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腳輕便的幾名狼顧士卒合力將程畢以及吳鉛銖的屍首拖進了一個帶著幹涸的血的獸皮袋子,將一大罐沉香的香灰灑進了袋子,腥臊的味道頃刻間消失。他們撚著極粗的麻繩將袋子封緊,抬下了一層。


    北堂晟久久的看著那獸皮袋上的血漬,認清了這獸皮袋的真正作用。無非是清理狼顧的叛卒以及一些不識好歹的人的方法,拋屍到荒野供野獸撕咬。在酉矢國的疆土裏,他們還不能這麽囂張的殺人而絲毫不諱。


    “你害怕了?”燕易屠走近了北堂晟,將大氅的兜帽取下,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愚蠢的人,該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他們隻是找到了自己的歸所。”北堂晟收迴了目光。


    “於他們而言,你或許是精明的。可於寧燁而言,你還算是精明麽?”燕易屠沒了寧燁在時的瑟縮,揮手示意兩名狼顧士卒把守在二層的入口處,“而且你自以為萬全的決策,最終還是舍棄了兩截手指,實在是得不償失。”


    “那麽燕司長認為,我是怎樣的?”北堂晟直直的去看燕易屠,似笑非笑。


    “無知的自傲。”燕易屠冷笑。


    北堂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環顧了四周的一切。地麵上斑駁的血跡已經開始了幹涸,有士卒很快就從一層上來,他的手裏拿著沾濕了的抹布,仔細的擦拭著那裏的血漬。那是呂熾派下的士卒,而呂熾的士卒會留在這裏,顯然更有別的居心。


    “在這裏,沒有一處是可以放下心的。”燕易屠自顧自說,“你最好不要露出馬腳。”


    “當然,”北堂晟重新披上了大氅,有了離開的意思,“隻是燕司長更要注意啊……”


    “不,你已經可以改口了,從此刻起我不再是司長。”燕易屠用僅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細微的甚至被腳步聲蓋住,“而是大都統……”


    北堂晟笑了笑,終於下了閣樓。


    同一時候,城郊一處無名的酒肆。


    僻靜的郊外,並沒有城中那麽熱鬧非凡。幾盞昏黃的火燭明滅不斷,圍桌而坐的四人低低的交談著什麽。他們的影子映在牆上,忽隱忽現。


    半壁斑駁的牆麵幾近脫落,隻要被人輕輕一糊,那些粉飾的牆麵就會剝離而下,灑掃在整個桌麵上。桌子的正中是一小盞油燈,不斷的有燃燒殆盡的黑煙升在板壁上,將板壁熏得焦黑,厚厚的積了一層油膩。


    透著冷風的酒肆裏,隻剩下了這最後一桌客人。已經是很晚的時候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慶祝添節而在城裏肆意的玩鬧。酒肆的掌櫃是一個斷了一隻腳的老漢,為了過活而經營著這家酒肆。他沒有親人,故而也不會去城裏為慶祝添節而買些什麽。


    這裏是靠近城裏的一家酒肆,周邊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森林。自從吳氏家族被收迴了烈遜的絕大部分軍權,一些旁係子孫為了生計,而包下了近郊的整片森林,作為林場而使用著。伐木的工人做活晚歸會途徑這條必經的小路,於是就有了這樣一家工人們常來的酒肆。


    沒有人說話,全都靜靜的喝著酒,就著簡單的幾碟小菜。


    “烈遜裏的軍卒不是問題,我會派下屬注意他們。”桌子一側,領頭的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臉瘦削精悍,暗色的膚色在油燈的映照之下愈發的紅亮。


    “這是都督交給我的手劄,先打開看看吧。”桌對麵的易煜深吸了一口氣,將手裏的書劄遞向了領頭的男人。


    “你們來了多少人?”領頭的人環顧了四周,又看了兩個下屬一眼,最終將手劄打開。


    “算上我,一共六人而已。這次傳訊,人數越少越對我們有利。”易煜低聲說。


    手劄翻動之間,男人挪手靠近了燭火,以便看的更加清楚。手劄裏的內容,並不難想象是什麽。羽司的易煜會來到烈遜城,找到他的人,那麽要交代的事情,隻可能是前線的告急。可是直到字墨的最後,他這才發覺,預想的事情並不是如此,著實令他有些詫異。


    “狼顧司的人抵達了烈遜城?”


    “對,並且他們的目的,許是奔著策反烈遜爵呂熾而來的。”易煜神色認真。


    “策反呂熾?他們狼顧有什麽本事或是天大的報酬,能夠策反呂熾?”


    “這我們不得而知。”


    “或許有些麻煩啊……”領頭的男人摩挲著手劄,若有所思。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呂熾……似乎對狼顧非常感興趣。”易煜直視著男人。


    “為什麽?難道他早就知道了狼顧會來到烈遜城策反自己?或者說狼顧開出了天大的讓步條件?僅僅為了一個烈遜城?這絕不可能!”


    “我當然知道這不可能,隻是你身為呂熾手下,四十五衛的司長,應當深知呂熾是怎樣的。”


    “一個昏庸的侯爵,但意外的懂得很多權謀。”男人攥緊了手劄,“我身為他的親衛,可是卻對他不甚了解。他很謹慎,像是一隻老狐狸。甚至連進食都要驅散家仆。”


    “所以呂熾應該深知其中的利弊,”易煜將貼身的厚衣攏下桌子,以免沾染油煙,“我的猜測是,狼顧帶著廣皿武王頒下的手諭,前來烈遜城說服呂熾。並且許諾極其豐厚的報酬。”


    “可是這說不通,”領頭的男人不住的搖頭,“廣皿國的武王是一個霸主,他絕不會為了攻下一座城池而委曲求全,許諾一個區區捌甲之國的可笑封爵。更遑論派遣狼顧這樣的反骨司部,隱入酉矢國進行拉攏。更甚至,他們狼顧會趁此機會叛逃廣皿國,交托出所有自己探查到的情報。這於武王來說,並不是精明的決議。”


    “難道狼顧……已經叛離了武王?”易煜的話和在凜冽的寒風裏,愈發的低沉,像是一口老舊的風箱。


    領頭的男人再次沉默了,一遍又一遍的拂拭著手裏的書劄,試圖從書劄裏找出些什麽都督的隱意。他身邊的兩名下屬瑟瑟的縮在凳子上,極力想要靠近油燈。


    到底是兩個年輕人,入伍沒有多少時日,受得一點寒氣就是要承受不住,這次帶他們來旁聽一些隱密的事情,也是領頭的男人對他們的曆練以及倚重。


    “都給老子坐好!”領頭的男人狠狠的給了兩個年輕人一人一巴掌,臉色陰陰地。


    “是!”兩人齊聲答應,無顧頭上的劇痛,深深的低下了頭。


    “怎麽?你這牛脾氣上來,就是要借下屬撒氣啊?”易煜止住了男人再次伸過去的手,有些慍怒。


    “易煜你聽著,老子司裏的事情,你最好少管!”男人撤下易煜的手,仍不肯罷休,“這幫混小子就是欠揍!”


    “你夠了!”易煜猛地一拳砸在了桌上,竟迸裂了小半張桌子。


    大大小小的菜碟騰起翻飛而又掉落在桌上,各式的小菜汁水零零散散的灑在桌上,經過迸裂的縫隙緩緩的流淌下了地麵,發出細微的響聲。萬幸的是桌上的東西並不多,才沒有導致菜碟以及油燈掉落在地,造成更多的損耗。


    男人安靜下來,他久久的看著兩個瑟縮的年輕人,終於長歎了一口氣,坐迴了自己的凳子上,從後腰上摸出了一支煙杆。


    那是一根黑色檀木製成的煙杆,呈現出烏色的杆上由於摩挲的時間太長而變得油潤滑順,透著絲絲的亮光。


    易煜記起來了那根時常被男人攥在手心裏的煙杆,一有心事男人就會拿出來煙杆,磕上煙草,盤起腿坐在石頭上,狠狠地抽上那麽一會兒。他甚至零星的還記得幾許男人的話,像是在敘說這支煙杆的來曆,以及製作杆部的檀木是多麽的名貴。


    “知道麽,易煜。”男人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長吐出去,像是一條緩緩升空的白色絲線,“我這支煙杆可不是什麽便宜貨色,它可跟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了。”


    “我知道。”易煜盯著男人的臉,像是從前的兩人同住一處營帳。


    “你又懂我什麽,”男人也盯著易煜,“別看我現在窮酸,當年我祖父是遠近皆知的豪紳。這支上好的檀木煙杆就是他傳下來的。”


    “可它也將你變為了一個老煙槍。”


    “老煙槍又怎麽樣,隻要我能夠完成都督的任務就夠了。”男人又吸了一口煙,空著的左手將書劄攢的破破爛爛。


    “什麽任務,不過是讓你留在烈遜城裏,充當耳目罷了。”易煜笑了笑,“可比我們羽司的任務容易多了。我死了那麽多的弟兄,就連哭都沒有心思哭了。哭完了第一個死去的弟兄,過不了多久甚至是第二天,我又會去哭第二個死去的弟兄。”


    “你還真是一點沒變,婆婆媽媽的,像個娘們。”男人輕巧的架住煙杆,朝著易煜的方向吐出了一口煙。


    男人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本就易怒的脾氣經常會令他失手打罵下屬,這種事情屢見不鮮。而當初在營帳裏,有易煜會為他平息怒火,息事寧人。而那之後,就沒再有人了。因此,他倒是也不少得罪了人。


    “這叫冷靜。”易煜捏住杯盞,將裏麵溫熱的酒漿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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