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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陋的房間中,幾個人圍成圈坐在一起,中間蹲著一個大鐵鍋,鍋下是一個儲著燒得火紅的碳的小泥爐,鐵鍋裏的水沸騰著,“咕嘟”c“咕嘟”的冒著泡翻滾。有人扔進幾片翠綠的葉子,那一抹翠綠的顏色便如同一葉在海上遇到了風暴的小船,上上下下,來來迴迴,翻轉流離。


    曹首陽撩開厚重的門簾,一股源自食物與香料混合的香氣撲麵而來,抬眼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隻是他並沒心思和這些人享受難得的休憩時光,他是來找人的,他也在那一圈人中看見了那顆毛茸茸的腦袋。


    自從前幾天在城門口兩人近距離接觸之後,曹首陽明顯的感覺到蔣方正在躲著他,一連躲了這幾天,最初的時候他都沒大往心裏去,在他眼裏蔣方正就像是一個孩子,既然是孩子總會耍幾天的小脾氣,這兒一點也沒有可緊張可奇怪的。況且依著他自小對蔣方正的了解,哪怕是耍脾氣也不過就是一天的事,可他沒想到,這次蔣方正難得在他麵前有了一迴骨氣,竟然一連四天都不曾來找過他,如今已經是第五天了。


    往常都是蔣方正往他身前湊,他從不曾想過有一天他們兩個人也可以做到視而不見,不,不是視而不見,是蔣方正故意在躲著他,不然同在一班時辰,怎麽可能一連五天都碰不見?


    所以,曹首陽來找他了。


    可是還不等他開口,蔣方正自己巴巴地湊了上來,手裏還拿著一個杯子,一雙眼睛笑成了每月初一掛在天上的月牙,搖頭晃腦:“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喝酒了?曹首陽挑了挑眉。


    這世上的人醉酒之後的表現不外乎幾種,要麽邊笑邊哭,瘋瘋癲癲;要麽就像是想要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簡直是猶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要麽就是倒頭不語,唿唿大睡;酒品再差些的,舞刀弄槍,撒潑罵街。


    這些都不足為奇。真正奇的是蔣方正喝了酒之後的樣子。


    蔣方正自小便有一個毛病,喝醉了之後見人就喜歡以詩代句,見了曹首陽之後這個症狀尤為厲害,簡直恨不得將他從夫子那裏學來的詩詞全說一遍,偏偏他用的地方還挺應景。為此,知道他這個特殊姑且算作是愛好的曹首陽還曾調侃過他:平日裏說話阿貓阿狗的沒個正型,沒想到喝醉了之後倒能裝裝斯文,附庸風雅,可見蔣敬傑蔣大人教育兒子的功夫也不算是都白費了,至少還給他肚子裏灌進了幾滴墨水。


    看著曹首陽皺起了眉毛,舉著酒杯的蔣方正不樂意了,嘴裏含糊不清的嚷嚷著:“曹和尚,我請你喝酒,你皺什麽眉毛啊?這麽多天也不見你找我,你是不是就把我當成一個從小就粘著你可有可無的跟班?上一次不就是離得你近了些嗎,你至於的給我擺一張臭臉嗎?打小在一塊兒玩,你什麽樣子我沒見過啊?嗝”


    蔣方正打了個酒隔,那股子含著酒香的熱氣全數噴在了曹首陽的臉上。


    曹首陽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熱,不知道是這酒氣熏得還是因為知道了蔣方正躲著他的原因,原來這讓他提心牽掛著的這幾天全都是因為這小子沒來由的胡思亂想。


    那群圍在一起吃火鍋的人看到曹首陽明顯都崩了崩臉色,但凡在曹首陽低下當過差的都覺得此人是由內而外的冷清,像是少了些人氣似的。當初見到剛來的蔣方正一個勁兒的往他身邊湊的時候,還曾有人提醒過他曹把總性子冷也不喜人接近,讓他別老是熱臉去蹭冷屁股。後來的兩個人和諧的相處讓眾人慢慢轉了態度,隻是涼到心裏的敬畏還在,依舊沒有人會和曹把總隨意接近。


    如此一來,原本挺熱鬧的一頓飯頓時顯得有些冷場。


    “他喝了多少?”


    舉著筷子的一群人誰都沒想到曹首陽會問這麽個問題,一時間都有些懵。再加上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臉,拿不準他的意思,也就沒人敢隨意搭話。


    氣氛就這樣冷了下來。


    顯然,驟然安靜下來的氛圍讓微醉的蔣方正有些不滿,他伸出手推開曹首陽,隨後胡亂的揮舞著:“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嗝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嗝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唿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曹首陽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擒住他亂晃的手。


    “今天的酒錢是他出的?”不等眾人驚訝蔣方正的酒後表現,曹首陽又問了一句。


    終於,有人迴了話。


    “迴曹把總的話,酒錢確實是方正小兄弟出的。今日林苟孩子過洗三禮。”說話的人指了指對麵的另一個男子,“可咱們的月例還沒發,騰不出銀子來給他買賀禮,我們幾個人商量要不就請他吃頓飯,一合計這大冬天的也就吃這個暖和身子,也不麻煩。方正小兄弟知道之後,說我們都要養家,這吃飯喝酒的錢都由他包了。中途他迴了一趟家,迴來就給了我們銀子置辦這些東西。”


    同樣年齡的兩個人,一個被叫做“方正小兄弟”,一個被稱為“曹把總”,親疏立見。其實曹首陽也挺佩服蔣方正的,一般來說寒門弟子在麵對富家子弟時大抵有那麽一點點的不平衡,可這一點從未在曹首陽身上發生過。他總是能將身邊的人聚攏到一起,這是曹首陽所做不到的,所以蔣方正身邊總會圍著一群人,從不缺少朋友,而曹首陽隻有包括將方正在內的幾個屈指可數的朋友。


    “不然曹把總也在這熱鬧熱鬧?這麽冷的天,吃兩口正好能暖暖身子。”那個被叫做“林苟”的男子開口邀請道。


    “不必了。”


    意料之中的拒絕並沒有讓大家沮喪或者難過,相反的,他們的心稍穩了一些,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開玩笑,要是曹首陽留下與他們一起吃這種飯菜才會讓人覺得詫異吧,就像一個王公大臣拾到了一件破爛的衣服,扔掉是很正常的,但若是這位尊貴的王公大臣將這件破爛的衣服穿在了身上,這才是會成為讓人覺得驚悚的事。


    “你們慢慢吃,還有什麽需要的也可以一並買來,到時記在我的賬上就好。”


    雖然不知道蔣方正哪裏來的錢,但曹首陽知道蔣敬傑在蔣府裏給奴才c丫鬟下的不許給蔣方正一分錢的禁令,這禁令在五天前自己將他醉宿秦樓楚館的事情“不小心”的在蔣敬傑麵前說漏了嘴之後更加嚴格。如此,想必蔣方正這錢來的不易。


    曹首陽說完這話,低頭瞧了瞧因醉酒而略有些困意的蔣方正,唇角勾起了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弧度,“蔣方正喝醉了,我先將他帶迴去了。”


    曹首陽這話說得自然,一旁圍著火爐吃火鍋的眾人也無一人覺得不妥。他們或多或少的從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中瞧出了些東西,比如他們二人交情不淺,再比如蔣方正很聽曹首陽的話。


    看著蔣方正一臉懵懂無辜,且帶著些許醉意的睡顏,曹首陽的心裏開了一朵溫柔的花。


    順利的將醉酒的羔羊帶進了自己的房間,幫他脫了繁冗的長衫和鞋襪,看著他溫馴的躺在自己的床上,曹首陽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


    床上躺著的那個少年,眉目如畫,五官雖算不上絕代卻是清朗,剛剛好入了他的眼,亂了他的心。


    曹首陽抵不過那股強烈的吸引力,終是坐在了床前,一手杵在床頭支著下巴,一隻手描畫著少年的五官。


    “曹和尚”蔣方正在夢中囈語,“曹和尚,你別生氣啊”


    坐在床頭的人在聽到少年的囈語,感受到隱含在囈語中的明顯的依戀時,唇角勾起了一抹漂亮的笑,就連原本堅毅的麵龐都柔和了幾分。


    “我幫你找一個個特別漂亮的女子我不喜歡你,你放心”蔣方正的聲音很輕,還有些含糊不清,可曹首陽還是準確無誤的聽到了這句話。原本舒展開的眉眼皺成了一團,眼底甚至還聚集了一抹戾氣,麵上的笑意也全數收迴,隻留下一張散著冷氣的冰山臉。


    曹首陽努力壓製著自己的怒火,不斷地告訴自己,床上的這個人他喝醉了,他說的是夢話,全部都做不得數。


    毫無用處。


    曹首陽甩了甩袖子想要離開。床上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曹首陽情緒的變化,於睡夢中轉了轉身子,兩隻手抓上曹首陽的衣袖,攥的死死的不肯放開,嘴裏還不停地嘟囔著:“冷,冷”


    拽了兩下發現拽不開少年的手,又聽著少年貓一般的聲音,曹首陽終究是狠不下心來,他心軟了。伸手給少年裹了裹被子,曹首陽就這樣直愣愣的坐在床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床上因感受到暖意而重新露出天真笑意的少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屋外的陽光正好,總有一縷調皮的光束不喜歡循規蹈矩的直射在人們身上,兀自尋了窗口的縫隙鑽了進來。這抹帶著暖意的光在兩個少年之間跳躍旋轉,忽明忽暗。


    如同人心中蕩漾無痕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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