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分南北,鍾山在南,酆都在北,劃分南北的便是這無邊黃泉河。”


    小鬼抬著花轎,鍾馗扛著鐵鍋和湯勺,老瞎子走在轎旁,對著身邊的小廝如是介紹道。


    “要過這黃泉河,萬萬不可飛渡——除非是證道了的大羅,黃泉兇,兇過那天河弱水!”


    三小姐掀開轎簾,好奇的打量著跟在老瞎子身旁的小廝,忍不住問道:


    “卦仙前輩,這是你在人間找的下人嗎?”


    老瞎子緩緩道:


    “不是下人,不是下人,就是一個看著順眼的小家夥,說是與我當隨從,實際上我們更像忘年交,忘年交.”


    說著,他略微有些心虛,偷偷瞧了‘小廝’一眼。


    周牧麵不改色,一副憨厚模樣,追問道:


    “黃泉既然飛不過去,那該如何去渡?”


    不等老瞎子開口,三小姐先迴答道:


    “自然是要求擺渡人了。”


    說著,她滿臉好奇的打量著周牧——這是她第一次見來自陽間的活人。


    不同於鍾馗,三小姐是在末劫後才誕生的,自她誕生起,九幽和人間便已徹底分割了。


    “擺渡人?”


    周牧若有所思,還想要發問,三小姐將腦袋探出轎側的小窗,伸手朝前一指。


    “喏,那就是。”


    一旁,鍾馗出聲警告道:


    “卦仙,您離開九幽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期間也發生了些變化,比如前段時間有一道恐怖生靈,於人間踏九幽而行,又比如這位擺渡人。”


    “哦?”老瞎子忍不住看了眼周牧,旋而問道:“擺渡人有什麽不對麽?”


    “嗯。”


    說話的是三小姐,輕點腦袋,鳳冠上垂落下的仙金珠簾碰撞,發出清脆聲。


    她道:


    “黃泉擺渡人不是過去那位擺渡人了,而是一個神秘的強大存在,有傳言說,是【神聖】層麵的頂尖大人物!”


    頓了頓,三小姐咽了口唾沫:


    “誰也不知道一位神聖為何會去黃泉擺渡,或許是興致所至,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總而言之,千萬要小心,不可冒犯了。”


    老瞎子瞅了瞅周牧,又撇了撇嘴,神聖?


    算個蛋!


    心頭雖然如此腹誹,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一副鄭重模樣:


    “嗯嗯嗯,自不會冒犯、得罪了。”


    說話間,小鬼抬著花轎,一行人已然走到了黃泉河邊。


    周牧向著這條黃泉河看去,不同於自己從某位鬼聖那兒搶來的一截黃泉,


    這真正的黃泉河,要恐怖的多,河中承載古來今亡所有死去者的屍骸,通往未知處——周牧順著河流眺望去,


    恍惚間,似看到了歲月之歸墟!!


    歲月之歸墟,便是當初廢帝玉皇所打通的神秘之所,隕滅的大羅會有一縷印記遁入歸墟,


    印記歸來,大羅複蘇,譬如哪吒,便是從歸墟中迴來的——嗯,當下哪吒還未完全活過來,依舊還是死物。


    甚至說。


    周牧竟然在無垠的、連同歲月歸墟的黃泉河中,看到了哪吒道友的屍軀,看到了當初隕落的地藏佛祖的遺骸!


    他收起了輕視的心態。


    站在黃泉河畔,抬著花轎的四個小鬼跪了下來,三小姐掀開簾,再度站在橫木上,手中捧著香爐,其上四根燃香嫋嫋。


    神三鬼四,拜神三柱香,拜鬼四柱香。


    渾身腐爛臭味的鍾馗穿著破破爛爛的判官袍子,將早先摘來的彼岸花灑入黃泉河中,


    三小姐開始誦唱。


    “長河兇兇,其路險險,告請河主,渡我過岸”


    “長河兇兇,其路險險”


    她一刻不停的反複誦唱著,幽幽的歌聲順著黃泉河,朝著上下遊同時洶湧而去。


    周牧注意到,香爐中的四炷香開始猛烈燃燒。


    下遊。


    朦朧在黃泉之上的霧氣中,有影子浮現而出,霧漸漸大了,順著河流鋪天蓋地而至。


    “來了!”三小姐與鍾馗頭皮發緊,四隻抬著花轎子的小鬼大氣不敢喘,老瞎子的神色微微肅穆了一些,但也隻是一些。


    他第不知道多少次的看向身旁‘小廝’。


    “長河兇兇,其路險險,我來此間,渡你過河”


    唱聲伴那霧一並到來。


    一隻不大不小的蓬船,一個老嫗撐著龜裂的木質船槳,緩緩的、慢慢的逆流而上。


    老嫗看不清楚樣貌,但能感覺到很垂暮的氣息——這本不該出現在如此生靈身上的垂暮氣息。


    修行諸境,到了【真王】層麵,便算是永恆長存,其壽無窮真王之境,又可叫做【金仙】。


    金仙不朽。


    可那老嫗,毫不遮掩自身體內【中千世界】的廣袤,分明是一位更在真王之上、結成太乙道果的神聖,更不可能有壽盡的可能,


    但那種垂暮的、腐朽的、將盡的味道,卻濃鬱至極。


    蓬船緩緩停在眾人身前,戴著鬥笠的老嫗微微抬起頭來,慢條斯理的開口:


    “四頭小鬼,三個大能,一個凡人.三萬七千陰鈔,方可渡河。”


    三小姐連忙將陰鈔遞上前,老嫗慢吞吞的收起,撐著龜裂木船槳:


    “登船。”


    她的聲調拉的很高,像是在唱歌。


    四隻小鬼抬著花轎上了船,鍾馗緊相隨,然後是老瞎子。


    但那‘小廝’卻並未登船。


    “卦仙,您的這位小友?”鍾馗疑惑發問,老瞎子心頭一緊,朝著周牧看去,發現這位大帝君,平靜的站立著,平靜的凝視著那個擺渡的老嫗。


    老嫗再度抬起頭,臉龐籠罩在鬥笠的陰影中,看不清晰,但卻顯露出一雙眼來,


    她的雙眼很渾濁。


    霧氣此時彌漫了過來,老瞎子忽然頭皮發麻——他發現,這並不是霧,組成霧的一滴滴‘水氣’,分明是.蟲子!


    一隻隻渺小的、細微的,來自九幽深處的蟲子,糾纏、匯聚,化作這遮天蔽日,彌漫黃泉的霧!


    “渡河的人喲。”老嫗顫顫巍巍開口:“我們,認識嗎?”


    她很疑惑,覺得這個好看的凡人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很淡很淡的熟悉感,似乎在無窮年歲以前,彼此曾經共處過。


    老嫗嚐試追憶,嚐試迴想,但失敗了——她實在太老太老了,她曆經的歲月實在太漫長。


    此時此刻,岸上。


    周牧微微蹙著眉頭,盯著明明處於神聖層麵,卻在衰老、腐朽的擺渡人,


    他輕聲開口:


    “您姓什麽?”


    “姓?”


    老嫗困惑,旋而很遲鈍的搖了搖頭:


    “過去之姓,不可追矣,記不起,想不見,太久遠啦.”


    “您是何時來的這黃泉,來的這九幽?”周牧再度發問。


    擺渡人撐著船槳,第一次開始思索這個問題,過了許久許久,直到組成厚重霧氣的億萬萬九幽之蟲開始躁動,霧氣開始翻滾,


    她這才道:


    “忘了。”


    “我一年前——不,半年前,又或許一個月前,來到的這又黑又可怕的九幽。”


    “我在這呆了有.好多好多年。”


    擺渡人的話前後矛盾且衝突,不久前到來九幽,卻在九幽停留很多年。


    三小姐與鍾馗此刻都有些懵逼,這個凡人的膽子.真大!


    鍾馗隱約覺得哪裏不太對,下意識的看向老瞎子,輕聲道:


    “卦仙前輩,這位?”


    老瞎子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間,示意鍾馗噤聲。


    站在岸邊的周牧,此時對著蓬船上的擺渡人繼續追問:


    “您說,您在九幽呆了很多很多年——具體,是多少年?是多長的一段歲月?”


    擺渡人扶了扶頭上的鬥笠,在沉思,在思索,在迴憶。


    “我半年前,來到的九幽。”


    她緩緩道:


    “我在九幽呆了很久很久。”


    “我曾經見過九幽滿是血海,曾經見過一隻巨舌將血海舔舐至幹枯。”


    “我曾經見過燭龍盤踞在鍾山之上,俯瞰整個九幽,那個時代,他是九幽的至尊。”


    “我曾經見過終極古地的誕生,看到有敕令規則的石碑擊下。”


    “我曾見過皇地祇鑄造六道輪迴,見證祂登臨九幽的新主之位。”


    “我曾望見酆都大帝如風般逝去,十殿閻羅跌下雲端,看見九幽和人間、天界斷絕了關聯,從此封閉。”


    “我還見過一個巨大的鬼門關屹立,鬼門關後是一座道宮,其上書寫‘玉虛宮’三個字,道宮門前立著金色的鍾”


    “我看見自己,看見小小的、懵懂的自己,來到了九幽——在半年前。”


    擺渡人一句接著一句,她似乎在發怔,在迷茫,下意識的敘述著自己的過往,然後問道:


    “後生仔,你不登船嗎?”


    周牧沉默的走上了蓬船,站在老瞎子的身後,如同一個小廝。


    擺渡人開始撐船了,三小姐和鍾馗在顫栗,腦海中迴蕩著擺渡人一句又一句的話,唿吸都急促!


    血海密布九幽之年,終極古地的誕生,燭龍主宰九幽,皇地祇成為九幽新主


    這位擺渡人,從最古之年,長存至現在,見證了一切——卻又半年前才抵達九幽。


    到底是怎麽迴事?


    為何會如此?


    三小姐與鍾馗迷茫,想不明白,無數次借用時光之力,相對較為了解光陰和歲月的老瞎子咽了口唾沫,


    至於老瞎子身旁的凡人小廝。


    小廝垂著眼瞼,大抵上明白了一切。


    擺渡人的確是神聖不假——但隻是力量。


    她空有神聖層麵的力量,沒有匹配的心境和修為,她曾被跨越歲月送去了最古之年,曆經無窮漫長的歲月,曆經三個大紀元,


    可擺渡人並沒有不朽不衰的心境,那麽漫長的一大段歲月讓她的記憶都模糊,無窮的時光磨滅了心智,還讓她腐朽而衰老至極.


    擺渡人開始撐船了,一邊撐船渡河,一邊思索著周牧的問題。


    她自言自語:


    “我姓啥?”


    “我來自哪裏?”


    “我是誰?”


    小廝抬起頭,抬起眼瞼,輕聲道:


    “你或許姓花。”


    “是嗎?”擺渡人困惑,無數九幽之蟲組成的厚重霧氣,環繞著她。


    “我姓花?”


    擺渡人自言自語:


    “我好像想起來了。”


    “我叫做花鈴?”


    蓬船抵達對岸,她放下了船槳,艱澀而緩慢的開口:


    “客人們,可以下船了。”


    頓了頓,擺渡人看向那個跟在老瞎子身旁的小廝:


    “後生仔,謝謝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名字我們,是故人嗎?”


    周牧點了點頭,聲音不知何時變得有些嘶啞:


    “認識,是故人。”


    “你蒸的狗肉包子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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