基地也說不準。但隨後對華欣商貿公司的搜查卻讓李春江失望。華欣公司並沒查到任何有關毒品交易的證據,它所有的商業往來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家公司主要從事農用三輪車的銷售和農副產品交易,賬目齊全,就連會計事務所的專家看了也挑不出刺兒,而且它的納稅一直位居同類企業之首,是吳水民營企業的納稅典型。對所有的庫房進行搜查後,也沒找到李春江懷疑的東西,李春江一時有些氣餒,是不是判斷又出了錯?


    馬其鳴倒是很樂觀,他說:“你別愁眉苦臉的,應該慶賀才對,我們總算揪住了李欣然這隻老狐狸的尾巴,接下來,可以名正言順收拾他。”


    很快,關於羅七的調查也有了消息。羅七本名羅得旺,曾是省醫藥公司駐三河的銷售代表,三年前羅七到吳水收賬,夜裏在紅碼頭歌舞廳唱歌,跟吳水幾個小混混為爭小姐發生口角,雙方打了起來,酒後失態的羅七順手操起啤酒瓶,將一姓曹的地痞打成深度腦昏迷,差點死掉。後來經醫院搶救,命是保住了,但人成了傻子。羅七當夜便被帶到公安局。半年後吳水檢察院要以重傷害罪起訴羅七,不知怎麽最後又以防衛過當免予起訴,隻罰了三萬塊錢。


    “馬上找當事人核查,一定要從這案子打開缺口,找到李欣然跟小四兒合謀犯罪的證據。”馬其鳴命令道。


    一張網很快向李家父子撒開,馬其鳴跟李春江都有些激動,獨獨秦默,心裏是那麽的苦澀。


    這天,秦默年近八旬的丈母娘又來看他。老人已老得不成樣子了,隻是腿腳還聽使喚。自打妻子橫遭車禍,老人便很少來找他,去年也是迫不得已才求到他門上。老人有兩個兒子,李欣然是老大,小兒子現在還在鄉下,跟鼉人同住。她是前兩天才聽說老大又出事的,這次還有孫子,小兒子一直瞞著她,不敢說。老人唏噓了一陣,抹把淚,哽咽著說:“這是命,我的命,尿一把屎一把把他拉大,沒享他一天福,臨到頭了,還是扯不完的心。”


    這一次,老人沒再求秦默什麽,秦默真是怕她再張口,可老人要迴去時,他心裏卻又酸酸的,老人什麽也不求,反而讓他更不安。


    秦默要派車送老人,老人執意不肯,說她腿腳還行,擠班車也就半天工夫,不添麻煩了。說著,老淚已從幹涸的眼睛裏縱橫出來。


    秦默扭轉身子,硬撐著沒讓淚流出來。望著班車一搖三晃地離開三河,秦默忽然想:人生兒子做什麽,難道就為了扯不完的心?


    就在馬其鳴和李春江暗暗興奮的當兒,沙漠裏傳來不幸的消息,叫楊四的男人死了!


    屍體是一個羊倌發現的,大約離沙漠農場六十裏的地方,有個叫沙灣的村子,那口井就是沙灣人以前用過的,幹了有好幾年了。羊倌趕著羊迴村,一陣沙塵刮來,兩隻羊不見了,羊倌叫來兒子,把他吊進井裏,果然找見了兩隻羊,不過,羊倌也嚇壞了,他踩著了屍體。


    屍體已經腐爛,據法醫判斷,叫楊四的死了大約有二十天。從屍體己無法判斷死者是否遭受侵害或襲擊,是他殺還是失足掉進枯井一時還得不出結論,衣物裏也沒找到有價值的線索,除了可憐巴巴的一卷碎錢,再就是一包廉價香煙。不過他的衣袋是撕爛的,這一點引起李春江的注意。


    為了盡快查明楊四的死因,警員們兵分幾路,在沿途一帶展開調查,看那些日子裏有沒有人跟楊四接觸過。再者,就是查清這一帶有沒有人認識楊四。


    憑直覺,李春江斷定楊四是遭了暗算,拿他在沙漠裏放羊的經驗,不可能失足落入枯井。一個在沙漠裏放了四年羊的羊倌,哪兒有個坑坑窪窪都應該辨得清清楚楚,何況那麽大一口井。其次,死亡時間也令人生疑。沙漠農場一出事,不少神經都被牽動起來,這個時候不能不說沒有殺人滅口的可能。


    想到這兒,李春江忽然意識到什麽,馬上叫來老曾,要他迅速安排力量,最好是臥底,貼身跟著李三慢,以防不測。


    緊接著,他又叫來王雪,將事態的複雜性再次強調一遍,要求王雪一定要保護好周翠花,並盡快拿到鐵的證據。


    楊四的死亡讓李春江陷入巨大的不安,如果真是殺人滅口,證明對方行動遠比他們快,而且手段十分殘忍。麵對如此複雜的形勢,他渴望能說服馬其鳴,盡快將鬥爭公開化、明朗化,團結一切積極力量,跟暗藏的幾股勢力做鬥爭。再這麽保守下去,怕有更多的生命處在危險之中。


    沒想馬其鳴堅決反對。這天的馬其鳴像是受了什麽刺激,冷不丁衝李春江說:“難道你沒嗅出什麽嗎?”李春江被他這話問愣了,一時有些結舌。馬其鳴接著又說:“春江,你我得做好長期暗中鬥爭的準備啊。”


    李春江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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