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鑰用手扶住刀柄,死死瞪著麵前的古諺,像是能看到古諺身上塊塊隆起的肌肉。


    “諺叔,先停一下,”古介以和事人的身份,半插入二人之間,“哥哥已經離開這麽久了,咱們古家的規矩許是也都忘了,別這麽刁難他嘛。”


    “介兒說的是。”古諺搓著腰上別著的戰刀,深深了看了古鑰一眼就轉過了身,接著去觀察各個訓練的後生。


    古鑰猛地甩開了古介的手,默然中走到四位長輩麵前,長拜下去,“四位族老,古鑰四年前離家,今日添節得以迴來,沒有第一時間前來拜禮,是小子的疏忽。”


    長輩們似乎有些錯愕,對跪在麵前行禮的古鑰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畢竟在他們的記憶裏,這個無惡不作的紈絝,似乎從不知禮儀世俗是什麽東西。


    “鑰小子,起來吧。”一個長輩忽然蹲了下去,拍了拍古鑰的肩膀。


    古鑰一驚,昏黃之下,他仰起頭望見了那張頗為老態但尚存瀟灑的臉,也許是由於天色已晚的緣由,他並沒有第一時間認出這個老人。


    “您是……”


    “這小子!”老頭狠狠地朝古鑰背上打了一掌,佯裝了怒意,“連你聶叔公都不記得了?臭小子!”


    古鑰的背忽然繃直了,再去看時,眼前的老頭終於變得明了。數年不見,這個總喜歡背著酒壺滿城亂跑的老家夥,似乎也老了許多。


    “聶叔公,近些年,還好吧?”古鑰慘然一笑。


    好又能好到哪裏去呢,經常因為晚歸而被自己反鎖在外麵的叔公,可沒少受過自己的戲弄。


    古聶沒有迴應,細細的將古鑰從頭至腳看了個遍,時不時砸著嘴,以示著讚歎。身邊的三位族老眼沒有再看古鑰一眼,就踱著步接近了練習著的後生們。他們跟古鑰並沒有太多的交集,也不願意去過多的管束這個本家的紈絝後生,這無非是給自己的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與家族內部的不和諧。


    “鑰小子,四年時間,看來已經將你磨煉成一個真正的漢子了。不會再像以前一樣戲弄你的好叔公了吧?”


    古鑰一怔,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


    古聶見他這樣,不禁大笑,臉上的褶子顫巍巍的,那單薄的身材即便是塞在嚴實的綢衣裏麵也沒法遮蔽多少。


    “身子倒也壯實了很多,看來你沒有死在女人身上嘛。”


    “叔父……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古鑰有些明顯的遮遮掩掩,“小子我先去看望父親了。”


    古聶微眯了眼,想要從腰間抄出酒壺的手慢慢的不動了,“去看望你父親?怎麽?古家上下最風流的長子古鑰,原來心裏也會惦記著自己的生父麽?這倒是讓我防不勝防了,究竟是你腦子壞了,還是我的認知有些偏差?”


    古鑰呆了半晌,目光遊離在古聶之外,始終不敢與其對上眼。他可是知道古聶是父親的親叔叔的。他對父親究竟是怎樣,這麽多年來,古聶可都是看在眼裏的。


    隻是父親太過於溺愛而最終導致了古鑰品行不端的德行。父親從小就是跟在古聶叔公屁股後麵長大的,侄兒如此窘迫,作為一個家主而言,實在是令人扼腕長歎。所以,古聶就親自擔起了收拾古鑰的行當。


    古族從古至今下來,傳承曆經三百餘載,曆代都是豪紳世家,官道商道權尊勢重。而當時的烈遜城內,時常會上演一出令人非常哭笑不得的場景。


    無惡不作的紈絝古鑰常常被外出遊蕩的古聶給撞見,結結實實的挨了無數次的揍,可挨過揍之後的惡少仍是屢教不改,似乎非要同古聶分出個高下不可。後來就出現了古鑰為了報挨揍的一箭之仇,時常先古聶一步迴到古府,將古聶給關在外麵,狠狠地戲弄了這老頭一番。


    “叔公,您……這是說的什麽話。”古鑰想起了那段往事,頭壓的更低了。


    處在近旁的古介煞有介事的拾起一柄長劍開始操練,餘光時不時與古鑰對上,像是在示威。


    “嗬嗬……沒什麽,”古聶抬起酒壺,咕咚喝了一大口,“我老啦!已經老的連撒尿都喘不過來一口氣!”


    古鑰聽到這怪異的自嘲,絲毫笑不出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卻什麽都沒有說。


    “不是麽?雖然才四年,可是我這把老骨頭,明顯已經沒法再教訓你了啊……”古聶深深的看了古鑰一眼。


    “是啊……叔公,你已經老了。”


    “放屁!讓我服老?再等兩年吧!臭小子!”老人又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在了古鑰的背上,轉過身不再看他了,“還愣著幹什麽?大孝子還不快去看你的好父親?”


    古鑰呆了很久。


    “隻是……”古鑰猶豫著,“父親還願意見我麽?”


    “隻有畜生才會放棄自己的小崽子。”古聶笑了,“你的顧慮是多餘的。”


    老人再轉頭時,古鑰已經消失在了廣場的盡頭。他在餘光裏看到了古介略微不甘的模樣,無端嗤笑了一聲。


    “不對!那小丫頭跑哪裏去了?”古聶突然想起了什麽,“古杺這丫頭,準又是跟著古鑰偷跑了過去,唉!”


    前廳裏,巨大的圓形檀木桌子上,擺滿了各色的食物,幾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站在正房前,略微出格的小聲交談著什麽。這時,她們瞥見了門前匆匆忙忙的跑來一人,嚇了一大跳。待得她們反應過來,以為是沒有禮數的家仆,剛想斥罵時,卻又愣住了。


    古鑰示威似的瞪了她們一眼,徑直推開了正房的門。族裏分支的女人們認出了那是古鑰,隻是令她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無惡不作的惡少居然又迴來了。


    古樸但不失奢華的正房裏,曠闊的幾乎連說話都會有迴音繚繞。靜謐如霧裏,蓄著短須的中年男人端坐在主席上閉目養神。嫋嫋而升的名貴陽香溫潤在房內,氤氤氳氳的朦朧了整個屋子裏,清幽的香氣使人的精神都靜到了極點。


    “父親。”古鑰俯下身去,恭敬的稽首,“兒子……迴來了。”


    半晌,無人應答。古鑰的生父,古洵僅僅是閉目調理聲息,旁若無人的不去搭理這個所謂的長子。


    “父親……”古鑰的腰躬的更低了。


    “你不配姓古,”古洵極其生硬的開口,“你也不配做我的兒子。”


    “父親,我……已經。”


    “怎麽?”古洵看了古鑰一眼,“還嫌給古家抹的黑不夠麽?”


    “我已經在贖罪了,父親。”


    “畜生,”古洵的聲音忽然轉為了咆哮,聲如洪鍾,“贖罪了又有什麽用?能將你造的孽補救迴來麽?我真是恥於生養了你這麽一個廢物!”


    久久的沉默之後,古鑰的雙腿漸漸軟了下去,最終又跪在古洵麵前,長拜不起。


    “以為跪在我麵前,懇求我,就以為我還像是以前那樣,輕易的放縱你麽?”


    “不是這樣的父親,我也是……別無他法了。”


    “好一個別無他法!”古洵狠狠地拍在了禪椅的護欄上,咬牙切齒,“你要真的是別無他法,就不會厚顏無恥的躲在武役城裏,而不迴來跪在我的麵前乞求我的饒恕!”


    話音剛落,古洵就將手邊的藤條一把抄起,掙出身子走近了古鑰,狠狠的抽在了他的身上。


    “你要是真的知道錯了!就不會屢教不改,草芥人命!你以為這四年不呆在我的身邊我就不會打你了是麽!以為離開了我,就能更好的過下去是麽?要不是老子求著呂都督給你一分差事可以過活,你已經死啦,畜生!”古洵喘著粗氣,最終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卻發現古鑰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忍受著藤條。


    “還指望家仆替你瞞著這些事,好不讓我發現而治你的罪是麽?”古洵又想伸出藤條抽打古鑰,可是藤條最終停在了半空,無力的垂了下去。


    停滯於半空的藤條安靜了下來,古鑰剛閉上的眼又猛地睜開,看到的卻是父親悵然的神情。


    “你母親死的時候,最想看到的,可是你啊……”


    “母親……她說了什麽?”半晌,古鑰極艱難的擠出了幾個字。


    “閉上你的嘴!”古洵一把將藤條扔在了一邊,向內間走去,“畜生,給我過來!”


    古鑰無言中跟著古洵走進了內間。


    同樣飄著淡淡熏香的內間,令古鑰舒服了不少。他似乎想起了什麽,轉而瞪大了眼偏頭去看父親。


    “這……這是鈴棠花胭脂……”


    古洵重重哼了一聲,邁步走到裏麵的祀牌前,眉眼變的寬潤了。


    作為庶民出身的古鑰生母能被父親排除萬難,立下這祀牌,足以顯示古洵對這女子的愛意。或許是怕古鑰會為自己是庶出長子而自卑,這老父親溺愛則是過分,最終導致古鑰犯下了種種不可估量的後果。


    而古介雖是次子,可他卻是正房所生。


    “古杺的脂粉,也是父親給她的吧?”古鑰忽然問。


    古鑰愣了一瞬,長歎之後,點了點頭,“真是比狗鼻子還要靈!”


    “父親,距離上次鈴棠樹開花,已經有十年了吧?”古鑰不禁也笑了。


    “是啊。”古洵黯然,靜靜的聞著半空裏飄蕩的鈴棠花香,“今年的鈴棠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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