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逸離開了緋煙,卻並沒有立刻下界。


    他繞了些路,路過依舊荒蕪的原先天般府所在的地頭,慢慢到得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屆時,司命星君正坐在院中六角圓頂的小亭中寫字,案旁已經壓了厚厚的一疊紙,他專注認真,隻是沒有了以前的行雲流水,白白多了許多小心翼翼。


    “我早已不再記恨了。”墨逸走近了一些,突然說道。


    聽到他的聲音,司命星君執筆的手一滑,在白宣紙上斜拉出一道筆印,好好的一副字,像多了一道疤痕。


    他倏然抬起頭,靜靜的看著墨逸,總覺得應該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良久,方才說:“你之前托我辦的事情已經全部打典好。隻是北沼魔尊他動用了北沼的根基靈氣,傷了自己的本源。現下你造成的傷是養好了,但是記憶卻全丟了,就連那修為也是七零八落。我已經將他交予給了溟遠,那似乎是個非常可靠的人。”


    墨逸勉強笑了笑:“謝謝。”


    司命將筆擱在案上,避開了他的視線,卻是道了一句:“對不起。”


    半晌,墨逸微歎道:“最近,我一直在想,不曾遇見和遇見後的悲痛結果,到底選擇哪一個才好?”


    司命星君聽到此處,訝異的偏頭去望他。


    “若是別人,定然是不曾遇見的好。沒有相遇就沒有傷害。但是她,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都害怕會錯過。就算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我的心裏也沒有後悔,有的隻是對她的愧疚而已。怪隻怪,這些痛苦不能由著我一人承擔,反倒讓她的兩世都受了說不出口的冤屈。我覺得,我是應該向你致謝的。以往我的心是空的,因為你們的賭局而再次遇見她,那顆原本堅硬的心也因此有了裂縫,繼而慢慢敞開。會難受也會高興,會遺憾也會欣慰,這樣很好,不是嗎?”


    司命星君低下頭:“若是那時,能多給你們一些指點,也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這一次,墨逸是真的笑了,難得的爽朗:“這種惆悵的樣子可真不適合你!我很欣慰,能再有一次守著她的機會。”


    司命星君意識到什麽,語氣焦急,仿佛那是自己的事情:“你真的將她複活了?”


    墨逸頷首:“所以,您不必再自責了。行雲流水的書法才適合你,這種畏首畏尾的樣子還是棄了吧!”


    說完,他將案上的筆墨拿起,撕成了兩半。


    轉身離去之時,他又說:“如果碰到我的師尊,幫我同他說一句。感謝他多年的教導,隻是我做不到他想要的樣子了。”


    司命星君擺了擺手:“你去吧!但願你與她能得到幸福與安樂,那樣才是你師尊想看到的。”


    墨逸笑了笑,也揮了揮手,轉身走進院中的花柳中。


    司命星君目送著他,一直連一點衣袍的顏色也看不見,才轉迴了亭中。


    從天界到北沼隻要不到兩個時辰的路途,墨逸沒有停歇,立刻騰雲趕了過去。


    溟遠見到墨逸,十分的平靜,沒有怨恨也沒有歡喜。


    “那些實情我已經知道了。”他歎了口氣。


    “嗯。”


    “本覺得自己應該怪你,隻是你的那些諸多思量都是對的,並沒有做錯一步。一切都是造化弄人而已。”溟遠深深望了他一眼。


    “魔尊呢?”


    談及此處,溟遠真誠的笑了笑:“他很好,我領你去見他。”


    推開裏屋,隻見一位長者坐在竹藤椅上,青衣白布履,拿了一本不知叫什麽的書,閑閑的看著。


    他的眉間早沒有了以往的兇戾,卻也少了指點江山的霸氣。


    墨逸覺得心中有些堵,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是誰?”樓萬壑將書擱置在一邊,問道。


    “這是您以前的舊友,特意來看你。”溟遠迴答。


    “在下,墨逸。”


    樓萬壑皺了皺眉,揮了揮手:“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嗎?我現在挺好,不勞煩掛念。溟遠,送客!!!”


    墨逸身體僵硬,不知該如何。


    溟遠輕拽了一下他,兩人這才離開。


    走到室外,溟遠細細道來:“我沒有同魔尊講過渺渺的事情。北沼已經不在,我隻是告訴他,他隻是有兩個兒子的普通魔族而已。他現在同以前很不一樣,喜靜。他似乎從心裏感到以前的記憶不是很好,所以,有些抵觸接觸那些。對於你這樣的‘舊友’一點也不想見到。”


    “你不同他說,倒是對的。他現在心中無愁無怨,這才是最好。”墨逸迴應。


    “樓玄天和樓嵐風...”


    溟遠答:“他們去了東漠。北沼已散,西淵更是早就湮滅了。天族不會甘由相對孱弱的東漠和南冰存在多久。魔族和天界的一戰是遲早的事情,並且那兩人私心裏也想為渺渺報仇。”


    “渺渺,並沒有隕歿。”墨逸接過話頭。


    “當真!!!”溟遠激動的攥緊他的衣襟,大聲嚷道。


    墨逸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手:“這是真的。不過,隻能保她凡間一世而已。我所做的隻有這些...”


    溟遠瞅到他左手臂的傷處,心想他定也是吃了不少苦:“我也算尋遍時間法子,卻也沒有做到你這一步,一定很難。”


    墨逸搖頭:“不難,比心苦要好很多。”


    “你往後有些什麽打算?”溟遠問。


    “本來想一直看護渺渺,隻是怕反而會給她招了禍事。我欠北沼一個情麵,所以,我打算幫著恢複以前北沼該有的地位。”


    “你要與天界為敵?”溟遠訝異的問。


    “不,”墨逸頓了頓,“我雖已經淡出了天道,卻也不想與他們刀劍相向。我隻是打算幫北沼收複些失地。當然,若關鍵時刻天族來犯,我也願意為你們擋上一擋。”


    溟遠拍了拍他的肩頭:“難為你了!以前我總覺得渺渺任性,不懂情愛,看高了你!如今思來,你不曾負了任何人,隻是負了你自己。”


    墨逸抿唇微笑:“此次前來,其實...還有一事托付!”


    “請講!”


    墨逸沉聲說:“我現在的情景有些複雜,天族不會那樣簡單的放過我。也許...我並不能看護她到最後。溟遠,你雖習不得法術,但你的知識淵博,又經曆過許多事情。若是有遭一日...”


    “若是有遭一日怎樣?”溟遠有些生氣,打斷了他的話,“看護的話,即使你不說,我也會主動去做的!但是,她心中存的到底是什麽,你應當明白!有些事情不是我或者她的父君能給的。你就算做不到,也不該讓她再失望了。”


    墨逸不再爭辯,他隻是心裏明白,無處可歸的他,根本什麽承諾也給不了她...


    抱著心中的低落情緒,他揮別了溟遠,再次迴到了中原之地。


    華妃已近臨盆,她的家人照顧得很好,萬事都十分小心,並沒有什麽差池。


    同之前料想的一樣,瑞帝的身體狀況已經大不如以前,他對於華妃的興趣也在近半年淡了下去。加之華妃又有了身孕,早將自己的心思轉移到孩子身上,對於瑞帝也少了一份阿諛及專注。


    於是,目前將這天子之心牢牢攥在手裏的,還是依舊千嬌百媚的顏妃。


    墨逸私下追蹤了些舊跡,發現這顏妃果然對華妃動過手腳,還好當初自己將避毒木留給了華煢,這才使她免著了她的道。


    待到年末的時候,顏妃自己也有了身孕,更是無暇再顧忌害人,於是後段倒是安分不少,沒有再生禍端。


    墨逸沒有同華妃見麵,他微微撚指一算,華煢應當就在這兩日臨盤。


    此時,剛過了三春之暮,繁花之景已過,翠荷垂柳倒繁茂起來,生得如煙如玉。


    露華殿裏的宮人進進出出十分繁忙,人人的眉上都掛著一絲緊張,就連瑞帝也被請到了偏殿。


    產婆已經進去了一會兒,華妃壓抑的痛哼聲從寢殿裏傳來。


    瑞帝在房中踏著步子,明顯有些焦灼。


    露華殿外不出百米便是一個不小的荷池,墨逸正隱了身形立在池邊。


    今日浮雲蔽日,池光素冷,且半池都是荷葉,花骨朵懨懨的垂著,一朵盛開的蓮也沒有。


    墨逸微微攥緊拳頭,目光凝在殿門處。


    此時,於別人是新生,於他卻是重逢...


    半晌,隨著一聲嬰孩的啼哭聲,產婆欣喜的聲音響徹大殿:“生了,生了,華妃生了!!!是個公主!!!”


    瑞帝跑出偏殿,腳下生風,急步往寢殿中行。


    華煢的家仆也都鬆了一口氣,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總算高了一個段落。


    不久,瑞帝懷抱著一個紅錦緞的牡丹絲繡包被走了出來。


    他半含著笑意,滿麵春風。


    愛憐的低下頭,瑞帝看見懷中的女嬰緩緩伸出一隻粉嫩的小手來,她上下揮舞,似乎想要抓住什麽。


    此時,微微的風起,蔽日的浮雲移開,大好的陽光落在荷池之上,波光粼粼。忽而一池白蓮綻放,各自展開潔白如雪的花瓣,細幽的香氣撲鼻。


    瑞帝的手顫了顫,眼裏有一絲漠然。


    墨逸的眉頭舒展,攥緊的手掌也緩緩分開。


    他輕倚著白玉憑欄,眸子裏噙著一汪沉靜湖水。


    他望著那隻粉嫩的小手,微風將幾縷鬢邊散發吹至額前。


    初夏的陽光不寒不涼,滿池的荷蓮是美麗的背景,他的唇角彎了彎,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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