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大門前,王三伸手將女扮男裝的小丫頭攙扶起來,翠玉哽咽著說完幾句話後,就一直盯著眼前的這個大人物,小丫頭雖說止住了哭聲,眼眶裏卻依然噙著眼淚,隻是那雙好看的有些紅腫的明亮雙眸裏依稀透露出幾分倔強。


    王三有些於心不忍,一個單身的漢子就算沒怎麽正兒八經和幾個孩子打過交道,卻也覺得心酸。陳哥兒經不住自己的糾纏,在那場自己無緣參與的問話過後,曾私下給他說過些有關這個小丫頭的可憐身世,起先王三隻知道眼前的小丫頭是醉花樓苗姑娘身邊的丫鬟,至於其他更多的,誰又會去在乎呢?


    陳文告訴他這些,本意是想讓王三在接下來的事情中多留些心眼,不過看他剛才在旁邊巷子裏的表現,陳文當時就有些後悔。


    麵前站著衙門三人中,也隻有王三一人知曉其中的大概內情,他看著小丫頭的神色,突然就有些欣慰,小姑娘就是小姑娘,當下的這份神情還是比較有些意味的,終究還是沒有被歲月磨去她這個年齡段該有的棱角,膽小依舊膽小,卻有擔當。


    王三領著小丫頭進了府衙,在一路去往獄監的碎石小路上,小姑娘步伐堅定,緊緊的跟在後麵。


    在入門之前,眼前的差爺就曾告訴他,今日天色已晚,縣尊大老爺已經判定的案子在你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就憑你一個人是很難翻案的。還說什麽你可知道這是關係到滅門的大案,他們為此忙前忙後可全都瘦了一圈,別看就一天左右的時間就拿住了兇手,其中門道兇險的緊。


    她看到那差爺在說話的時候還全身上下的打量了他一遍。


    小丫頭沒有親身經曆過這些,但在那些年陳文常去醉花樓找自家小姐的時候也曾多少聽到一些有關如何與衙門差爺打交道的彎彎繞繞。翠玉聽得認真,在過府衙大門的時候,小丫頭偷偷從衣襟裏掏出了幾張銀票,數額不大,卻是她這些年來積攢下的全部家當。


    王三看的哭笑不得,胖子之所以願意跟她胡說八道這些,無非是想盡力讓自己看起來裝的自然一點,還有就是試圖平和一下小丫頭的心境。


    要知道眼前的小丫頭好糊弄,她家小姐,醉花樓的苗姑娘聽說可是個極為靈秀的主,陳文那些年可沒少在他們這些兄弟麵前嘮叨這個。


    這些也都是陳哥兒剛才離去前叮囑過自己的。


    兩人一路沒怎麽說話,在差不多離著獄監還有幾十步遠的時候,身邊的差爺竟是吹起了一陣響亮的口哨。


    翠玉哪裏知道這些,隻當是衙門裏的規矩。


    那間關押李雲風的牢門前,陳文和張四在聽到那聲響亮的哨聲後,就悄悄的躲在一旁,整個關押李雲風的內牢看起來除了李雲風之外,空無一人。


    牢房內的囚衣年輕公子哥整理了下思緒,翻身在牢獄潮濕肮髒的地上滾了滾,看起來像是遭了大罪。


    監牢的門口那邊,兩個獄卒在看到王三按著樸刀的一臉神情後,很是熱情熟絡的低頭打了聲招唿,至於他身邊跟著的矮個男子,就當沒看見。


    王三領著小丫頭來到那間單獨關押李雲風的內牢前叮囑了幾句後就轉身走了,那位胖大的差爺在走之前告誡小丫頭長話短說,抓緊時間,說話的時候拍了拍那隻收了自己銀票的袖口,不言而喻。


    顯然是嫌棄自己給的錢少了,小丫頭有些自責。


    翠玉急忙看向大牢裏邊,一個熟悉的身影癱靠在牢門不遠處的一側牆角,穿著一件破敗肮髒的囚衣,耷拉著腦袋,滿臉髒兮兮的,神色萎靡。瞧著輪廓,不是李雲風又是誰來。


    小丫頭叫了一聲公子後,就再也忍不住了,剛收住沒多久的眼淚就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狠狠的砸在地上。


    牢獄裏麵,那道身影像是聽到了動靜,極為艱難的挪動了下身子,緩緩的抬起頭來。


    那人睜開雙眼,看到牢門前跪倒著一個灰色長衫的矮個男子,那男子模樣奇怪,雙手死死抓著牢門,哭哭啼啼的盯著自己,正不住的掉著眼淚。


    翠玉見他望過來,更傷心了,哽咽著已見漸漸沙啞的嗓音抽泣道:“公子你騙人,分開前你不說讓翠玉放心,定會安然無恙的嗎?”


    那人聽他說話後明顯有些錯愕,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李雲風突然眯起眼睛,竭力隱藏起自己的那份恍惚,強製佯裝鎮定,他盯著牢外那人,嗓音低沉的說道:“翠玉?”


    小丫頭梨花帶雨連連點頭,“公子,我這就去告訴門外的差爺,告訴他們你不是兇手,翠玉不怕連累自己,翠玉就算拚了命也要讓公子平安出去。”


    小姑娘一邊哭,一邊胡亂的說著話,情真意切。


    李雲風確實有些錯愕,以他的認知來看,這個時辰過來的應該是她家小姐,苗淑碟苗姑娘才對。


    自己當初定計引蛇出洞,想讓小丫頭背後那人主動出現露出馬腳,這才說的實話。


    原意是想著衙門這邊張貼出告示後,肯定會第一時間傳入醉花樓那邊,就算這個時辰過來,以他對苗淑碟的了解,也應該是她才對,就算有意外,也應該是兩個人一起過來,不過這樣的幾率不大,畢竟醉花樓那邊還需要一個人去應付花嬤嬤,相信以他們主仆的精明應該不是難事。


    腦海中預計好的畫麵應該是苗淑碟讓小丫頭留在暖香閣,而她自己則會來縣衙,小丫頭翠玉肯定是表麵上裝作答應,實則會暗中偷偷的跟在自家小姐後麵。


    留在城北酒肆那邊的劉伶和陳文,一人會負責繼續盯梢小丫頭後麵是否有人跟蹤,一人迴來報信。


    她們這對主仆情深,更像是姐妹,這麽些年來,小丫頭的身世都一直被苗姑娘保護的很好,如此大事,苗淑碟又豈會放心讓小丫頭自作主張?


    李雲風到底是小看了麵前小丫頭的魄力,也小看了小丫頭護住的心情。


    原本隻是為了應付苗淑碟而準備好的一肚子話,這會兒麵對著小丫頭竟是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看來小丫頭這次是瞞著她家小姐單獨偷偷溜出來的了。


    李雲風依舊假裝癱靠在牆上,他那隻藏在袖中的右手緊了緊,死死的握住一塊繡有一株大紅色山茶花的繡帕,繡帕裏麵包裹著一張四四方方的箋紙。


    牢獄內,躲在一側的兩人當中,陳文突然心中一緊,暗道一聲,“遭了。”


    出酒肆大門的那會兒,陳文在看到那張單薄的身影的時候曾出現過片刻的恍惚,迴來的時候隻顧叮囑王三小心行事,竟是忘了告訴李雲風來人隻是那個小丫頭。


    之前班頭叮囑過自己的話語怎麽偏偏就忘了呢?陳文心中氣惱,卻也無可奈何,旁邊的張四瞧出不對勁,輕輕碰了他一下。


    牢獄那邊,李雲風重新整理起思緒,應付起翠玉來。


    大約小半盞茶的功夫過後,小丫頭止住了哭聲,手裏無故多了一張繡帕。


    牢獄的大門那邊響起了腳步聲,翠玉將那張繡帕藏在袖中,在隨著王三出去的時候依舊戀戀不舍,看的李雲風好一陣的內疚。


    躲在一側的兩人摒聲斂息,聽到那小丫頭在出門的時候嘴裏不住念叨,“是了,找小姐,小姐應該是有辦法的。”


    小丫頭到底還是年輕,這會兒怕是已經亂了方寸,恐怕連她自己都想不到,曾因不想讓自家小姐幫自己找哥哥而去欠下陳文人情的那個小姑娘,一去不複返了。


    翠玉在出了衙門後已經是快臨近夜幕了,小丫頭心情複雜,思緒亂飛,一副急急的慌不擇路的樣子。


    在西邊的那輪紅日漸沉下去的時候,之前還倔強映照著天際的那抹晚霞和映照著大地的那抹餘暉開始一起沒了脾氣,像是失落的少年少女被母親訓斥著趕緊迴家,也都慢慢的消失在人間大地。


    月亮姑娘開始淘氣的要出門。


    府衙另一頭的某個角落裏,一個躲在漸黑夜幕中的駝背漢子總算等到了要等到的人,在看到那個背影走出縣衙後,就一路慢悠悠的尾隨而去。


    他想看看,小小丫頭來府衙所謂何事?更想看看小小丫頭這會兒究竟住在哪裏?又在幹些什麽?可曾過的好嗎?


    駝背漢子閑庭信步,他根本就不怕跟丟,一來是小丫頭腳力不行,二來是因為在城北那邊扶住小小丫頭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她身上種下了一種涎香,味道極淡。


    漢子袖子一抖,一隻拇指大小翅膀泛著磷光的小蝶晃晃悠悠,朝著小丫頭離去的方向飄搖而去。


    他很開心,開心的是,不想之前聽聞被牙婆拐走的小小丫頭還留在落葉城。


    他很生氣,生氣的是,衙門前的那三個衙役既然惹的小小丫頭哭了不說,還敢讓小小丫頭對著他們磕頭。


    真是死有餘辜。


    所以當漢子悄悄路過縣衙的時候,他看著那兩個值崗衙差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兩個死人,一般無二。


    翠玉一路向著醉花樓走去,小丫頭一陣摸索,從袖中掏出了那張繡帕,她認得這是自家小姐最愛的山茶繡帕巾,隻是小丫頭這會心情低落,完全不去想如何這帕巾就到了李公子手裏。


    漸黑的官道上,行人三三兩兩,一張四四方方的箋紙飄搖落下,小丫頭絲毫不覺。


    遠在後頭的漢子微微蹙眉,在路過的時候,他給俯身拾了起來。


    箋紙上寫著幾句詩,字跡結體勻整、秀逸多姿,看似出自女兒家的手筆。


    漢子有些訝異,小小丫頭幾年沒見,竟是寫的出一手好字。


    在一細看,漢子神色便有些古怪,小小丫頭原來是會情郎來了?


    縣衙的牢獄那邊,在送走小丫頭翠玉過後,李雲風有些愁悶,直覺告訴他事情可能會脫離掌控。


    躲在一旁的陳文和張四原本是想從兩人的對話中看能否知道些更多的內幕,結果卻大失所望。


    駝背漢子跟著小丫頭一路往城北而去,越是臨近城北,漢子臉色越是難看,直到親眼見到小丫頭走進那條臨著醉花樓的巷子,看著她敲響那扇後門的進去的時候,漢子的臉色一下子就垮了。


    依稀記得幾天前,他在這裏撞見了一個時瘦皮後猴子,也是在這裏,無意間瞧見了巷子裏那對抱在一起的年輕男女。


    現在來看,當時的那個女子莫不就是。。。。。


    駝背漢子越想臉色越是難看,如果不是滿是溝壑縱橫,疤痕虯結的醜陋麵龐讓人很難看出神情,這會兒的漢子應該是憤怒了。


    遠在前方不遠處的城北門張貼的那張告示上,畫像上的那個平頭男子就是那天巷子裏出現的那個男人,一襲青衫。


    遙想年輕的時候,宋懷也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這裏邊的故事,駝背漢子似乎有些了然了。


    翠玉在狗兒開門後,就徑直往自家的暖香閣而去。


    曲折迴廊的庭院上空,飄飄搖搖的飛著一隻蝴蝶,磷翅振動,就像是團簇在一起的幾隻螢火蟲。


    在小丫頭敲響暖香閣的正門入內後,一隻蝴蝶就這麽趴在一扇糊著魚鱗格子白砂紙的窗戶上。


    靜謐的夜色裏,波光粼粼的格子砂紙上,臥著兩瓣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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