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聞言一驚,撤下行禮的雙手,壯起膽子挺身瞧去,麵前突兀出現的白衣道人豐神玉朗、神華內斂,不是崇玄觀的鬆鶴老真人又是誰來?


    單單從氣度來看,比起五年前的真人怒目,此時的道人真真擔得起出塵二字。


    阿莫聽得真人問話,心下驚懼,那人悄然入苗寨本就是一樁不為人知的小事,就算在一方之地鬧出再大的動靜,也是不出外門的自家事,老真人如何通曉?


    老人不敢怠慢,悄悄做了個揮煙杆的動作,一旁站著的古力瞧見這一幕,不動聲色的再次行了一禮,不甘心的退了下去,動作遲緩僵硬。


    道人伸手撫過幾縷長須,神色泰然。


    阿莫總算鬆了口氣,將煙杆別在腰間,心思百轉,見麵前的道門老神仙一副謙和出塵的神韻,如何也不敢扯謊,隻得開口恭敬答道:“迴真人的話,阿莫認得此人,真人此次駕臨,莫非專程為他而來?”


    鬆鶴得到肯定答複,料想自己猜測已然明了,那日在崇玄觀三清殿虔敬的香客所言之語就是最好的明證。


    五年前,那人身中蠱毒被自己所救,所係之事必然與五仙教有些淵源。隻是今時今日,他如何從鬼門關裏爬了迴來?如何學得一身用毒的本事?那在斜月穀中遇到的衙差口中所言的死者被下蠱害死究竟是不是那孽障所為?這其中的種種,恐怕都要從眼前的老人身上去尋找答案了。


    作為五仙教的當代看門人,一係列因蠱蟲而起的人命案子,不找你,還能去找誰?


    老真人平靜說道:“阿莫公,你且說說你是如何認得此人的?至於貧道此次為何而來,你莫要問,必要的時候你自然知曉。”


    老人又是恭敬的行了一禮,道:“真要說起來,這前後因果一時半會兒怕是說不完,真人若不嫌棄,還請入內一敘。”阿莫指向身後的飛簷高樓,做了個請的手勢。


    道人點了點頭,向前走去,阿莫跟在一旁,有意落下一個身位。


    在梁國南朝的世俗裏,崇玄觀雖說是統攝道門綱領的清修法地,但道人修清淨,常人平時一般很難得見,除非是有意上山請香禮敬。崇玄觀不同於南朝林立的一般小道觀,山門不常開放,所以平頭百姓也不是日日隨時都可以去上山禮敬的。這一次浩浩蕩蕩的偌大上山香客,驚動了伏牛洲一州之地的崇道之人不說,甚至屆時還會有來自外邦異國的香客莫名而來,不過都是沾了老君誕辰大會的光而已。


    幾十年難得一見的九龍台重啟,可不是人人都可見到的。就算是那些身份高貴,得以上山可不納拜帖的王侯公孫,又有幾人有幸見到過九龍汲水的壯闊畫麵?


    平頭百姓沒機會日日上山虔誠禮敬,隻要心中常思善舉,上不上山其實沒什麽區別。那些仗著自己身份家世的官老爺就算能享有更多入山的機會,隻要心中不禮敬,每次上次隨手扔下些香火錢便覺得自己是心誠了,也隻能算是自欺欺人。


    這就好比當下南朝三閣六部內的某些官員,自認為看過了幾篇聖賢經典,抄錄過幾篇高頭文章,就可以和尚書閣老、甚至是當今陛下辯一辯忠孝,理一理仁義道德,不管不顧的爭論祖宗家法,卻對這個滿目瘡痍,暗流湧動的國家積弊已久的沉屙視而不見,口口聲聲要做清流。


    真要臨了讓他們去革除弊政、做些實實在在的利國利民的好事,到頭來卻是百無一能。


    在真正的世外高人眼裏,趙文若為何久不出仕,選擇遁世潛修?商元又是如何毅然出世轉入世?其實內裏的根本原因無非是“大勢”二字而已。


    畢竟,時候不到,天機不顯。


    梁朝重文臣輕武將的規矩不能說是陋習,種種潛移默化下無形發展下來存在的東西,都是一時一地,因時政、國情產生的結果而已,有些人能看到弊端,說明事態變了,有些東西也就不再合適了。那時候天下安康,盛世共舉的老祖宗家法也就慢慢轉變成了阻礙國朝前進的絆腳石。


    令人無奈的是,不能一蹴而就的變革,在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時間的推移下才能起效的舉措,有些東西你想要去改變,反而一時半會還不能去動,怕就怕一不小心就會好事變壞事,適得其反。


    這也是為什麽朝廷上那些自詡清流,暗地裏長久得利人心不足的官吏們願意極力去守著某些祖宗的家法,還能自稱忠臣的原因了。


    打也打不得,吵還吵不過,沽名釣譽不過如此。


    拿修道扯到官場算是閑話,老百姓們路上遇到身穿樸子的官老爺可不敢上去觸黴頭,要是不幸還遇到官老爺們向自己問話,甭管有事沒事,哪有不恭敬行禮的?


    國朝的崇玄觀雖說得朝廷冊封恩尚,地位堪比皇家,可真要是百姓們路上遇到老神仙們,哪個不當做是自己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執禮恭敬可都是發乎情。有些住在山腳,見得多了的百姓其實也都見怪不怪,就算見到一些上了年紀,看著就是得道真人的老神仙,大著膽子上前說些話,也無不可,總沒那麽多規矩。


    阿莫之所以恭敬如此,每次言畢都要行上一禮,委實是對於五年前出現的那場變故太過心悸。老真人鬆鶴對此未嚐沒有不喜,隻是在外人眼裏他本就是修道之人,太過刻意的去點明不必如此,倒顯得自己拘泥,著相。


    飛簷高樓的雲閣樓台上,身披外衣的清麗女子在阿爹出門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青竹圍欄邊上看著他,目光灼灼。一直看到了遠處的石柱燈台,看到了古力,直到瞧見阿爹跟在一個白衣勝雪的道人身後。


    見眼下前方不遠處的兩人朝樓內走來,女子悚然驚覺,她悄悄的後退兩步,待視線下的兩人消失不見,女子這才閃身進了屋內,拿起竹桌上的苗裝冠服換衣去了。


    飛簷高樓的底層間集內,阿莫待老真人入了屋內,趕忙去斟了兩壺茶。在老真人落座後,他也就坐在一旁,恭敬的請了杯茶,阿莫正了正嗓子,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


    雲閣頂層的樓道那邊,傳來不易察覺的下樓聲響。


    有女子黑衣黑鹿靴,包巾纏頭,腰間斜插著兩柄狹刀,一改頹喪,英氣逼人。


    ————


    落葉城的北門那邊,劉伶大步流星趕向門外,循著那股時斷時續的尖銳哨聲一路追蹤而去,在終於確定哨聲徹底了沒了動靜之後,已是夜幕沉沉的晚上了。


    劉伶是落葉城的捕快,本善於追蹤,可怎奈來人避而不戰,有意隱藏身份,一路上就隻用哨聲牽著自己。一來二去,在對來人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視線不及的夜幕裏,最終還是在距離落葉城北門差不多兩裏開外的密林中一無所獲。


    也不能說是全無所獲,起碼可以確定的是,那人就是昨日在斜月穀中用哨聲驅使毒潮暗算自己的家夥。


    身穿便服的魁梧漢子摸了摸懷中的兩樣物事,喃喃自語道:“好家夥,這算是盯上自己了麽,隻是不知道對手是何來頭?”


    劉伶有些憤懣,他不喜歡這種感覺,身為一個緝捕拿盜的衙吏竟然被賊人牽著鼻子走,最可惡的是,來人肯定是在暗中看到了自己,不然如何能一路追到城中?在自己換了一身衣衫的情況下還能準確的故意引自己到此?”


    他四周瞧了瞧,依稀可見的月色下,密林中樹影重重,蟲聲唧唧,不見半個人影,


    劉伶蹲下身,故意用力的大聲咳嗽,側耳傾聽之下,依然未能聽到有任何人為的驚動聲響,失望之餘運足目力瞧去,四周空餘的山地上,除了自己的腳印外,並不見有其他多餘的腳印。


    “莫非憑空消失了不成?”劉伶心中納悶,可又馬上釋然,“好賊子,輕功了得!”


    劉伶站起身,倒也沒覺得太過失望,看向樹影綽綽的密林深處,略微沉吟後,伸手抱拳向著四周朗聲道:“既是昨日穀中見過我的朋友,可否出來一敘?”


    嗓音洪亮,傳遍四野。


    可惜的是,空曠無人的密林中除了自己慢慢逝去的話語,並未有人迴答。


    劉伶還不死心,盯著密林深處猶自大聲道:“朋友既然不敢出來一見,那麽可是五仙教的人麽?”


    山林中依然寂寂。


    劉伶冷笑一聲,“藏頭露尾的鼠輩!”說完便對著深處的密林用力的啐了一口。


    “既然閣下不敢出來,自然也擔不起爺爺我在這空耗時光,閣下在不出不來,我可就走了?”


    夜風吹過,林葉沙沙作響。


    夜幕中的密林深處就像是一隻張著巨口隨時等待獵物的猛獸,劉伶本有意前去探查,可一想到昨日穀中那般鋪天蓋地的毒潮就有些心裏發怵。這倒不是漢子膽小,隻是一來不知來人底細,情急之下得不償失,二來,懷中老真人特意留下的白骨花若是用在此時此地未免有些太過浪費,萬一敵人暗中埋伏設防,有了防備,再要想出奇效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魁梧漢子無奈的搖了搖頭,看了眼天色,落葉城中怕是早已經敲過了二更鼓了,再不迴去,過了宵禁,若想叫門就有些麻煩了。


    劉伶最後看了看眼前的深處密林,踟躕片刻後,終於還是一跺腳,轉身朝落葉城方向趕去。


    隨著魁梧漢子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那處確定可藏身的密林中,夜風唿號,如泣如訴。


    約莫又過了一炷香左右的時間後,劉伶返身迴城,在離著落葉城北門百餘十步開外,見到那處緊閉的城門頭依稀亮著一盞警示燈火後,漢子微微皺眉,不自覺的悄悄鬆了口氣。


    運氣不錯,以往這個時候可遇不到還能有醒著的城門小吏。


    劉伶轉身向著來處望了望,空山寂寂,一旁通往清水城的官馬大道上早已沒了人影,清冷異常。


    倒是有兩排馬車行過的車轍顯得格外清晰,按理說城門宵禁前路過的車馬,此時的車轍早已經消散了才是。


    此時月過中天,卻是已經過了子時。


    劉伶來到城門下,在好不容易確定了身份後,總算叫開了城門。


    漢子在入了內城後,不假思索的朝著城中心處的府衙走去。


    那開門的城門小吏打著哈欠,一肚子的怨氣,前腳剛送走縣丞大人的車馬,剛想著吹熄警示燈火打盹的時候,偏偏又讓他給遇上了劉班頭迴城。


    小吏緊了緊衣物,嘟嘟囔囔,“這些個大人物一個個都是吃飽了撐的麽,怎麽竟喜歡大半夜的瞎晃!”


    可惜那個剛入內城的魁梧漢子心裏有事,不但錯過了外城門口的車馬痕跡不說,也注定是聽不到一個猶自罵罵咧咧的城門小吏的暗自牢騷了。


    月過中天,月華如水。


    原本寂靜無聲的寬闊官馬大道上不知何時突兀響起了一串串噠噠的馬蹄聲,滴滴噠噠,在蒼涼的夜色裏顯得格外真切。


    一處本無一人的密林深處,有個身穿苗寨服侍的男子現出身形,在打發了那個異想天開、妄想追蹤自己的衙門小吏後,男子麵無表情的走向官道,不見任何喜色。


    視線前方不遠處的官道上,一輛車頂軸梁上插有一麵巴掌大小的黑色牙旗的馬車唿嘯而過。


    男子定了定神,似乎有些錯愕,腳下一緩,那輛馬車就已經去的遠了。


    馬車前方頂上的軸梁上,那麵巴掌大小的黑色牙旗在夜幕中迎風飄搖,一麵繡著的那隻栩栩如生的黃鸝鳥仿佛隨時都會振翅飛走。


    另一麵,一個“許”字搖搖晃晃,飄擺不定。


    多年前,也是在一個夜幕時分,一處有著千餘人眾、俱都披甲執矛的軍隊前方,那杆領軍前行的大纛上,也有一個大大的“許”字,在風雨兼程的暮色裏,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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