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舍拉眉毛輕輕攏了攏,很快又舒展開。


    輕輕擺手,醫生在他的驅使下離開泥屋。


    他的小蝴蝶不是普通人。


    小蝴蝶會沒事的,因為他的心髒還在她的身體裏。


    隻要他的心髒還在,她就不會出事。


    但是,他不希望她一直這樣睡下去。


    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亞舍拉就抬起指尖在手腕上輕輕一劃,吸吮鮮血喂給她。


    他還會消耗魔力,幫她清除身體裏的病毒。


    其實少年攢了不少的魔力,隻是沒有表現出來。


    因為他感覺到小蝴蝶不希望他留有太多魔力。


    他將魔力隱藏得很好。


    比起另一個形態,小蝴蝶更喜歡他,或許也有這個原因。


    亞舍拉不著急去地獄了。


    比起成全小蝴蝶和另一個形態的他去地獄裏永遠在一起。


    他更喜歡這個地方。


    ……


    在少年耐心的‘治療’中。


    一天過去了。


    兩天過去了。


    第三天的時候,少女終於睜開了眼睛。


    小蝴蝶終於醒了,少年總算鬆了一口氣。


    他也是這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緊繃著。


    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在他的腦海中放大。


    如果和小蝴蝶無關,就會讓他非常非常的生氣。


    對上那雙仿佛鮮血在水裏化開的眼眸。


    他先感到喜悅。


    然後,他想哭。


    “小蝴蝶……你醒了。”


    他迫不及待地伸出雙手,緊緊抱住她,昏暗的泥屋,仿佛有一團暖光散進來照亮了房間。


    “我好擔、擔心你。”


    他輕輕撫著她的頭發,手指捋入銀灰色的發絲裏,聲音有些哽咽地說。


    他還是哭了。


    他想忍住的。


    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麽會哭呢?


    眼淚在不該出現的時候,流出來了。


    少年懷抱中的少女,臉色仍是蒼白的。


    清醒後沒多久,淡淡的眉毛就因為痛苦而擰了起來。


    “疼……”


    她這樣說道。


    亞舍拉聽到她的話,以為是抱得太緊了,弄疼了她。


    他連忙將手鬆開,心疼又自責,慌亂地說:


    “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沒、沒有照顧好你,別、別生我的氣。”


    說著,他低頭,用最輕柔地力度吻了吻少女的額頭。


    然後,將她扶起來,枕著他的胸膛,坐在床上。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蔓延開。


    他又用指尖劃開手腕。


    湧出的鮮血‘嘀嗒嘀嗒’落下來。


    他將手腕輕按到少女的唇上,將血液喂給她。


    “喝下去,都喝下去,就、就不疼了。”


    少年輕聲地說。


    ……


    皰瘡瘟疫的病毒在她的身體裏肆虐著。


    雖然有蝴蝶血統持續地治愈著,但是最可怕的疼痛感保留了下來。


    所以貝栗迴到身體裏後,一醒來幾乎感覺要疼暈過去。


    夢境的百分之百真實感,讓她無時無刻不感到痛苦。


    仿佛有數不清的細細的尖針,隨著血液流向身體各處。


    瘋狂地鑽進她的皮膚裏、血肉裏、骨頭裏。


    就連大腦裏也埋著無數根針,隨著她的唿吸往更深處鑽去。


    貝栗的額頭很快滲出一層冷汗。


    她牙關緊咬,肩膀顫抖。


    有人掐著她的下頜,將淌著血的冰冷手腕放進來。


    “咬我吧,小蝴蝶……我、我不怕疼……”


    有人在耳畔這樣說。


    貝栗能感覺到少年不停地往她身體裏注入魔力,清除著身體裏的病毒。


    但是這也無法減輕積累的疼痛感。


    冰冷的液體滴在她的臉頰,很快又被抹去。


    貝栗將視線抬起來。


    看到一雙泛紅的,蓄滿水霧的金眸。


    水霧凝結成雨,滴滴答答的落下來。


    又落在她的臉上。


    少年聽到她痛苦的哼哼聲,眼淚不停。


    冰冷的輕輕顫抖的指尖不斷抹去落在她臉上的淚,然後用帶著厚重鼻音的沙啞的聲音安撫她:


    “小蝴蝶,再忍耐一會兒,很、很快就好了。”


    ……


    日複一日的治療。


    少年身體裏偷攢的魔力很快耗盡了。


    但是小蝴蝶的病還沒好。


    他隻能繼續用自己的血液喂給她。


    某一天,貝栗睜開眼,看到抱著她的少年又變得無比瘦削,就像在閉幕獵宴時見到的那樣。


    搭在她肩膀的手腕,上麵有一道道傷痕。


    已經不知道被割了多少次,新傷疊著舊傷,觸目驚心。


    仿佛皮膚包著骨頭的身軀,蒼白的臉麵向她。


    冷銀色的頭發好像又長長了一些,淩亂地垂在他的頸肩和鎖骨處。


    他的眼睛,從眼頭到鼻梁之間伸出兩條陰影線。


    ——少年麵無表情時露出的陰鬱氣質大多是由這兩條陰影線呈現出來。


    冷而薄的嘴唇,睡覺時抿得緊緊的。


    好看的眉毛也收攏起來。


    黑羽般的睫毛輕輕顫抖著。


    也不知在沉睡中夢到了什麽。


    噢,不對,他不會再做夢了。貝栗想起來。


    因為這裏本身就是夢境,所以他現在隻是在休息時被心理的某種情緒持續地渲染。


    貝栗伸出手,輕輕撫上他收攏的眉間。


    手指的動作溫柔,在不吵醒少年的前提下,一遍一遍緩緩撫著,將他的眉心一點點撫到舒展開。


    然後,貝栗小心翼翼地掀開身上潔白的薄被,起身。


    身體依舊虛弱,她腳步有些虛浮,扶著牆壁,一步一步慢慢來到房門口。


    泥屋外。


    正在下著冷冷的雨。


    大塊大塊的冰雹正從灰沉沉的天空中墜下,砸在地上、屋頂、水池裏,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是提礫沙災難年的第七災,雹災。


    大顆的冰雹,從天上無情地落下來,把人們在雨季時種下的幾乎所有莊稼都摧毀幹淨。


    貝栗靜靜望著那些比兩個拳頭並攏還要大的冰雹落到地上。


    她知道,等冰雹災難結束後,還會出現大量的蝗蟲。


    蝗蟲像沙塵暴一樣湧入,把提礫沙僅存的作物、植物啃食殆盡,甚至連樹葉都不會剩下。


    蝗蟲還會飛進人的家裏,把他們的存糧也一並吃掉。


    所有人即將沒有食物。


    提礫沙的國土,遍地都在鬧饑荒。


    ……


    -


    陰沉的天空像一片巨大的灰布,低低地壓下來。


    冰冷的雨水密集。


    碩大的冰雹砸在泥濘的水坑裏,濺起一片片渾濁的水花。


    除了劈裏啪啦的雨聲,和冰雹落下時如擊鼓般沉悶的聲響,整個村莊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畢竟少年一下子用魔力炸死了十幾個人的那一幕,被不少人親眼目睹了,其中就有這個村的村長。


    在被瘟疫慢慢折磨死和被惡魔瞬間炸死之間,那些人顯然選擇了前者。


    所以貝栗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村莊裏會留下來的人幾乎為零。


    他們都走了,村莊就隻剩下她和亞舍拉兩個人。


    不過那些都是夢境中創造出來的人。


    閃蝶告訴她,在提礫沙災難年的記憶中,這一群人甚至沒能挨到皰瘡瘟疫災難的發生,就死去了。


    因為在夢境中有她們的出現,才能在這虛幻的夢域世界裏多存活了一段時間。


    正胡思亂想著。


    隔壁的臥室,忽然發出一陣慌亂的響動。


    貝栗剛反應過來迴頭,就看到少年從臥室裏急匆匆地跑了出來,金色的眸光著急地張望著。


    最後,視線定格在她身上。


    少年的胸腔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鬆了一大口氣,然後才腳步緩緩地走向她。


    “今天感覺怎、怎麽樣了?還疼嗎?”


    他輕輕地抱住她,嗓音沙啞中帶著關切的溫柔,但也掩飾不了從慌亂中鬆懈下來的顫意。


    貝栗搖頭。


    少年再次鬆了一口氣,眼底的疲憊感一下子湧了出來。


    才挑起剛才的事說道:


    “你怎麽起、起來了也不叫我一聲?你知道我、我剛才多害怕嗎?”


    他抱著她的手用了些力氣,將她抱緊。


    貝栗將頭靠在少年的懷裏,伸手環著少年瘦削的腰。


    “亞舍拉,你現在變得好瘦。”垂下紅眸,她的聲音有些啞,“是不是把身體裏一半的血都喂給我了?”


    少年沒有迴答,隻是微微收攏了雙臂,瘦削的下巴輕磨著她耳畔的銀灰色碎發。


    “隻要能讓你好、好起來。”他用微弱的聲音故作輕鬆,“這點血也不算……不算什麽。”


    貝栗的心中湧起無言的感動,這份感動之中夾雜著一抹愧疚。


    輕吸了一口氣,她努力將心裏紛雜的念頭清除。


    然後,抬眸目光溫柔地注視著少年,歎息著,輕聲地道:


    “亞舍拉……我願意……”


    少年的眼睫跟金眸一起垂下來,眸底浮起一絲疑惑,聲音中帶著不確定地問道:


    “小蝴蝶,你、你願意什麽?”


    “雖然以前我也提過要把心髒給你,但那時候的我是出於無奈和妥協才那樣說。”


    貝栗微微仰頭,對上他的金眸,緩緩的清晰地說:


    “但是現在,亞舍拉,我願意把心髒給你。”


    屋內的空氣,忽然變得有些凝固。


    少年的眼神變了變。


    貝栗似乎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驚喜,還有抗拒。


    他的金眸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輕輕顫了一下,半晌,才說道:


    “我,我不要。”


    然後他盯著她,眉頭攏起來,像是試圖從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你是不是還、還沒有恢複?”


    他覺得她的意識可能模糊不清了,不然怎麽會突然說起這個。


    她平靜地搖頭。


    隨後輕柔地在他的臉頰落下一個吻,她像當時講述房屋布局圖一樣的口吻,耐心地說:


    “皰瘡瘟疫比你想象中要更強,已經入侵到我的四肢百骸,血與肉之中。”


    “你隻是清除了一小部分的病毒,還有很多很多沒有清除。”


    “而且你現在的魔力已經不足以繼續這樣做下去了,亞舍拉,我也不想再飲你的血了。”


    聽到她的話少年眼眶變紅,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唿吸因為抗拒變得急促。


    他的雙臂施力將她擁得更緊。


    仿佛要將她揉進身體裏。


    忍著身體的疼痛,她繼續道:


    “你已經沒有魔力了,我也是,這裏也不適合我們繼續待下去了,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地獄嗎?”


    “我把心髒拿出來,然後你帶我去地獄好不好?”


    少年抗拒地搖頭,結結巴巴地說:


    “小蝴蝶……我和他不、不一樣……我、我……咳!……我想和你留、留在這裏。”


    貝栗摸了摸他的臉頰。


    “可是這裏已經不適合我們了,你看外麵的冰雹,還有持續的災難,我們……”


    “你別再說了!”


    少年的表情倏然變得暴戾。


    他狠狠地抓住她的臉,金色的眼眸中,猩紅的豎瞳縮緊,交織著憤怒與恐懼。


    但是很快又心疼地鬆開,將她攬入懷中。


    “不要生、生我的氣……小蝴蝶,你不要再說這、這件事,我會想辦法治、治好你的,相信我好不好……”


    他低頭央求著,側臉貼在她的耳畔,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他的淚水不斷滴落下來,滴在她的脖頸,滑下堆積在她的鎖骨。


    貝栗在心裏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摸了摸少年冷銀色的頭發。


    “你把他叫出來吧,我和他說話。”


    她說的是那位頭上長著黑羊角的,男人形態的亞舍拉。


    少年有些難以置信地將頭抬起來。


    臉上淌滿了淚水,被淚浸濕的睫毛顫抖著。


    “小蝴蝶……不要……離開我……”


    他艱難地說著,然後臉上的淚水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陰沉沉的表情。


    陰鬱瘦削的輪廓一下子變得硬朗,像線條完美的雕塑。


    貝栗的指尖碰到他冰冷的銀色長發。


    出現後,男人的唇畔沒有往常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臉色陰沉沉地垂眸看著她,明顯的不高興。


    “聽說你想和我說話?”


    他鬆開她,冷冷地問。


    他不開心。很顯然。


    不知道因為什麽。


    不過,他總是不開心,所以原因已經不重要了。


    “亞舍拉,我要把心髒給你,我們地獄見。”


    她和他這樣說。


    一隻閃蝶跟隨她的話語出現,然後沉入心口。


    她的臉色愈發蒼白。


    “你——”


    男人猛地抱住她,眼中劃過一片黑色的暗光,表情因極度的憤怒而猙獰起來。


    一隻寬大的、蒼白冰冷的手覆上她的心口,試圖凝聚出一絲魔力來阻止裏麵的閃蝶。


    “你又自作主張!誰允許你……”


    一陣濃稠的血液從他的指縫流淌而出。


    她的皮膚從內部破開,像蝴蝶破繭。


    亞舍拉驚愕地看著那道破開的裂縫。


    “不……”


    他試圖捂住她的傷口,聲音變得像被火灼燒過一般嘶啞。


    但是。


    閃蝶將一顆被紅肉包裹的黑色心髒,推出少女的心房。


    推進男人蒼白的手中。


    做完這一步,閃蝶也消散了,和少女的氣息一起消失。


    少女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暗,她的身體一寸一寸變冷。


    眼睛輕闔著像隻是睡著了一樣。


    但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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