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著蟒黑外袍,袖口一朵銀絲鳳仙花,盡管衣著整潔,一頭亂發卻好似半月未打理過,兩眼下的深重烏青格外紮眼,眼白中盡是紅血絲,好幾夜沒合眼的相貌。


    不修邊幅的外表,對陣法格外癡狂,這是在翠風城死過一次的洛安無疑了。


    雖說對財神的死而複生之術早有猜測,可真正見到在她眼前死去的人又再次活生生地站出來,封易的心情還是有所撼動。


    死而複生,難道真的是神明的術法嗎?


    洛安將灼熱的目光從陣法石板轉到封易臉上,絲毫不掩飾對她的濃烈興趣,讚歎道:“有越階殺人的本事,又有改進陣法的天賦,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他視線下移,直勾勾盯著封易小腹處,“真想把你丹田剖開,瞧瞧究竟有什麽不同。”


    毒蛇般的視線在她身上來迴遊蕩,封易繃緊了全身肌肉,洛安沒在開玩笑,這癲人怕不止想剖開她的丹田,還要切開她的腦子。


    研究堂的人……是否都是這般瘋瘋癲癲的……


    感知到洛安身上的修為,封易粲然一笑:“安哥,三月不見,你這修為倒是跌到金丹期了啊。”


    這死而複生似乎也不能將肉身完全恢複如初,原先的她完全覺知不到洛安的修為,複活後的洛安顯然修為大跌。可她依舊不敢小覷,洛安的陣法手段她還沒來得及見識過,隻知他有過人的智慧。


    話語裏的嘲諷顯然刺痛了他,洛安嘴角抽了抽,由內而外散發的暴躁氣息愈發明顯。


    封易早已結陣,同洛安隔開一段距離,時刻提防他出手發難。


    距離無事發生陣布下不過一刻鍾,洛安多半就是刺客堂那群人找來的關係,幫忙取龍丹的。洛安找到她這兒處,說明夜書和索菲亞已經動手了。


    思及此,封易麵色一沉,洛安能從夜書手上神不知鬼不覺溜走,徑直找到她這處,已說明他的手段絕不普通。相比於龍丹,洛安似乎更在意她身上的秘密。


    若是洛安不殺她,她也不會竭盡全力,為什麽不借洛安之手將計就計去一趟羅生門,見見所謂的財神?或許財神能解開自己的困擾……


    封易心中快速估量著利弊。


    洛安突然鬆了一口氣,身上的躁鬱氣息消失得一幹二淨,勾唇笑道:“放心吧,我還不打算對你下手。”他點明封易的擔憂,成竹在胸道,“你不就是要那個人族皇室嗎?師哥讓給你便是。”


    還沒等她想明白洛安這般做的緣由,他接著道:“你幫世事堂做的那些事,已經觸犯了仙盟法令,或早或晚都將歸於我門之下,或許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吧,就是我們共事之時。”洛安篤定道,神情頗為自信。


    她偏不愛聽這種話,可能是有些叛逆在的,別人說她將來一定會做什麽,她偏就要反著來,便故意嗆聲道:“就怕你活不到那一天了。”


    男人眉頭微挑,清俊的臉上露出的笑容越來越誇張,那雙染滿紅血絲的眼睛中絲毫不見動搖之色,好似在無奈地教訓自家小妹:“有一位神明已經看到你,這是無上的榮幸,我們這些螻蟻又怎麽能拒絕神明的恩寵呢?”


    一位神明?


    難道神明不止一位嗎?


    “轟隆!”


    裁縫鋪的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烏黑的硝煙直上雲霄,煙霧散去,隻剩斷壁殘垣。


    再轉眼,洛安蹤影已消失不見。


    巨大的黑影從廢墟中鑽出,漆黑的翅膀遮天蔽日,飛至頭頂時才知道夜書手裏還抱著個人。


    夜書降落時,翅膀撲騰幾下扇出狂風,封易被糊了滿臉灰塵還有鳥毛。


    白雪也是見過世麵的凡人,也是頭一次見這麽大陣仗,她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摸那雙將街道完全擋住的巨大翅膀。


    一碰,又掉了幾根毛。


    封易噗嗤一聲笑出來,白雪和夜書的臉上都有些尷尬。


    這老太,平日裏一見就沒怎麽護理自己的鳥毛,才會抖一抖就扇落一地,再這麽下去,她估計都得成禿鷲。


    “小姑娘,別亂摸。”夜書語氣冷漠,將翅膀收起來,又恢複成為一個樸素的小老太太。


    白雪縮迴手,很不好意思地說了聲抱歉。


    正疑惑著怎麽隻有兩人迴來,就見到索菲亞灰頭土臉地走過來,脖頸處有幾處刀傷,不爽地瞪了夜書好幾眼。


    活著就沒毛病。


    用腳趾頭都能想到,一向高貴優雅的人魚公主定是在仇恨夜書將她搞得這樣狼狽,毀她形象,其實脖子上的刀傷都不算事。


    封易從儲物戒裏找了幾瓶丹藥奉上去,不敢再觸她黴頭,和白雪挨得極近。


    索菲亞再怎麽撒氣也不會撒在白雪身上,夜書修為又比她高,自己成那個倒黴孩子。


    索菲亞冷哼一聲,掐了個潔淨術將自己弄幹淨,跺腳轉身又換了一身新衣服,將止血丹捏爆塗抹在刀傷處。


    “殺了幾個?”夜書問道。


    “四個。”索菲亞道。


    “我這邊碰到兩個,倒是沒見到研究堂的人。”


    夜書秉著絕不放過一個的念頭,飛到空中巡視了一圈,試圖將餘孽找出來。


    陣法屏障還在,夜書卻沒找到人,她遺憾地迴到地麵,搖頭可惜道:“興許是我們來得太早了。”眼珠子一轉,又覺得問題出在陣法上,“小香工,你這陣法真能讓人出不去?”


    無事發生陣能困人,能隔絕靈力波動。


    靈力是半點出不去的,不然仙盟的人早來了。


    陣法原創是洛安,興許他知道破陣方法也不一定。


    封易搖搖頭,老實巴交道:“這陣法我抄的,光知道怎麽用,也不解其中關竅。”


    夜書對此表示理解,隨後道:“我現在叫仙盟來善後了。”她走到一邊去,拿出靈機。


    “喂,沒信號啊,你把這陣法撤了。”


    索菲亞上藥的手猛地頓住,惡狠狠瞪著她,好似怪她找了個多事的幫手。


    近黃昏,幾人的影子逐漸變淡,被拉得很長很長。


    封易將石板收入儲物戒,抬高聲音道:“什麽?你有急事?好吧,你帶白雪先迴去吧!”夜書循著聲音望過來時,索菲亞已帶著白雪躍下護城河,順著河道離開提卡城。


    夜書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打量她,似乎即將察覺到她和索菲亞之間藏著什麽秘密,她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


    現在這個時間點,仙盟隻會派個監察使來看一眼了解大概情況,錄口供起碼也要拖到明早他們上班,哪有這麽快。


    時間不等人,索菲亞必須帶白雪趕迴去,政變不能失敗。


    隻要她在這裏含糊著拖延到白雪辦完事,仙盟就算想插手也無力迴天,所謂政變,也不過是凡界王國正常的人類活動,就算中途有修仙者插手,仙盟也不會在木已成舟之時再把船砸了。


    總之,她要盡可能把夜書和仙盟糊弄過去,就算糊弄不過去也要堅持到明天晚上。


    “那人魚怎麽迴事兒?這麽不負責任,她不缺靈石吧。”


    她的謊話太蹩腳,封易想了一千萬個理由,最後順著夜書的話口替索菲亞打掩護:“哎!你知道的,我老板這魚吧,又嫌麻煩,脾氣又差,走了好,省得衝我發脾氣。”


    老太半信半疑,封易甩手無奈笑道:“她是我老板嘛,我也管不著她不是?西海公主可不是一般的臭脾氣,又一迴差點把我掐死,方才她肯定突然又不高興了。就隨她去吧,少她一個錄口供也沒差,我還指望她給我發工資呢。”


    老太發出桀桀的怪笑聲,揶揄道:“那她那份靈石怎麽辦?”


    三個人做的事,弄塌了一間裁縫鋪,仙盟肯定要計較賠償。


    “都我付,成不成?”


    夜書欣然答應:“甚好。”


    兩人立在大街上,陣法撤後,眾人紛紛靠近來,七嘴八舌地猜測。


    “……是不是裁縫鋪裏頭有鬼怪,巫師在抓鬼啊……”


    “……那鬼不會是從格林城跑來的吧……”


    “……有可能,怪不得他們家衣服穿起來都讓人後背發涼……”


    “……那巫師的美貌與女王不相上下……”


    和格林城不同,提卡城的民眾對巫師似乎並不抵觸,熱情又膽大。


    封易感覺衣角被扯了一下,有個金發碧眼的小男孩小聲道:


    “巫師大人,你是我的榜樣。”


    男孩微微彎腰,行了個標準的騎士禮。


    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就認為她幹了好事,真單純。


    “加油哦!”摸摸男孩的金色腦袋,封易莞爾一笑。男孩一邊興奮歡唿,一邊手舞足蹈地跑開了。


    有了這個先例,不少人給她們送東西,或者是一頂花圈,或者是一塊小蛋糕……


    夜書將小蛋糕囫圇吞下,砸巴砸巴嘴道:“要是這些人見到裏麵被分成八瓣的腦袋,不知道還笑不笑得出來。”


    別說他們,封易試想了一下場景,像西瓜一樣被削成八塊……


    “這也是你的天賦嗎?將對手碎屍……”


    “那是羅生門的人活該。”


    她的眼神冷若冰霜,使勁啃著手中像棍子一樣硬的麵包,夜書的仇恨,讓她不止要碎屍萬段,還要生啖其血肉。


    “我感覺……羅生門也不全在幹壞事吧……”比如世事堂的人,索菲亞雖然脾氣差了些,卻有自己的原則,她說世事堂的修真者就是為了承擔起修真者的責任,守護蒼生。


    聽起來不算壞。


    夜書冷哼道:“把一千隻夜梩妖抓起來剝皮抽筋拔骨取血,將肉剁成肉泥製丹藥,算不算壞事?把一千隻狐妖困在地牢中每日取血當作藥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這算不算壞事?”


    封易瞳孔微顫,默默閉上了嘴。


    “我的族人被研究堂那群瘋子剖體取丹,我便要他們碎屍萬段,這不過分吧?”


    原來……這是夜書的仇恨。


    思及洛安方才要將自己丹田剖開研究的話,夜書所言確無半點誇張,羅生門為仙妖兩族所鄙棄,是有其道理的。


    罔顧生靈性命,惡果累累。


    那雙蒼老如枯槁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厲聲警告道:“我知道你很有天分,但不要浪費你的才華去幹些缺德事兒,你們要摻和到格林王宮的事,老娘就當沒見過。”


    “你……”封易眸中驚疑不定。


    夜書竟然知道了!


    仔細迴想此事,著實很難瞞住,諾克王國的玄階鎧甲,安娜小木屋牆上掛滿的火銃,凡人手中有這般多靈器,任誰都能覺察不對,虧她還裝得這般辛苦。


    這老太既然默許了她,先前又容忍了賣火柴的小女孩……


    是否說明……她仇恨的隻是羅生門傷害生靈的行為。


    監察使適時趕到現場,神情板正,問道:“安徒仙盟。”他拿出一張證件,打量著兩人,“誰是報案人?”


    “老娘報的案,來得可真慢,人都殺幹淨了。”驕傲的語氣快飄到天上去。


    監察使臉色不變,公事公辦地走到坍塌的裁縫鋪前探查屍體。


    “怎麽每個監察使都是個木頭性子,難不成仙盟招監察使還要考察個人性情不成……”被掃了興致,夜書暗自嘀咕道。


    這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


    財產上,弄塌了凡人一棟商鋪,又要賠償些名聲損失費。可又死了六個刺客堂的人,仙盟對一切有關羅生門的線索都分外重視。


    仙盟的人讓她們在原地等著,直至半夜才來了六個同僚,守衛長配合他們將現場封鎖,不讓民眾靠近,由監察使將屍體收拾出來,兩人被拉去錄口供。


    夜書決意幫她瞞下格林城時,兩人便重新對過口供,假話不說,真話不全說。


    “為什麽到提卡城?”問話的還是這群監察使的領導,夜洲偏僻,妖族盤踞,很少有人族修真者願意來此處當差。


    “格林王國的公主被羅生門的人抓了,我們順藤摸瓜到這兒救人。”她將破解聊天記錄的靈機拿給監察使看。


    監察使在看聊天記錄,靜默一會兒道:“那公主呢?”


    “她暈了,被另一個人帶迴格林城。”


    “誰帶走的?”監察使皺緊眉頭,按理來說應該等仙盟來錄口供的。


    封易神秘兮兮道:“西海公主啊,她又一見鍾情了。領導放心,她不會害人。”


    西海公主戀愛腦果然大名遠揚,無意間被喂了一口瓜,監察使立時鬆了神色,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領導要去格林城找她補口供嗎?”封易試探道。


    監察使神情有些糾結,歎氣道:“算了,人手不夠,也沒什麽大問題,你們倆把賠償款付清就行。”


    按照罰單上的數額,監察使收了一百兩銀幣,便將兩人放了,他們還忙著處理刺客堂這堆肉塊。


    夜書抓著她飛迴格林王宮時,天已蒙蒙亮。


    心神耗盡,封易什麽也不想管,倒頭就睡。


    直至轟隆的火銃聲在天邊響起,王宮大門內外那震天的廝殺聲擾人清夢。


    封易將神識向外探去,數不清的紅鬥篷從殿外飛速掠過,無盡的火燒雲像她們勇往直前的旗幟。


    白雪率領著她的紅帽大軍,打響了第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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