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算大的屋舍裏,布置的飾物遠比司空羲想的要少。四壁之上,三麵皆有半麵開合的紙窗,透進的溫潤日光使他放鬆了幾分警惕,可是目光還是緊盯著卿閑散的背影。


    司空羲本是可以拒絕卿閑散的邀請的,可是似乎卿閑散的話裏有什麽特殊的吸引力而使他忘記了一切。就像卿閑散請求一看他的戰刀那樣,令人失去了抗拒的可能。


    司空羲注視了卿閑散很久很久,可是他站在屋舍的最裏麵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尊鏽蝕已久的雕塑。


    司空羲微微撤後了腳步,狐疑的看去四周的情況,想找出什麽不對。可是這時,忽然有什麽東西像是在死死壓住他的身子一樣,令他狠狠的撲在了地上。他注意到了極為的不對勁,可是卻無所遁形!


    站在暗隅裏的卿閑散緩慢的脫下身上的棉衣,像是卸下生冷的厚重鐵鎧。他隻留下身上的一件貼身薄衣,高高舉起戰刀在室內走走停停。他的另一隻手裏攥著一塊瑩亮的玉片,嘴裏念著極為不同尋常的語言。


    “神帶來箴言,以救贖你們。而愚者卻迷而不返。”低沉而有力的喝訴令周圍的一切都歸於平靜了。司空羲再也聽不見屋舍外的一點聲息,像是存於一處無人之境。


    卿閑散的身體像是放大了數十倍的大佛一樣,而這個簡陋的屋舍無疑就是他布施邪術的祭祀場。如北域洲天師一般的行徑真正的擊垮了司空羲的心理,那些繁複無律的且令人生出絲絲不安的語言就像是逐身而上的惡鬼纏住身體。


    司空羲瘋了一般從地上站了起來,而那股大的可怕的壓力終究沒能壓製住他多時。他隻掙紮了短瞬間,就野狗一般掙出了身子。這裏根本不是什麽令人心情愉悅的極佳采光之地,而是一個祭靈場,一個使人瘋癲的墳地。


    可是這時,所有的紙窗與正前方的門都一齊關閉,本是大晴的天氣忽然變得晦暗了,像是被一大片的墨猛地潑了進來。任司空羲如何去捶打都不起半分作用。


    漆黑的屋舍內,唯有戰刀與卿閑散手裏緩緩轉動的玉片在燃燒一般發光。


    漸漸地,司空羲放棄了所有的舉動,癱坐在門前像是丟了魂。正如是凡人拜謁神祗那般,唯有服從。他本以為還會有更加令人驚恐的事情發生,可是那縈繞在耳邊的語言卻忽然消褪了,就像它來時那麽突然。


    卿閑散也同樣靜住不動,他就這麽駐足於屋舍的最裏麵,緊盯著戰刀。可是這時戰刀的周身忽然有了成千上萬個黑影,像是遮蔽住整個天地一般衝了出來。


    那些黑影瑟瑟地跪伏在他的身下,像是奴隸為自己最偉大的君主做跪拜儀禮。那些黑影慢慢地凝住了,它們之中此起彼伏的低吟聲越來越響,愈演愈烈。司空羲瞪大了眼去看,瞥見了裏麵有失了麵皮的女人,有大聲啼哭的孩童,也有臉色慘白的老人,它們都仰著麵,同樣盯緊了司空羲。


    司空羲這才發現,那些不是什麽吟誦低詠,而是咆哮,是惡鬼們貪婪的吞咽聲!所有的黑影終於出手,一齊湧向了司空羲,就像窺探獵物的毒蛇忽然張開了毒牙。


    司空羲的身子在短瞬間僵住了,因為恐懼,他已經放棄了無謂的動作。他好像覺得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變了,與他所認識的世界悖離的不是一分半點。他知道這個世上存有至強的生物的,臂如這酉矢國的標誌,樊龍。即是真實存在於極南之荒的異獸。


    相傳他們天生既有萬夫不當之勇。一切的殺戮與互相吞噬才是大道。隻是由於極寬極深的洛冕海阻隔,它們並不能遠渡出海,去往其餘五洲。


    決堤一般的恐懼深深地籠罩了司空羲,將他所能忍受的一切推向了極限。他的牙縫開始了咯咯的震響,他沒有一絲存活的念頭尚存!


    “都給我滾!”


    突然的暴喝聲,分明並不響亮,可是卻像炸雷一般蕩開在司空羲的腦海裏。所有的黑影也都一樣,捕食者的身份瞬息之間變為待宰的羔羊,他們都像是如臨大敵,四處散開逃亡。可是哪裏都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最終還是慢慢地消散。


    卿閑散睜開了雙眼,他上前一步,將戰刀收入雙掌之上,以極為尊敬的捧姿遞給了仍驚悸不安的司空羲麵前,一如之前那般和善。


    “司空羲,”卿閑散微笑,“這是你的刀。”


    司空羲踉踉蹌蹌地起身,還未從先前的驚悸中緩過神來,手握住戰刀的那一刹那,竟沒能抓穩而掉在了地上。


    “那些……是什麽?”


    卿閑散複而拾起那刀,“你覺得那是什麽?”


    “我不知道,”司空羲委頓在地上,“我隻覺得它們差點要了我的命。”


    “它們當然不會殺了你,畢竟我不是空有其勢。卿閑散伸手拽起了司空羲,“那些黑影並不是我所說的魂,而是被這柄刀殺掉的人的亡靈。”


    “怎麽樣?”他的瞳裏忽然呈現出墨一般的漆黑,“有沒有被嚇到?”


    “隻差一點,”司空羲的膽子慢慢地大了起來,“我就要被嚇死了!”


    “這把刀的器魂已經死了,噬滅的魂魄占據了這柄刀的全部。隻是沒有魂,這柄刀也隻能算是一柄好刀,而不是名刀了。”


    “那你究竟是……誰?”


    “一個周遊於此,想要體會一把當市井中人的遊曆者。”卿閑散的臉上浮著笑。


    “遊曆者?”司空羲惘然。


    “當然也可以叫遊學者,不過是一個才學疏漏的學生罷了。”


    “你剛才所說的語言……是來自北方的域洲麽?”


    “聰明的小子,”卿閑散正眼去看他,“這世間六洲,無論是什麽東西,都會是遊學者需要學習的。不僅僅是北域洲的鑄魂秘術而已。”


    “這柄刀該有個名字,”他撫摸著手裏的環首刀,“就叫‘雨歸’吧,這個名字很好,不是麽?隻是可惜它似乎已經支撐不住多久了。無論是什麽刀,都無法經受住歲月的噬咬。那種技藝已經失傳很久了,再沒有一個鍛師可以鍛造出那種利器了。”


    “那是什麽技藝,”司空羲下意識問,“居然不會畏懼歲月年久的侵蝕。”


    “已經是前代大煒的產物了。”卿閑散輕笑,淡淡的語氣像是在訴說亙古的秘辛,“一代國手,鍛器宗師莫煒子是最後一位技藝的傳承者。他死前,成功鑄造了第一柄也是最後一柄傳世名劍。”


    “其名曰,沉鈞。”他說,“相傳沉鈞的劍刃呈烏色,其上的珠簇花紋深入劍心,淡薄的銀灰色紋路印在劍身上,宛如雲片。他是由東部的夷洲絕深鐵礦開采而出的原材,經由千萬次的鍛打一氣嗬成。”


    “絕代的古劍,隻配絕代之人擁有。”卿閑散喃喃道。他忽然轉身走向一處角落,將一柄造型破敗的古樸鏽劍拾起,橫在了司空羲的麵前。


    “這……這就是沉鈞?”司空羲怔住,認出了這柄鏽劍。正是前些天在卿閑散的磨鐵鋪子上拿起來把玩的劍。


    “可是這不是……”


    “如果我說它就是沉鈞,你會作何感想?”卿閑散的目光有些玩味。


    “喂,你當我傻啊!”司空羲知是被耍,不禁怒火中燒,上前劈手就奪過了那柄鏽劍。


    不同於上次把玩時的粗糙質感,鏽劍的劍柄上有著極淺的紋路溫潤著司空羲的手,像是一柄活物,一隻咆哮的猛獸。


    “我剛才說了,你很聰明。”卿閑散笑意更深,“而名劍沉鈞隻配有緣之人得到。”


    “可它僅僅是一把鏽得不能再鏽的破鐵啊!”司空羲猛地打了一個寒噤,並不想承認這柄鏽劍所帶來的舒適之感。


    “是不是真,隻看緣。”卿閑散深深的看了司空羲一眼,“而且,這柄劍是不是廢鐵,你不是已經握在手心裏了麽?感覺如何?並不像普通的鐵塊吧……”


    “為什麽會這樣……上次的時候還沒有這種握感!”司空羲低低的吼叫,“你究竟是一個遊學者,還是一個傳教的歹人!這柄劍根本不是我上次見到的!你在撒謊!”


    可是這時,名謂卿閑散的異域青年忽然接近了司空羲。他的眼神急劇變化,變得銳利且鋒芒畢露,脖頸上虯結的肌肉像是一頭蓄勢的野獸。


    “你!你想幹什麽!”司空羲後退半步,下意識摸刀,卻摸了個空。


    “你的這柄刀很不錯,不是麽?”卿閑散試了試戰刀的劍鋒,猛一振刀,發出“錚鏘”的低鳴聲。


    “撒不撒謊已經不重要了。”卿閑散將戰刀架在司空羲的脖子上,“這很公平……不是麽?”


    “公平?你他媽耍我啊!”司空羲破口大罵,可是眼睛卻顫抖著去看脖頸上的戰刀。那是他的刀,而他的刀現在就要變成別人殺掉他的兇器了!他甚至已經開始後悔為什麽要跟著這個不明來曆的人進入這裏,他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忍耐拒絕卿閑散!


    “隻是在試探你而已……你可能有些緊張過頭了,我的朋友。”卿閑散抬起雨歸,“現在你有兩個選擇。其一,這柄戰刀歸我,你帶著沉鈞離開這裏,我們有緣再見。其二,你支付一定的金銖把戰刀贖迴去!如果你不肯,我就殺了你!”


    “什麽?你說贖迴去?我自己的刀還得經過你的同意才能拿迴來?這是什麽歪理!”司空羲瞪大了眼。


    “這個亂世,權柄可都被狼群牢牢把控在手裏,他們可不會講什麽道理。更何況,”卿閑散盯著司空羲,“這柄雨歸的瑕疵,還是我幫你剔除的呢,理應收到一些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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