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將大爺爺安葬在了木屋前的一株梧桐樹下,沒有墓碑,隻有一個小小的墳頭。


    夏季的月來的極晚,走的及早。


    一身麻衣襤褸的少年默默在墳頭跪了一宿,流了一宿的眼淚,直至天明。


    當第一縷陽光摸到少年肩膀的時,少年抹盡了眼角的淚珠。


    墨世平俯身磕頭跪拜,然後望著墳頭,一字一句堅定的說道:“爺爺,我要下山了。”


    墨世平站起身來,迴木屋換了一身幹淨的粗布麻衣,破天荒的換上了平常走山路時不舍得穿的長筒靴。然後收拾了一下家當,僅僅是幾錢碎銀子和幾件換洗的麻衣,但是墨世平依舊將它們小心翼翼的包好了,背在了身後。


    合上木門的一刻,少年嘴角扯了一下,因為他想起了一件趣事。


    當年隻有七八歲的少年就是在這和老者吵了他倆之間唯一的一架。當時墨世平滿懷期待的在等著大爺爺迴來,但是大爺爺卻忘記給他帶糖葫蘆了,而當時還有些叛逆的墨世平自然是吵吵鬧鬧了。


    墨世平很清楚的記得當時他氣嘟嘟時說的一句話:“果然我隻是你撿來的,以後別再想我叫你一聲爺爺!”


    當時氣的大爺爺直跺腳,抄起棍子滿山的追著少年跑。不過真的追到了之後,大爺爺反倒是不舍得下手揍他了,一隻手拎著他,下山去買糖葫蘆去了。


    那時候年幼的墨世平高興的舔著糖葫蘆,笑嘻嘻的說道:“書上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個唾沫一個釘子,我才不會因為一串糖葫蘆就食言的!”


    大爺爺伸出右手,作勢欲打。


    墨世平連忙改口道:“那以後我就在爺爺麵前加個大字,叫你大爺爺,天大地大,大爺爺最大!”


    一開始是覺得好玩,久而久之,老者和少年都習慣了大爺爺的稱謂。


    墨世平背著行囊,最後朝著大爺爺的墓躬身輕輕一拜,然後踏上了下山的山路。


    一夜而已,少年流盡了淚水,長大了。


    此時,山腳下,一位頭戴峨冠,身穿一襲幹淨青衫的老儒生正在循著山路拾階而上。沒走幾步,老儒生便要靠邊歇息一會,喘上一口粗氣。而他身後正跟著一位一襲黑袍的老者,正是國師魏禮。


    老儒生抹了把額頭的密汗,看了一眼一旁麵無表情的魏禮,頓時就有些不悅了,便說道:“我說,小魏啊,你老是變出一副糟老頭子的模樣幹啥?你看看,同樣是登個山,你一臉風淡雲輕的樣子,你先生我卻累的氣喘籲籲,讓人瞅著了像啥樣?咋的,是不是仗著你有點修為,就欺負你先生我,是個凡夫俗子是不?”


    魏禮聞言,便揮手撤去了先前幻化的容貌,露出了原本的模樣。


    隻見魏禮英眉劍目,麵如冠玉,頭別玉簪,當得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一說,赫然隻是一個中年的模樣,和之前精神奕奕的老者相差巨大。


    魏禮雙手抱拳,躬身賠禮道:“先生誤會了,學生自然是不敢對先生不敬的。”


    老儒生這才哼哼一聲,擺擺手,說道:“怎麽你還當真了,老夫看著像是那麽小肚雞腸的人嗎?罷了,就這個模樣吧,變來變去也麻煩。”


    魏禮對這番說辭,沒有太過意外,早年跟著老儒生念了幾十年的書,自然是知道先生的脾氣的。


    就在二人交談之際,一位有些黝黑的少年背著行囊,正順著山路緩緩而下。


    墨世平認出了老儒生,之前在老王酒館買猴兒釀時遇到過的,便主動站在了山路邊上,讓出了狹窄的山路,等老儒生先行。


    老儒生見狀,朝墨世平點了點頭,樂嗬嗬的說道:“多謝少年郎了,少年郎一看就是沒少讀書的。”


    墨世平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袋,答道:“老先生過譽了,晚輩隻是粗略的讀過幾本而已。”


    老儒生瞥了一眼身旁的魏禮,對他說道:“看看別人,多向別人學著點你也不會老是原地踏步了。”


    魏禮隻得苦笑一聲,說道“先生說的是。”


    墨世平望了一眼氣宇不凡的魏禮,隻覺得有些麵熟,像是在哪見過似的,當然,他怎麽也想不到,這位便是之前遇到的黑衣老者,國師魏禮。


    墨世平搖了搖頭,隻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老儒生和他身旁這位中年男子一看就是外來客,墨世平擔心他們人生路不熟在這大鱉山遭遇了野獸,便開口提醒到:“老先生可千萬不要過半山腰,這山腰以上便會有野獸出沒。”


    老儒生點了點頭,笑著說道:“多謝少年郎提醒了,我此番是來探望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路打聽到他剛巧住在這半山腰,想來應該不會有事的。”


    墨世平聞言,身形頓了一下,眼圈有些泛紅。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輕聲開口道:“老先生請迴吧,爺爺剛去世了,老先生上山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這樣啊。”老儒生有些唏噓,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接著說道:“既然來了,到底還是要見一麵的,都這把年紀了,我和你爺爺,也不在乎誰先走一步了。”


    墨世平見老儒生去意已決,便主動說道:“那就容晚輩帶老先生前去吧。”


    老儒生搖了搖頭,指了指一旁的魏禮,說道:“有些老輩之間沉重的對話,可不適合落在少年郎的肩頭喲。少年郎就該朝氣蓬勃的下山去,好好去人間走一趟。至於老先生我還有這個學生陪著呢,無妨。”


    既然如此,墨世平便不再堅持,朝老儒生揮手告別,下山而去,在離開前還有些事情要做,還有人要見。


    少年頭一次背著幹癟的行囊下山,而不是裝滿了食材的籮筐。可少年卻有些羨慕,背著沉重籮筐的日子了。


    山腳下的一間客棧,李發財破天荒的坐在了門檻上四處張望。他的神色有些擔憂,因為昨天,一直等到了半夜,那個有些靦腆的黝黑少年這一年來頭一次缺席了。


    正當李發財發呆之際,一個穿著嶄新麻布衣衫,足蹬長筒靴的身影進入了他的視野。


    李發財站了起來,快步上前,捶了一拳少年的胸口。


    “昨天偷懶了吧?哎,今天沒背籮筐嗎?喲,還穿新鞋子了。”


    墨世平站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個唯一的朋友,輕聲說道:“我要離開大鱉鎮了。”


    李發財撓了撓腦袋:“咋的?出遠門去謀生計啊?”


    墨世平搖了搖頭,笑了笑,卻一字一句的答道:“我想修仙了,我想做一名俠客。”


    李發財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可偏偏他也知道,墨世平從來不喜歡開玩笑。


    “真的?”


    墨世平點了點頭,指了指背後背著的幹癟行囊,隨即說道:“特地來和你道別的。”


    李發財到底是做了多年的店小二,這察言觀色的功夫是爐火純青,他看得出來,墨世平遭遇了一些事情,一些不小的事情。


    李發財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沒有多問什麽。他很清楚這個少年,有時候很靦腆很好說話甚至吃了虧會安慰自己一句吃虧是福,可有的時候他認定了一件事情,會固執的鑽牛角尖,比如現在,無論自己說什麽,少年都會聽,但是都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李發財突然想起了什麽,拉著墨世平進了客棧,把他按在了長凳上,說道:“哎,等我一會。”說罷,便轉身進了後廚。


    不一會兒,李發財手裏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出來了,邊走邊說道:


    “墨世平,昨兒是你生日吧?按往常你和你家老爺子不都喜歡到我這來點兩個小菜搭碗麵嘛,我昨兒嘴饞把準備的小菜吃了。今天隻有麵了,你湊活著吃得了。”


    墨世平接過了那一碗冒著熱氣的陽春麵,拿起了筷子,卻遲遲沒有下筷。


    一旁的李發財有些猶豫,但還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道:“非去不可嗎?”


    墨世平點了點頭:“非去不可。”


    李發財突然大吼道:“你知道哪裏有修仙的地方嗎?就算找到了,你怎麽知道仙人會收你為徒?墨世平,你給我清醒點,你隻是個賣菜的市井小子,你拿什麽去修仙?你去不了!”


    墨世平依舊是望著那碗陽春麵,神色平靜,輕聲答道:“去的了。”


    李發財用力按住了墨世平的肩頭,怒道:“你去不了!”


    墨世平沉默了一會,轉頭對著李發財笑了笑,依舊是輕聲答道:“去的了。”


    這一次,李發財沒有吭聲。因為他從來沒見過,笑得那麽傷心的墨世平。


    “哐當”一聲,李發財從懷裏摸出一個錢袋,一把扔在了桌上,揉了揉少年的腦袋,說道:“拿著。”


    墨世平楞了一下,搖了搖頭,這錢,和上次的不同,他不能拿。


    墨世平知道,李發財一直摳摳搜搜的在努力攢錢,他想盤下這間客棧,然後娶個漂亮媳婦,生倆大胖小子。


    而且聽這響聲,錢袋裏應該是李發財至今為止所有的家當了。


    李發財伸手將錢袋塞進了墨世平懷裏,輕輕拍了拍,笑著說道:“咱哥倆誰跟誰啊,再說了,沒點錢怎麽求人家仙人教你啊?”


    不等墨世平說話,李發財又補充了一句:“算我借你的,所以,臭小子,下次一定要平安的迴來。”


    李發財按在少年肩上的手有些顫抖,他是少年唯一的朋友,少年又何嚐不是他唯一的朋友呢?


    原本一向大大咧咧不信鬼神的李發財今天卻有一句話沒敢說,他突然相信晦氣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了。


    “錢沒了可以再賺,可我就你一個兄弟,沒了就真的沒了。”


    半山腰上,老儒生和露出真是麵容的國師魏禮,一前一後,站在一株梧桐樹下,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墳,墳頭頗為淒涼,連一個墓碑都沒有。


    老儒生楠楠道:“老匹夫,終究是死了嗎?死的好呀,哈哈哈。”


    身後的魏禮一挑眉,事情他已能猜的七七八八了,至於先生在這裝腔作勢的舉動,他隻能理解為先生的一些無傷大雅的惡趣味了。


    果不其然,二人身後傳來了一道滄桑的嗓音:“哼!你個老書生死了我都還能活的好好的。”


    魏禮轉頭一看,一位滿頭花白,身穿粗布大衣的老者正站在他們的身後。


    於是,魏禮隨即轉身抱拳道:“見過老前輩了。”


    老者赫然便是墨世平口中的大爺爺。


    魏禮心中一歎,之前老者以三境示他,他便真以為老者是三境武夫,可隨著脈絡逐漸清晰,他自然能猜到,這個老者,連自己都看不出深淺,多半便是踏足了修仙盡頭問仙三境的老怪物了。


    老儒生輕笑了一聲,沒有絲毫意外,也沒有絲毫見外,走上前一隻手勾住了老者的肩膀,說道:“墨世平這小子教育的不錯,不愧是堂堂雷帝,打架厲害的,教人也厲害的,都厲害的。”


    大爺爺冷哼了一聲,拍開了老儒生的手:“去去去,還不都是順著你當初的布局嗎?”隨後,大爺爺挑望山腳,似乎是看見了一個背著幹癟行囊的少年,便笑著道:“不過,世平這孩子,就憑他喊了我十三年大爺爺,我都會讓他踏上修行之路。畢竟還有我在嘛,無論他資質好壞,未來成就都不會太低。”


    老儒生點了點頭,認同了這個說法,接著補上了一句:“他通過了我的考驗,倒是沒讓我失望,沒白費這番謀劃。日後他能走得多高,到底還能贏得我多少押注,老夫有點期待。不過現在嘛,還差得遠呢呢。”


    其實最後的考驗在於,墨世平說殺與不殺,皆是錯,唯有救才是對。關鍵就在於他是否能不以世俗的眼光評定對錯,而已自己心中的一杆尺子量定,這也是魏禮之前所說的,萬事皆要講理。講的不是世俗的理,是自己良心裏的理。


    在二位老者身旁恭敬站著的魏禮,此時心中更是震撼無比,因為他聽到了老儒生對老者的稱唿,雷帝。


    魏禮有些難以置信,他最初以為老者是多年不出世的問仙境老怪之一,卻萬萬猜不到,老者竟然是雷帝。從人族的百年前到現在為止,問仙境裏隻有一人被冠以帝稱,那便是在百年前的人族妖族那場幾乎是賭上族運的曠世大戰中,作為人族的勝負手橫空出世力挽狂瀾,憑一己之力挽天之將傾的雷帝。沒有他,也許人族就變成了現在困於北方的妖族了。


    實至名歸的人間第一人。


    就在魏禮暗自震驚之際,又一個矮小的老者從山上的霧靄中現身了,朝他們走來。


    隻見這老者個子雖矮,但走起路來卻龍行虎步,頗有一股王霸之氣。


    魏禮看了一眼,居然又沒能看出矮小老人修為的深淺,內心又是一陣波瀾:又來了一個問仙境的老怪?


    魏禮剛要躬身抱拳問候,沒想到這矮小老者一個閃身便來到了他麵前,毫不猶豫的跳了起來,一巴掌摔在了魏禮腦瓜子上。


    “就你小子之前說大鱉山水淺王八多是吧?誰是王八,來,說說清楚!”


    魏禮眼前一黑,一個釀蹌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識,他腦子裏最後一個想法大概是:後悔當初沒在青螺鎮一巴掌拍死曹東這個蠢貨,不然也許就不會來這大鱉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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