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伶出了田李村後,一路縱馬往南邊而去。


    自五年前的那場巫蠱之禍後,朝廷在如今帝師商元的建議下,為保證苗山一帶的梁國百姓能正常生活,不會因為苗人而產生恐慌,遂在當年的那處慘烈戰場的中心地帶開辟了市集,也就是現在的雞鳴山市集。


    雞鳴山地勢不算高,卻是異常的崎嶇難行,在連綿起伏的南嶺十萬大山中,算是唯處不多的可以盡人力而出的一個切入口。


    苗山本是南嶺十萬大山中一處並不起眼的小山頭,但因為在千溝萬壑的群山之中山水相依,極為適合居住,當地的土著為掙紮求存全部聚集於此,也就成了現在的苗山。


    苗山多苗寨,苗寨依山畔水。


    形貌地勢對於世代的紮根的苗族部落而言,有好有壞。


    好處是蜿蜒起伏的群山之中,山林茂密、雜草叢生、滋生而出的蛇蟲鼠蟻、山林猛獸多不勝數。在保障了當地苗人生活的同時也禁絕了外人的出入。再說南嶺群山本就地勢崎嶇,易守難攻,外人進入很難辨別方向,就算費勁千辛抓了當地人做向導,可麵對本就世代居住於此的苗人那層出不窮的驅蟲馭蛇的手段,令人談之色變的蠱毒,要為此攻下一處本就雞肋的苗寨,得不償失。


    壞處就更是不言而喻,不然五年前為什麽會發生那場慘痛的巫蠱之禍?


    凡事都有兩麵,地利絕他人,更是自己身處的牢籠。


    苗人與世不出久矣,性子孤僻,難打交道。國朝要想同化、以文化泛之還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


    這也是為什麽梁國朝一直不願意舉兵攻打,肅清腹地的一個重要原因。


    景諭王朝的群臣也正是有鑒於此,才會每每譏諷身鄰西南的彈丸小國為開智不足的苗人了。


    可不管外人怎麽看,偌大一個穩占天下四洲之地的國家,絕不會對區區苗族部落束手無策。


    在那場巫蠱之禍後,朝廷才會不惜耗費人力,開山掘道也要在雞鳴山設立市集,一方麵為保障苗人與苗山附近一帶百姓生活上的互通有無,另外一方麵又何嚐不是一種震懾。


    真以為拿你們沒辦法?要是惹急了,移山填海對一座偌大的王朝而言也不算什麽難事。


    在曆經五年的開墒互通,苗山一帶的苗人總算安分守己,雞鳴山市集也算真正成了兩地百姓心目中的聖地。


    張四在班頭劉伶的安排下一路縱馬來到了雞鳴山,剛到市集,二話不說就直接去了市集的司監,他要查看最近苗人易貨及進出的記錄。


    而在遠離市集另一頭的某處隱蔽的山坳間,一個身穿皂衣的衙門捕快正急速縱馬而來,這裏正是去往五仙教最近的一處入口。


    有些江湖上的隱秘之事,對於張四,陳文和王三他們三個根正苗紅,按部就班的小小衙門捕快來說,可能知曉的少之又少,但對於劉伶來說卻不一樣。


    五年前他還不是一名捕快,隻是一個在江湖裏浪蕩的小人物,也是讓伏牛洲南部少去一半江湖門派的那場禍事中的幸存者。


    所以他的心裏其實還有著仇恨,有些刻苦銘心的往事注定一輩子都難以忘卻。


    來到那處隱蔽山坳的入口處,劉伶翻身下馬,從馬背一側抽出一柄帶鞘的長刀,輕拍馬背,示意老夥計自行遠去。


    他深吸一口氣,彎腰鑽入密林之中。


    枝蔓橫行、彎彎繞繞,好不容易沿著一條堪堪可容身一人的秘密小路蜿蜒前行了大約兩百餘米,眼前視野才豁然開朗,是一大片的叢樹林,灌木叢生,地上雜草齊膝等深,看不見道路。


    劉伶抬頭看了眼天色,時已至申時,認準方向,左手持刀開路前行。


    走了還不到三十餘步,耳邊便傳來嘶嘶聲,茂密的叢樹林藏在山穀深處,難見日頭,齊膝高的雜草彼此虯結一起,行走間就如踩在一灘結實的爛泥塘裏。


    他轉頭朝著聲音的來處瞧去,果不其然,一株不到兩人高的樹幹上,透過蒼翠的樹葉隱約可見趴著一條渾身碧綠的通透青蛇,黑色的蛇眼正泛著幽光,蛇信吞吐,嘶嘶作響。


    劉伶周圍仔細瞧了瞧,灌木繁茂的叢林間看不出表麵上更多的危險,四下寂寂的山道裏,蟲鳴聲倒多過蛇的吐信聲,當下不敢怠慢,選定一處還算空曠,沒有多少樹木的方位,縱身一躍,整個人騰身而起。


    借著前方不到半人高的灌木叢林,腳尖輕點,一路向前飄身而去。


    躍過了從林,眼前是藏在叢林深處的一片山石,怪石嶙峋間依稀可見有一條山路。


    沿著山路走了小半盞茶的功夫,來到一片石崖附近,山脈相連的入口,滿是青苔倒掛,走近才發現有一處小臂寬的山洞,劉伶閃身進去站定,才發現原來自己齊膝以下的部分早已濕了一大片。


    他微微皺眉,眼前別有洞天,僅僅一崖之隔的地方仿若兩座天地。


    入眼處一片死寂,樹木枯死、敗草叢生,縱橫交錯的山石間,布滿鳥雀的屍體,偶然間還能三三兩兩看到幾頭山鹿、幾隻野兔的屍體倒在地上,早已沒了生氣。


    還好已過午時,煙瘴已退。


    沿著那邊小路,踏步而上。


    周圍安靜的可怕,如此惡劣的環境裏,飛鳥早已死絕,恐怕就算是山蟲都沒有幾隻。


    四下裏隻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劉伶小心翼翼,安靜前行。


    嘎吱、嘎吱,地上幾截枯枝被踩斷的聲響耳畔傳來,原本那麽微不足道的細弱聲音此刻聽來竟是如此的刺耳。


    劉伶微微皺眉,停下腳步側耳聆聽,靜謐的山石間驀然傳來細細碎碎的嘈雜聲,那是山物蠕動過石、攀附樹枝的細碎聲響。


    不過一小會,聲響越來越近,一股刺鼻的氣味也隨風迫近,劉伶眉頭大皺。


    嘶嘶、嘶嘶的聲響不絕於耳,危險越來越近。


    劉伶心下大駭,他大罵一聲,“該死,果然是五仙教那群該死的家夥特意養出的絕戶之地。”


    隻見原先還是一片死寂,空無活物的地方突然間就如雨後春筍般憑空冒出了無數的毒物。


    枝幹繁複的枯樹枝上,苔蘚叢生的山石間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蛇蟲鼠蟻,蠍子、蜈蚣、壁虎、蟾蜍等應有盡有。


    呱呱、嘶嘶、嗡嗡的聲音從四麵八方而來,劉伶頭皮發麻、心中大驚,急忙從腰間取出一顆小瓷瓶,從中倒出一粒黃色的小藥丸塞入口中,並未吞下,隻是含在嘴裏。


    他搶身而上,朝著前方僅有的一條小路飛奔而去。


    他這一動,帶著四周密密麻麻的毒物也是一動,一聲尖銳的哨聲響起,布滿四周的毒物齊齊朝著他飛撲而來。


    劉伶心下冷哼一聲,果不其然,這群毒物是被哨聲控製。


    五毒進出之地,相生相克,哪有如此縝密有序的五毒群,相互之間各安其職,互不攀咬的?


    他伸出左手,用刀鞘拍飛一條色澤斑斕的花蛇,卻不防腳下黑影閃過,一隻巴掌大小的蠍子,搖頭擺尾朝著他的腳踝處一刺而下。


    劉伶側頭避過一隻飛蟻,腳下一旋,稍稍加快步子,那閃著幽光的蠍尾針刺般落了個空。剛想輕舒一口氣,左側樹枝上,一條五寸長短的斑斕蜈蚣沿著樹幹一躍而下,朝著麵門襲來,劉伶左手迴拉順勢一轉,刀鞘尾端斜刺而出,將那條張牙舞爪的蜈蚣橫著就拍飛出去,那條蜈蚣落地後撞在一處凸起的山石上,翻滾了幾圈,搖頭晃腦抽搐了幾下,已然不活了。


    不待跨出幾步,右側的山石上突兀騰起黑影,幾隻渾身疙瘩,滿是粘液的蟾蜍伸著長長的舌頭向著劉伶的右腦攻了過來,那蟾蜍渾身是毒,粘液沾身怕是頃刻間就會化膿,劉伶不敢托大,左腳立定,右腳抬起,腦袋向左一沉,整個人的身子以左腳為軸,平躺在空中,剛剛避過那幾隻蟾蜍,又有幾隻中指大小的斑斕壁虎如箭矢般飛撲而來,速度極快。


    劉伶不慌不忙,左腳輕點地麵,整個人向上彈起,借著一股向上的力道,身子一旋,那幾隻如箭矢般的斑斕壁虎恰好順著旋轉中的縫隙撲了個空,落在了對麵的山石中,轉眼消失不見。


    剛剛落地站定,視野前方黑乎乎一片,一群密密麻麻的飛蟻嗡嗡嘶鳴著前衝而來。


    這群飛蟻是苗山中特有的毒蟲,也叫嗜齒蟻,成群結對而出,所過之處寸草不生,若是附在動物身上,眨眼間就成白骨。


    劉伶心下一沉,眼見那群飛蟻來勢極快,不及細想左手一甩,手上那柄帶鞘的長刀就斜著釘入身旁一側的山石縫隙之中。


    他從腰間取下一枚酒葫蘆,扒開酒塞,咕嚕灌了滿滿一口酒,口中舌頭微動,將之前含在嘴裏的那顆黃色藥丸盡數化在酒中。


    眼見飛蟻群不足眼前幾米,他扔掉酒葫蘆,左手順勢拔出那柄釘在山石間的長刀,右手摸出一塊青石,三尺刀鋒清亮如水,光華閃過,刀鋒與青石激烈的碰撞聲中,火花四濺。


    說時遲那時快,劉伶張口一吐,酒水從口中激射而出,轟的一聲,一股火焰在眼前突兀爆開,正巧將飛至眼前的蟻群盡數包圍其中,火光過處,蟻群紛紛落下,就像斷線的風箏般,刺鼻的燒焦味夾雜在如浪般襲來的腥臭中令人作嘔。


    劉伶當機立斷,伸手從後背的腰間取出一塊棉布,將身旁葫蘆中的酒水撒在棉布上,稍稍擰幹後,包住口鼻,係在腦後。


    他拔出刀鞘握在左手,右手刀身,作雙刀勢,向前一路殺去。


    也不知迷糊中到底殺了多少蛇蟲鼠蟻,隻覺前路漫漫,寸步難行,黑乎乎的毒蟲委實太多,殺不禁絕。


    身旁空出的一尺見方,層層疊疊滿是蛇蟲的屍體,猩紅色的血液包裹在綠色的膽汁中,刺鼻的腥臭氣息和四周密密麻麻又漸起的嘶嘶鳴叫聲,讓人頭暈目眩,神誌不清。


    哨聲再次突兀響起,由遠及近,劉伶神色一清,擒賊先擒王,隻要抓住那個吹口哨的家夥,定能逃出升天。


    他再次唿出一口氣,凝神定心,側耳聽去,見東北方位處時時有一股哨聲在群蟲的聲浪中轉折響起,好似循著某種特定的音律控製著穀中的毒潮。


    劉伶不再猶豫,強提一口氣,朝著東北方位閃身而去。


    走了不到十步遠,先前所立之處,已被齊湧過來的毒潮所掩蓋,新一批的毒蛇,蠍子,蜈蚣又密密麻麻的撲將上來。


    嘶,一股鑽心的疼痛由小腿傳來,滄浪一聲響,劉伶收刀入鞘。


    左手順勢一倫,帶鞘的長刀舞出了一個大圈,將眼前的毒物盡數拍飛,不等那些毒物再次蜂擁而上,劉伶就將那柄長刀狠狠的釘入地麵。


    刀鞘在地麵處釘出一個大坑,帶起一圈圈連綿氣浪,向著四周橫掃而去,周身一丈之內的毒蟲盡皆被氣浪所阻,四下翻飛,靠的近些的有些被攔腰斬斷,猩紅色的血水混合著毒囊破碎灑出的綠色毒液四散而開,圈外的毒蟲非但沒有就此停勢,反而顯得愈發的崢嶸畢現,兇相畢露。


    劉伶才堪堪三品的身手,此番不惜內力的傾力一擊,已經掏空了本身所剩不多的勁氣,腳下一軟,自覺一股大力襲來,頭暈目眩,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抬眼看去,身上衣物早已多處被劃破,左腳的小腿處,空出一個缺口,殘破的衣物下方,一隻拇指大小的碧綠蠍子蟬附其上,蠍尾處的針刺已經深深刺破皮層,蟄口處泛起了一抹暗紅。


    劉伶苦笑不已,這下恐怕真是要交代在這了,伸手拔出那隻蠍子,順手捏爆,白色的、紅色的、綠色的各色汁水濺滿手掌,劉伶對此毫不在意。


    他抬起右手,伸手雙指並攏運勁,急點左腳小腿處的陽陵泉,一陣酥麻過後,雙指順著那處被刺破的孔洞輕輕一抹,一股暗紅色的血液透孔而出。


    劉伶不敢大意,雖然暫時逼出了大部分的毒血,可那碧尾蠍子毒性來的極快,一縷蠍毒早已順著氣血遊絲般往心竅而去。


    他再次強提一口氣,想憑借內力暫時壓住體內那股遊毒,不想自己剛剛運勁,一陣刺痛由胸口傳來,毒性來勢猛烈,倏忽間,口中噴出血來。


    劉伶渾身乏力。


    一個滿臉疲憊,渾身多處殘破,身上布滿血漬的皂衣漢子委頓的躺在地上,先前臉上蒙著的棉布早已不知掉落在哪,看著漸漸逼近的毒蟲,做著最後的掙紮。


    自己現在身穿的可是衙門的皂衣,這群該死的家夥,果真一點都不避諱了嗎?真要鐵了心再次造反不成。


    可惜來之前,錯估了形勢,五仙教那群家夥還不死心,妄圖卷土重來麽?不是說五年前,由黑苗領頭的那一脈已經被崇玄觀的真人斬殺殆盡了麽?


    迷迷糊糊之間,劉伶隻覺得渾身乏力,眼皮沉重,不知是不是錯覺,前方的山穀不遠處,白茫茫一片,像是群山大地之間升起了一朵朵白雲。


    一股奇特的香味蓋過了毒蟲的腥臭味,順著山穀中驀然騰起的清風遙遙傳來,四下漸漸逼近的蛇蟲,蠍子,蟾蜍,蜈蚣等毒物竟是在聞到了那股特有的香氣後,變得暴躁無比,像是失去了控製般各自扭打撕咬在一起,任憑那股哨聲如何控製,再也不如先前那般井然有序了。


    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降了下來,雨水越下越大,劈劈啪啪打在周圍的山石和樹葉上沙沙作響。


    一股股水流順著石壁,樹幹衝涮下來,衝淡了腥臭無比的血腥氣味,衝涮走了久鬱胸口的一絲陰霾。


    劉伶努力的抬起右手,伸手抹了抹滿是雨水的臉頰,臉上的血水早已被雨水衝涮幹淨,努力睜開眼皮,發現自己好像置身於一片片雲霧中,腳下四周的蛇蟲,毒潮也被濃霧所掩蓋,看不真切,不知道身下的雲霧中又是怎樣的一副人間煉獄。


    遠處的青山遮在茫茫的雲霧中若隱若現,這會兒卻有些恍若人間仙境的感覺了。


    真是可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麽,他當下還算有些意識,知道自己處在什麽樣的境遇下。


    這下真要死了麽?


    迷迷糊糊之間,一聲清亮的鶴鳴響徹山穀,其聲悠長高遠,飄忽不定。


    如暮鼓的晨鍾蕩起漣漪,撞開雲霧,昏昏沉沉意識裏,隻見萬毒退避,撥雲見日。


    一抹身影如九天之上的白鶴般飄搖而來,落地之時,劉伶眼皮漸漸合上,隱約見有一襲白衣道袍,背負有一柄古劍的道長向著自己走來,清逸出塵。


    劉伶再也支撐不住,腦袋一歪,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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