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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錢進在床上輾轉反側。對於十六年前那樁案子,舅舅言辭閃爍,似乎擺明了不讓他插手。按理說,舅舅任廣東提司,專司刑案這一塊,韶州又是他管轄範圍,掌握的信息自然是最全的。看來,這事沒有那麽簡單,自己以後少不得要私下查探一番。


    第二天清晨,文氏早早的就起來做好了飯,一家人安安靜靜的吃完。文天正今天破例還喝了點酒。


    用過飯之後,錢進便請文天正坐好,從屋裏取出那隻假腿。昨夜他細細打磨了一番,又墊了一些皮革和棉花,增加舒適度。


    “進兒,你這是做的什麽物件?”文天正奇道。


    “這是假腿,可以讓您重新站起來。”錢進將假腿套在外公的斷肢上,又用皮繩固定好。一番忙活之後,錢進扶著外公站起來,說道:“外公,您試著走幾步看看。”


    文天正抬了抬那條斷了的右腿,一時還有點不習慣。他扶著門框試著走了一步,心中大喜,便輕輕推了推錢進,示意他不要扶著。


    錢進便往後退了一步,眼睛卻仔細盯著,以防外公跌倒。


    文天正又試著走了幾步,或許因為太高興,步子邁的有點急,差點便要摔倒。錢進趕緊上前扶住,說道:“外公,這假肢裝上之後,還要練習一番的。”


    “已經很不錯了,想不到我臨到老了還能自己走路啊。早就聽你舅舅說你喜歡鑽研這些奇技淫巧之物,今日才知所言不虛。”


    “外公,隻要能夠予人方便,奇技淫巧又如何?”


    “看把你急的,我又沒說不好。你比你舅舅強多了,他呀就是過於迂腐……”文天正指了指文巽的腦袋,繼續說道:“這個假肢啊,以後若能夠給那些傷殘的將士用上,他們的日子便要好過多了。”


    “父親教訓的是……”文巽陪著小心說道。


    錢進見舅舅尷尬,忙說道:“時候不早了,外公早點進屋歇息吧。”


    “嗯,此去京城,路途遙遠,進兒凡事多留心。首輔那裏,有空替我去看看他那把老骨頭還中不中用。”文天正吩咐道。


    “進兒曉得……”


    文天正吩咐完,吳伯便扶著他進裏屋歇息去了。文巽待老父進屋,便換了個人似的,感覺整個人輕鬆好多。他瞄了眼錢進,正色說道:“進兒,此去京城,吩咐你的事情切莫忘記……”


    錢進嘻嘻一笑,忙說道:“舅舅吩咐的事,侄兒肯定辦的妥妥的。”文巽聽了滿意的點了點頭,便往後院忙去了。


    錢進與老錢、文氏和寶兒也是一一道別。


    老錢說道:“家裏一切有我……在京城呆的若不如意,迴來便是。”


    文氏也是含淚說道:“進兒,天涼了記得多加件衣服。在京城……別太省了啊……”


    寶兒還好,在她眼裏哥哥是無所不能的人物,上山捉得虎,入海擒得龍,都是被小時候錢進講的那些故事給毒害的。


    現在寶兒已經出落成一名亭亭玉立的青澀少女,皮膚白皙,眉如粉黛,隻是臉蛋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圓嘟嘟的,讓人很想捏一捏。隻見她殷桃小嘴一啟,說道:“哥,聽說京城女人很多,你可千萬別學壞啊。艾米莉可是要我看好你了。”


    錢進尷尬一笑,心說自己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啊。小時候給她灌輸太多的男女平等觀念和女權思想,現在妹妹時刻不忘記提醒他別忘記艾米莉。


    正準備出門的時候,文巽牽著一匹白馬從後院出來。錢進一看,這馬估計上了年紀了,頸上的鬃毛也是稀稀拉拉的,身上還有好幾處癩子。不過,馬身上似乎剛刷過,倒也還幹淨。


    文巽把韁繩交到錢進手裏,說道:“這是二丫,當年它便經常跟我一起去京城。有它陪著,你北上要少走很多彎路。”


    錢進看了下馬屁股,驚奇的說道:“母的?”


    文巽正要解釋什麽,那匹馬似乎不高興了,衝錢進打了個響鼻,噴了他一臉的唾沫星子,似乎很不滿意錢進的無禮行為。


    錢進尷尬的用衣袖擦了擦臉,說道:“舅舅,你外甥去京城又不是一天兩天,你好歹送些你得意的字畫啊什麽的。送我一匹老馬算什麽迴事啊,嘿……這馬還挺記仇的。”


    文巽得意的笑了笑,故作高深的說道:“路上記得好生伺候好了她……有你的好處。”


    錢進接過文氏給他打好的包裹,朝大夥揮了揮手,滿腹心酸的牽著二丫走了。他又不會騎馬,偏偏舅舅讓他帶著二丫,這一路上少不得要給他吃草喂料,真不知道是人騎馬還是馬騎人。


    ……


    一人一馬行至一處叫十裏亭的地方時,停住了。


    十裏亭本來就是個亭子。從平昌府送客人出來十裏,這裏就是分手的地方了。此時,亭子裏麵一位中年書生正昂首挺立。


    那書生約摸三十出頭,穿青布長衫,頭頂束四方平定巾,中等個子,雖長著一副秀氣的臉龐,兩道目光卻炯炯有神。


    見到錢進,那書生抬起一條手臂,在他那濃密的胡須上輕輕撫過,口中頌道:“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那中年書生所頌便是出自新格物學。錢進的恩師楊應和著新格物學時,便強調這新格物法要用在善處,所以便把這條寫在序言第一句。這中年書生既然知道這句話,那必定是楊應和門下弟子之一了。


    錢進把二丫拴在亭柱上,朝中年書生拱了一下手,問道:“敢問是大師兄還是二師兄?”


    那中年書生微微一笑,說道:“鄙人宋天學,忝為平昌府教諭。算起來,我應該是楊師的第二個弟子了。”


    錢進行了一禮,說道:“楊師經常提起兩位師兄,隻是我一直窩在觀海城,今日才得相見。”當年,錢進拜師之時,就曾詢問過二位師兄的事。隻是那會楊應和覺得錢進還小,便沒有告訴他。沒想到今日,二師兄宋天學居然在此等候。


    宋天學笑著點了點頭,說道:“楊師前些日子還跟我提起小師弟,說新格物學要發揚光大,這重任還得落在你身上了。今日一見,師弟果然不同常人啊。”


    “楊師來過江西?”錢進奇道。


    宋天學點頭說道。“楊師北行之後,先後在廣東、福建等地的書院講學。新格物學橫空出世,有人稱楊師為當代大賢。前兩個月楊師在江西講學,我們曾小聚過一次。現在他已前往江蘇了。”


    聽到恩師的學說收到好評,錢進也覺得安慰。他耗費八年才得以著成新格物學,其中的觀點自成體係,延伸下去可以指導各行各業,被稱唿為大賢一點都不為過。


    錢進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聽到楊應和的消息了。今日不光聽得恩師的動向,還見到了一直未曾謀麵的二師兄,心情大好,當下說道:“早知師兄就在平昌府,我應該及早上門拜見了。”


    宋天學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邊走邊說。錢進忙牽著二丫跟上。


    一路上,宋天學解釋道:“其實師弟你來平昌府我是知道的,隻是文老爺子這幾天高興,我便沒有上門打擾了。這次與師弟見麵,一來是相認,二來……我這幾年也寫了一部《天工考》,裏麵各行各業均有涉及。師弟此去京城,看有沒有機會獻與朝廷。若此書能夠推廣並造福我陳國百姓,此乃大功一件啊。”


    說罷,宋天學從兜裏掏出一本書來珍而重之的遞給錢進,感覺像送女兒出嫁一般。


    “師弟若有空也可以觀摩一下此書。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也請教了很多農夫、工匠,耗費了不少心血才寫成此書,裏麵應該還是有很多可取之處的。”宋天學說道。


    錢進仔細的掃了一眼目錄,隻見裏麵講了煮鹽、農耕、蠶桑、絲織、冶煉等,當真是一本大百科全書,其價值不可估量。若是陳國能夠大力推廣此書,國力提升幾個台階都有可能,就看當權的識不識貨了。於是,他對宋天學恭敬行了一禮,說道:“師兄囑托之事,師弟定當不遺餘力。”


    宋天學聽了滿意的點了點頭。


    兩個人邊走邊聊,從官場講到烤紅薯,從各種植物講到冶煉。這一次談話,錢進獲益良多。不得不說,除了錢進,楊應和和他的幾個弟子都不喜歡當官。楊應和是個教諭,宋天學也是個教諭。據說大師兄幹脆連官都沒做,每天行走名山大川之間,仗劍行俠仗義,令錢進羨慕不已。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出十裏地,再走就差不多出了平昌府的地界了。錢進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師兄留步,以後來江西再來請教。”


    “嗯,與師弟談話真乃人生一大快事。下次我們再秉燭夜談。”


    “一定……”


    說罷,錢進便把行李往背上一搭,牽著二丫緩緩朝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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