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醉花樓旁的那間酒肆內,夥計有些懊悔,此刻他正站在酒肆的大門口,目送著縣府的衙役陳哥兒一路穿過正街,往斜對麵走去。


    也許是習慣了這份差事,那酒肆的夥計無論怎麽站著給人的感覺仿佛永遠都是一副半弓著身子的謙卑模樣。


    他盯著那張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些發愣,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那個平時總喜歡占些小便宜,也愛顯擺臭架子的瘦猴兒李六真的就這麽死了?


    昨天的時候才來自己這邊喝過酒,如果沒記錯,李六在酒肆這邊可還賒下好些賬沒還呢。


    之前陳文在酒肆這邊問話的時候,縣府那邊又來了一個衙役,火急火燎的。


    陳哥兒遠遠瞧見那衙役的時候神情便有些不對,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像是某種不確定的事實,自己在心中其實早已經設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可一旦發生的事情真的與自己所想不謀而合,即便當下早有心理準備,還是會給人一種失落的酸楚感覺,就在有人在你的心上滴了一滴檸檬,想碰不敢碰的酸澀。


    那衙役來到陳哥兒身邊的時候,順手捎來了一個酒葫蘆,兩人就隻是附耳說了幾句話,夥計站在一旁聽不真切,但也知道多半大事不好。


    那隻酒葫蘆他認得,昨日李六就是用它來自家酒肆沽過的酒,掌櫃的說那是陳哥兒的酒葫蘆。


    陳文眼神落寞,那衙役走後,他就獨自一人去了對麵的楊家藥鋪,說是要去探查一下那駝背漢子的動向,走前還不忘叮囑他,最近一段時日一定要多多留意,一旦發現那駝背漢子出現,及時來報。


    夥計站在酒肆大門那邊有些恍惚,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他伸手給了自己一耳光,聲音清脆。


    疼,真的疼。


    屋內三三兩兩的酒客聽到聲響紛紛轉頭看來,隻見那夥計正站在酒肆門口捂著通紅的臉頰齜牙咧嘴,這一幕直把在場的眾人給看的莫名其妙,夥計察覺到了不對迴過神來,見屋內眾人都看著,羞的麵紅耳赤,頻頻點頭,口中訕訕說道:“蚊子,蚊子...”


    陳文像是聽到了身後動靜,轉頭迴望了一眼,什麽都沒看見。


    酒肆那邊的大門處,空無一人。


    酒肆裏邊,掌櫃的在櫃台那邊翻開了一頁賬簿,瞧了半晌輕輕搖頭,伸手撕掉後隨手扔出了窗外。


    穿過那條城北門的中直道,向前走了大約二十步,來到毗鄰醉花樓的那間藥鋪旁,陳文抬頭看了眼藥鋪匾額,確認無誤後,抬腳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鋪子裏麵冷冷清清沒什麽生意,整個大堂內就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在前台那邊稱量著藥材。


    少年嘴裏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麽,眼睛時不時的往桌案上看去,原來正對著藥方抓藥呢。


    鋪子大門處有腳步聲響起,應該是有人來了,櫃台那邊的少年耳朵不可察覺的動了動,他沒抬頭,依舊忙著自己的事情。


    等了半晌,不見有人說話,少年微微皺眉。


    他一邊仔細比對著藥材分量、一邊拿筆在那張藥方上圈圈點點,似乎有點不耐煩的說道:“抓藥拿藥方,無病無災就走人,待在藥鋪容易犯忌諱。”


    屋子那頭傳來茶杯磕碰桌子的聲響,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帶著戲謔,“水生,這也是你跟楊老頭學的?”


    正自忙碌的少年微微一怔,停下手中的動作有些不敢相信,他抬頭看去,藥鋪待客的茶案旁邊坐著一個身穿皂衣的衙役,正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


    少年喜出望外,趕緊扔下手中的戥子,繞過櫃台來到那人身邊一把坐下。


    還不等那人說話,少年就很是熟練的給來人續了杯茶,滿臉希冀的看著他說,“陳哥兒,這次又有哪些好見聞?快說說,你多多長時間沒來這裏了。”


    少年在開口前,不忘給自己也倒了杯茶。


    陳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熟悉的味道,自從那件事後,他就很長時間沒來這裏了。


    老茶新喝,每次來都會有不同的滋味,不過相較以往的心境,這次的茶味道苦澀的多。


    “你還沒告訴我,剛才那就話你又是從哪聽來的?”


    少年眼珠一轉,前後左右的四處瞧了瞧,確定屋子裏沒其他外人後,這才拍著胸口的得意洋洋的說道:“這哪是聽別人的說的,是我自己最近從書中悟出來的道理,怎麽樣,厲害吧!”


    陳文伸出一根大拇指,讚歎說道:“厲害厲害,這要是讓你家楊老頭知道,還指定要怎麽誇你呢,青出於藍勝於藍恐怕莫過於此了吧?先不說別的,最起碼衝那份勸人疏病的醫德,就很有楊老頭三四分的醫者仁心了。”


    少年本意是有心調侃一下,不曾想對麵的陳哥兒比自己還不講究,這一通亂七八糟的誇讚下來,說的少年心兒氣大跌,瞬間就像是個泄了氣的皮球。


    他耷拉著腦袋,有些哀怨的說道:“陳哥兒你快別說了,老楊一天到晚就隻會讓我背醫書,出去的時候怕我偷懶,隨手扔了幾張藥方讓我配,說是迴來的時候要檢查,一絲一毫的分量都不能出差錯,我還不是為了能趕緊完成任務嘛,這事你可不能告訴老楊,不然我又要挨罵了。”


    少年可能真就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依舊絮絮叨叨的說道:“陳哥兒你是不知道,這段時間我過的可淒慘了,偏偏你又不怎麽來,也沒個人給我說些故事。”


    說到這兒,少年對著陳文使了個眼色,有些神神秘秘的壓低嗓音說道:“陳哥兒,你該真不會像個娘們一樣,為了那女子要死要活的吧?”


    少年一挑眉,對著屋外那邊的醉花樓方向揚了揚下巴。


    陳文有些哭笑不得,都什麽跟什麽?


    雖說自己因為去年的荒唐事在這城北一帶打響了名聲,可這並不代表你這個小鬼就可以用它來作為調侃自己的理由啊。


    陳文一個板栗敲在那少年腦袋上,“臭小子你懂個什麽,淨會瞎扯。”


    名叫水生的藥鋪少年抱著腦袋有些不悅,“陳哥兒,我可是關心你嘞,老楊說了‘心病還需心藥醫’,你這種相思病幾副藥是吃不好的,我不是擔心你麽!”


    少年的聲音越到後來越小,桌子對麵的陳文獨自喝著悶茶,眼神有些恍惚。


    水生有些不解,陳哥兒莫不是相思病到了晚期?老楊出門前可沒給自己調配整治相思病的藥方啊,這要是萬一陳哥兒發病了,怎麽辦才好?


    陳文瞧了一眼旁邊的少年,有些羨慕。


    都說少年歲月無憂,天真爛漫的孩童時代最是美好。小小少年和小小少女,一起牽手踏青草、踢毽子、放紙鳶、騎竹馬、折臘梅。


    彼此相知相趣,青梅竹馬。從不曾憂愁,孤山遠近、流水落花。


    而那些千帆過盡的老男人就隻能在某些時刻,偷偷的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的長椅上,細細看著飛鳥相逐、天際晚霞。


    陳文每每想起這些有些想笑,他又伸出一手拍了拍少年的腦袋,說道:“水生,陳哥兒告訴你,你要是以後遇到了自己喜歡的姑娘,可不能學陳哥兒,在沒有明白姑娘的心意前,決計不能大聲嚷嚷,要知道女兒家的名聲可是比性命都還重要,是不能輕易拿出來說的,就好比你剛才說陳哥兒的那句話就隻能在陳哥兒麵前說,你想想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少年想了想,沒能想明白。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點了點頭,神神秘秘的說道:“肯定是了,陳哥兒,你這些大道理是不是都跟那個瘦瘦的癩皮猴子學得?”


    陳文有些納悶,“什麽癩皮猴子?”


    “就是那個以前常跟在你身邊,喜歡賒欠酒錢的那個瘦猴兒。”少年生怕麵前的陳哥兒記不起來,還特意伸手上下比劃了一下,“就是那個瘦瘦的,在城東那邊看大門的那個人。”


    陳文坐直身體看著那少年說道:“哦,你說他啊,我記起來了,他叫李六,你怎麽會這麽認為呢?陳哥兒看起來像是很沒有學問的樣子麽?”


    “那倒不是,不過....”少年水生嘿嘿一笑,“不過我和陳哥兒你說了,你可不能告訴老楊,不然他又要罵我偷懶了,下次估計連上個茅房他都得給我規定時辰。”


    陳文和少年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少年娓娓道來,“昨天我在後堂那邊上茅廁的時候,在旁邊的巷子裏看到了那個李六,他當時的做法就和陳哥兒你說的一模一樣,悄悄的去喜歡女子,我估計整個城北都沒什麽人知道,姑娘家的名聲肯定是保住了,這事兒我可沒外傳,一個人都沒說。”


    少年水生說完一臉正氣,信誓旦旦道:“陳哥兒,這次我可沒騙你,連老楊我都沒和他說嘞”


    陳文伸出一個大拇指,讚歎道:“做的好,還有什麽別的沒有?”


    少年咧了咧嘴,“別的倒沒有,後來巷子裏來了那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再後來我就聽見那邊好像有女子的哭聲,然後就沒了動靜,我當時腳都快蹲麻了,又怕老楊那邊起疑心,所以我後邊就迴去了。”


    陳文很是鄙視的看著那少年,顯然不是很相信,“巷子裏光線那麽暗,你蹲在這邊的茅坑裏頭還能瞧見是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


    少年有些著急,“原本我也是不敢確信的,不過那李六都來過巷子好幾迴了,他那身形我老遠都能一眼認出來,至於那個青衫年輕人,我之前見過。”


    陳文問道:“你在哪裏見過?”


    少年還以為他在懷疑自己呢,連忙說道:“就在鋪子門口啊,昨天未時三刻的時候,那青衫公子哥瞧著像是個讀書人,當時他就站在鋪子旁邊的巷口,我見他眼睛一個勁的往醉花樓那邊瞟,還以為是個有賊心沒賊錢的花花公子呢,老楊說他這輩子最看不起的就是這樣的讀書人,假正經。所以我當時就多看了急眼,熟得很!”


    陳文暗自心驚,原來還真有他,隻是不知道那姑娘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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