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垂西山,眼瞅著穿過竹海的一行五人便要露宿荒野,卻柳暗花明,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發現了一間破敗的山神廟。


    山神廟修建的格局不大,不過容五人呆上一夜,倒也還湊活。廟內久積塵土,供台案板四分五裂的拆散了一地。原本漆彩的山神石像也沒逃過一劫,不僅漆色脫落,而且留在山神廟內的隻剩一個脖子以下,威武執劍的身子,其腦袋早已不知去向,算是落得個身首分離淒慘下場。很顯然,這兒的山神廟不僅沒有香火,還被人打砸過。


    一行五人入內,各自打量了一番,心思各異。齊澤最不信這些虛虛妄妄的鬼神之說,掃視了一圈廟內並沒有察覺可疑之處,便也不再多打量。王富貴和齊澤,在這件事,算是一路人。這些凡人口中杜撰的山神,水神,一般都是生前有過大功德的人,死後被當地人建廟祭祀,祈求其能化身神祗,繼續保佑風調雨順,隻是一種美好的願望罷了。既踏入修信,又豈會信這些?


    齊清風撚開折扇,冷眼旁觀的瞧著廟內的落魄之景。事出必有因,有因自有果。這土狗山並不算偏遠之地,既然當地人主動放棄了祭祀香火,甚至還出手打砸了一番,必不會是平白無故如此。不過齊清風也沒興趣深究其中緣由,是非功過又如何?還不是早已塵歸塵,土歸土,人死即道消。立不立石像,砸不砸石像,有沒有香火,想來早已死透了的山神老爺壓根兒就不知曉,何來在意一說。既然他不在意,更用不著來客替他擔憂。


    張自偉與這三人不同,他信。當下,張自偉默默的走到了山神老爺淒涼的石像前,躬身輕拜,雙手合十,嘴中振振有詞的說了幾句,無外乎都是希望山神老爺莫要見怪之類的話語。墨世平猶豫了片刻,小步上前,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王富貴性子憋不住話,瞧見了二人如此,便小聲嘀了兩句,“都是些騙人的把戲,這世間哪有什麽妖魔神佛的。要是真有,山神老爺瞧見自個兒腦袋都搬家了,還不得氣的把這方圓百裏的山脈都毀塌嘍。”


    張自偉搖了搖頭,輕聲道:“心誠則靈。”他並不多解釋什麽,與王富貴說不來的,他倆精神根本上是背道而馳。不在同一個語境,即不在同一個世界,雞同鴨講罷了。


    墨世平笑而不語,他對於這些神神鬼鬼的事物,不信卻願信。那便入鄉隨俗,來了土狗山,借宿山神廟,算是受了恩惠,那便拜上一拜,既圖心安,也為理得。


    齊清風將眾人神情盡收眼底,心中也是大致有數了。在他看來,王富貴和張自偉雖然在此事上是站了對立麵,可他倆較真的性格倒是成了一路人。信便是信,不信管他人說什麽還是不信。齊澤自不必多言,本就性子呆板,認死理。但與王富貴明顯不同的是,齊澤不信山神,是他覺得縱然山神又如何,真敢現身他便敢於問拳。齊澤走的修行大道,最是純粹,身前有人攔路,我便以拳相迎。也無怪乎,當初炎災赤狼會留下一句,差了點意思的同道中人。


    至於一路上皆是和和氣氣的墨世平,齊清風倒意外的覺得,這少年看似沒有主見,卻也僅僅是看似,前提是沒有觸碰到少年心中劃出的界限。以齊清風的眼光來看,一旦過界,墨世平甚至會比齊澤更固執,比王富貴更較真。四個人中,反倒是他才最有可能闖出大禍。如果他的修為很高,又認準了一條不被世間所接受的道理,那善惡一念,撞了南牆也不迴頭,後果便糟透了。


    想到這兒,齊清風輕輕合起折扇,一對嫵媚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憂愁,卻不多說什麽。天底下的事情很多,齊清風管不過來,也不想管,他又不是那個遊曆世間的老儒生。再說了,一個姑娘家,替一個萍水相逢的少年操心將來之事,說出來又算怎麽一迴事?羞死個人喲。


    夜幕漸濃,五人籠了些樹枝木柴,堆砌成跺,在山神廟內燃了篝火。篝火旁插著幾根不長不短的樹枝,其上掛著兩隻肥美的野兔和兩條鮮嫩的山魚。之前,齊澤外出晃蕩了一圈,迴來時手裏便拎著野味,說是順路見了便抓了。


    王富貴眼巴巴的瞅著快要烤熟的野味兒,鼻尖聞著了酥酥的肉香,不自覺的咽著口水。尤其是那烤的金黃泛油的兔子腿,直直的便勾住了他的魂兒。


    齊清風瞥了眼王富貴那嘴饞的模樣,忍不住偷笑,“王兄弟,俗話說,地爐篝火煮菜香,舌端未享鼻先嚐。鼻子幹聞著的時候,才是最香的,入了口反倒也就那樣了。”


    王富貴想了想,卻搖搖頭,悄悄咽了口口水,才答道:“不會的,要嘴裏咬著了還是香的。尤其是第一口和最後一口,一定要細嚼慢咽,老香老香了。”說完,他笑著撓了撓腦袋,說這些嘴饞的心得,怪不好意思的。但這些都不是最香的,王富貴至今為止,乃至在以後的人生中,吃過最香的,便是他帶著小女孩一起烤的地瓜。小女孩非要他先吃第一口,而最後一口,小女孩也留給他了。那兩口尋常的地瓜,直教王富貴記了漫長的一生。無論什麽憶起,都是最香最香的人間第一滋味。


    齊清風略作思量,點頭認同,讚道:“對,是這個道理。第一口和最後一口尤為特別,說的真好呀。”隻是,齊清風有些疑惑,不知為何,說話那番話的王富貴望著兔子腿的興致不高了。


    五人分食了野味,到最後王富貴也就嚐了一隻兔子腿,淺嚐輒止,吃的心不在焉,並沒有像他之前說的那樣,第一口和最後一口,要細嚼慢咽。齊清風雖有疑惑,卻沒過問,他心裏自然明白,有些事情,按他和王富貴的交情,王富貴不會說的,或者說了也隻是敷衍的借口罷了。


    齊清風搖了搖頭,人心複雜,往往是窺一斑不可見全豹。他匆匆一瞥,瞧見黑魆魆的草叢中,竟有點點光亮透出。


    “流螢?”齊清風躡手躡腳,壓低了步子聲上前一瞧,灌叢中確實有許多螢火蟲在飄曳。齊清風頓時心生歡喜,捉了一隻合在雙掌之中,透過指縫打量著。走了幾天山路,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夜晚遇到螢火蟲。


    張自偉看見了這一幕,破天荒的輕歎了一聲,“我曾聽說,這土狗山廟裏供奉的山神老爺,叫楊之誌。他生前是此地的縣老爺,兢兢業業,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這楊之誌生前沒什麽趣好,卻偏偏中意螢火蟲。死後,當地的百姓為紀念他,每年在土狗山都會集螢放賞。隻是,楊之誌生前得罪了太多同僚,死後便也注定不得安寧。有人憑空捏造了楊之誌的罪證,傳的風風雨雨,久而久之當地的百姓也就當真了,便砸了這山神廟,斷了香火。不曾想,這些傳聞,多半竟是真的。”


    齊清風輕挑眉梢,攤開了雙掌,放走了那隻螢火蟲,“竟還有這麽一段曲折的故事。”


    墨世平和王富貴心生憐憫,皆是歎了一聲,替那楊之誌打抱不平。


    “哎喲,山神老爺,方才我眼拙,如今特地補上一拜,莫怪莫怪。”王富貴一個蹦躂,竄到了殘破的石像,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


    墨世平望了一眼,笑而不語。王富貴便是這樣的人,較真的時候,他自己想明白,弄清楚了,便有所改變,而且毫不猶豫。


    “墨兄弟,可曾聽過這麽一句話。町畽鹿場,熠耀宵行。”齊清風忽然笑問道。他覺得,墨世平相較於王富貴和張自偉,算是讀過書的,便有些文人之間的念頭,想與他說上一說。當然了,齊澤也是飽讀詩書,不過齊清風不樂意與他談這些。文人之間,固執古板,最煞風流。


    不曾想,墨世平撓了撓撓頭,又搖搖頭,尷尬的答道:“不曾聽過,還請齊兄弟不吝賜教。”


    齊清風啞然失笑,看來是自己要求過高了。想來墨世平是出身市井,讀過幾本講些最基礎道理的聖賢書,至於這些後世之人增添補遞的文章,怕是沒讀過。


    “町畽鹿場,熠耀宵行。大致講的是一位戍邊的男子思妻心切,夜途返鄉,替之照亮道路的,竟是漫山遍野的流螢。”


    “與墨兄弟說此話,沒別的深意,隻是我忽然應景想到的罷了。”齊清風多補充了一句。自己到底是姑娘家,與一少年說這些,心裏多少有些古怪。


    隻是齊清風不曾想到,墨世平竟是很認真的聽完了此番話,琢磨了一番後,喃喃道:“我小時候,有一次在故鄉的山間裏,捕過許多螢火蟲,藏在掌心裏,請迴家去。隻是,爺爺見著了,笑著說了句,天上幾多星,地上幾多螢,可不能久留。嚇得我連忙開門放走了它們,不敢再留了,怕天上少了許多星星。”


    隻是說完,墨世平愣了一下,麵色泛紅,更加尷尬了。方才,他想著螢火蟲,便憶起了小時候的幼稚之事,竟不知不覺的說了出來,如今頗為懊悔。


    齊清風也是認真的聽完了這番話,感慨道:“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流螢,確實太像了。”齊清風聽過這番話,便不擔憂墨世平的未來了,他爺爺教的很好,他便很難出岔子了。


    齊清風撚開了折扇,笑道:“俗世間還有這麽一個怪談。每逢七月,鬼節將至,流螢最盛。據說,陰曹地府打開鬼門關,鬼魂們便由此赴人間探親,便化身為螢火蟲。螢火蟲亮起的光芒,正是地底下的冷幽之色。朵朵流螢,鬼魂返鄉,怪哉卻也美哉。墨兄弟,你信這說法麽?”


    墨世平搖搖頭,又點點頭,輕聲答道:“不信卻願信。”他心裏是不信這些民間怪談的,就如那山神水神一樣,皆是不信的。不過,他願信,尤其是在大爺爺走了之後。若沒有魂,若魂不可現,若陰陽兩界永無來往,太過冰冷可怕。他更相信,大爺爺沒有走遠,去天邊化作了一顆星星,時不時的便會看著他,督促著他。


    “我信。”一旁的王富貴忽然答道。他扭過頭,靜靜的瞧著灌叢中上下翩舞的螢火蟲,眼裏溢滿了溫柔之色。


    王富貴收迴了目光,喃喃重複了一聲,“我信。”


    齊澤瞥了一眼二人,獨自搖頭,他依舊不信,不過並沒有出聲。雖說他性子古板,可不代表沒有腦子,自然看得出這二人的情緒有些低落,多半是觸及到傷心之事。


    張自偉蹲坐在一旁,同樣不吱聲。對他而言,自然是相信,這世間有鬼魂一說,也有山神水神一說。


    齊清風合起折扇,抵著額頭,默不作聲,有些後悔提及此事了。一下子弄巧成拙,原本還算歡快的氣氛,變得凝重了,大煞風流嘍。


    一時間,不大的山神廟內,五人竟麵麵相覷,皆有些尷尬。


    齊清風率先笑著搖頭,再接著是墨世平,然後是王富貴,又是張自偉,皆是相視一笑。當然了,齊澤從頭到尾沒參與到他們的話題中,一直冷著臉。


    齊清風並不詫異,人心便是如此,有時候一群人情緒高昂,高談闊論時會突然不知緣由的冷場那麽片刻,鴉雀無聲,但隨後又會恢複如常,嬉笑怒罵,怪哉。俗世間對此也有這麽一個怪誕的說法,說是突然冷場時,是地獄中恰好有惡人下了油鍋,慘叫聲傳到了紅塵,叫人們心裏頭都顫了下。


    不過,齊清風知趣的沒有將這個怪誕說法講出,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怪滲人的。化身流螢的鬼魂和下油鍋的鬼魂,雖說起來都是鬼魂,可想來眾人對此都不太能接受嘍。這同樣也是人心的古怪之處,換個不樂意接受的說法,就不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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