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了那樣多的血,墨逸覺得整個人像空成了一個殼子,卻又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填補進來。


    緩緩睜開眼,四周陰冷,就連眉毛上都結了一層幹冰。


    若不是那陰暗的底色,墨逸幾乎已經不覺自己尚在陰界。


    他撐著身子坐起來,身下的床塌凉可透骨。


    垂眸望了望,心下一驚,這分明就是一張白骨所做的床。


    一根根骨頭清晰可見,四角還各放著一個頭顱。


    白森森的,看不出什麽不同。


    墨逸心歎,凡人死後,無輪生前貌美或醜陋,怕都是這個樣子了。


    這陰界,倒是公平得很。


    手向身側摸索,很快找到了冰渺劍。再摸索了兩次,忽而慌亂起來,空空沒有了那金剛石。


    他翻下骨塌,踉蹌兩步就想去尋。


    “你倒是睡得很沉。”閻王閑閑的聲音響起。


    墨逸偏頭,這才發現,他早就已經處在這房中,連杯盞中的茶也喝了一大半。


    “渺渺的魂魄...”


    “養著呢!哪裏會有那麽快!”閻王翹著二郎腿看著他。


    他穿著隨意,又未戴發冠,倒是同那凡間的男子一模一樣。


    “我想去看看。”墨逸說。


    “不就在這骨床邊上嗎?”閻王抬手朝旁邊一指。


    墨逸迴首,旦見骨床邊上放著的是幾個陶土壇子。


    他走過去一看,那金剛石正被泡在壇中的血水裏,顏色已經帶了淡淡的紅色。


    “這便是養魂?”墨逸抬起頭問。


    閻王笑了笑,背著手走過來:“凡胎的魂魄早已經幫你結好。這養的是血肉。”


    見墨逸凝神看著,他又道:“不然,你還真以為我要你那麽多血幹嘛?你的心愛之人自然該由著你的血肉去養。”


    墨逸頷首,卻又生了疑問:“這裏隻有血,那肉又該如何?”


    閻王扯了他的手腕,指著他手臂上的肉:“這裏就很合適。”


    “這些就夠?”墨逸疑問。


    “當然不夠!手臂割完了還有腿,最不濟將你整個剔了幹淨。”閻王挑眉望著他。


    墨逸什麽也不說,隻是執劍狠狠削下左手臂上的肉,丟進了壇中,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但是實在有些疼痛,使不上力氣,他將劍拋給閻王,道:“剩下的就有勞了。”


    閻王險險接住,苦笑道:“當真跟你開不得玩笑,哪裏有這般傻的人?這凡胎也隻需你結個嬰兒大小的血肉便可。且,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種事情,要等足時間,不可一次便成。”


    “那下一次要等多久?”墨逸立刻問道。


    “等你這傷口的傷長好了便是。”閻王迴答,“對了,忘記同你說了,我看完了你這小情人的命道。她那一魂能保留下來,乃是多虧了身上所罩的一個抵禦障類。我好奇的探查了下,不是來自現世,而是出自一個叫浮世鏡的寶貝。看來,這丫頭命中多遇貴人,想來也是她的福氣。”


    然後,他打了個嗬欠,又背著手走了出去。


    若是浮世鏡,定是祉朗為渺渺結了屏障。隻是現下卻也沒有辦法道謝了。


    不久,有牛頭馬麵拿了食物過來,一樣是漆黑的顏色。


    墨逸也不挑,他必須補充體力,隻有自己先養好傷口,才能為傾渺結血肉所用。


    彼時,他其實明白,那石中隻有一魂是實,其他全是閻王所結。


    而那一魂也定然是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但是,這裏陰冷森森,異常安靜,墨逸怕她會害怕。


    於是日日坐在陶壇邊同她說話。


    他不擅長於傾訴,也不知該跟她講些什麽。


    常常隻說了上一句,便不知道下麵該擇什麽來講。


    隻是一旦停下來,那些黑暗和冰冷就像有了生命,如水一般湧過來,讓人透不過氣來。


    他索性不再說話,開始捧了長笛吹奏。


    一刻也不願停,到最後也不知是怕她寂寞,還是自己也會寂寞。


    長期處在黑暗中,對於時間的概念渾然不知,隻記得為她削了九次皮肉,那凡胎才算是養好了。


    閻王盯著手中那個已經變得通紅的石塊,笑了笑:“如今萬事俱備,隻差個凡間的身份,我便是再幫你一次,準你暫且先去凡間為她擇個好人家吧!”


    墨逸頷首,要走之時卻又問:“你如此幫我,怕是會招來一些不利的事情。我心中有些愧疚,卻又不知如何報答。”


    “你說的不利是指什麽?”閻王皺著眉問,他是真的不明白。


    “天族...”


    “哈?”閻王指著自己,“老子會怕那些迂腐的小兒?”


    墨逸怔了怔,如此大的口氣,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莫說是他們不知,就算他們知道我有心結了個凡胎,他們也沒資格插手這陰界的事情!老子在這裏安靜的呆了這麽久的時日,早就皮癢癢得想打架了,如此來了反倒遂了我心意!最好將那什麽佛祖之類的也帶過來,老子...”閻王似乎罵的極為痛快,索性一腳站在寶座上,一腳斜跨在扶手上,昂首挺胸,指點江山。


    墨逸悄悄去看站在一邊的判官。


    判官朝他擠擠眼,將手掩在嘴邊,壓低聲音道:“你不要見怪,這其實才是他的常態...”


    墨逸笑了笑,突然覺得這裏也並不是毫無人情及生氣。


    作別了閻王,他獨自往塵世而去。


    在凡間呆了兩月,他一邊再次自己體會世間疾苦,一邊為傾渺尋找合適的投胎之處。


    直到來到中原之地的國都。


    柳葉如煙,水天共碧,這個地方很美。


    墨逸想,她應當會喜歡這裏。


    隻是,選個怎樣的人家,他也有些犯愁。


    這人間一界,並不是可隨時幹預的。這裏是一切萬象的本源,多做少為都可能是錯。所以,給她一個好的起點,總會好些。


    千挑萬選,墨逸擇了人間的帝王大家。


    出生便享榮華富貴,就算不得自己看護,怕也一生無憂。


    適時,國號為瑞。


    瑞帝有六位妃子,細細分析得來,最得寵的乃是顏妃,且大有為後的征兆。


    這一日,墨逸捏了隱身訣,站在禦花園的杏花樹下。


    顏妃在涼亭裏坐著,舉手抬足姿態優雅。


    果盤裏的瓜果都被細細的挑好碼開,用幹淨的泉水浸著,十分的講究。


    墨逸覺得,渺渺若是有這樣的母親,定也是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凡人一輩子,雖短,卻也應該不會有什麽悔恨的了。


    那一日,他看了許久,直到跟著顏妃迴了她的宮內,墨逸才準備轉出月行拱門離去。


    卻在這時,聽見房中顏妃的一句嬌嗔:“桂枝,你快幫我將這束腰的帶子解了,我都快喘不過氣了!”


    墨逸止了步子,靜靜站在遠處聆聽。


    “娘娘,今日您獨自去禦花園,陛下又不在身旁,您為何還要辛苦的束腰呢?”那位被喚作桂枝的婢女問道。


    “噓,小聲些!”顏妃埋怨。


    然後,她壓低聲音道:“你以為我能同華家的那個醜女一樣嗎?她天生命好,投了個貴重的人家。自三代以前,這天下便是他們華家幫著打下來的,陛下必須看中。所以,像華煢那種長相的,也能直接當了妃子。我沒有那種家世,隻得更加努力一些。”


    桂枝笑道:“家世再好,可也不就占著個位置嗎?據說,陛下似乎都還未寵幸她呢!”


    顏妃也有些得意,但是還算能認清局勢,沒有被這些浮華衝昏頭腦。


    她淡淡的說:“所以,不管陛下在或者不在,我該做的便都要做!我要讓世人知道,就算沒有家世背景,我顏佟欣也不會比別人差了分毫!包括我日後的子女也一樣...”


    聽完顏妃的最後一句話,墨逸立刻斷了之前的想法。


    這妃子雖容貌傾城,卻的確如她所說,並沒有什麽靠山。


    自古紅顏都有枯索的那一刻,到那時她隻能靠自己的子女。


    能如此狠心的對待自己,便會更狠心對自己的孩子。


    若她所出為男孩,許會多多寵愛,但若是女孩,必定會淪為她權利的腳下石。


    想到這裏,墨逸竟出了一頭汗水,自己差點要葬送了渺渺的下一世,不禁有些心慌。


    他想起顏妃提起的華煢,於是擇道再去看看。


    這華妃肖像其父,談不上難看,隻是平淡清平了一些。


    但是在宮中女顏的粉黛簇擁下,的確難以入眼。


    不過,雖如此,她的所懼所用倒不比顏妃差上多少。


    她的家世是她驕傲的本錢,就連帝王也不敢輕易撼動。


    他可以不寵幸她,卻不能無視她或者薄待了她。


    這樣的身份,即使一國有所損傷,江山在自己的兒女下易主,這樣的地位依舊是不會變的!


    並且,沒有十足的寵幸,渺渺才不會被卷入那些權利的紛爭。


    他笑了笑,這般才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他招來祥雲,急趕迴陰界。


    隻是,在他不知的時候,皇帝的另一個妃子,瑾妃剛剛被太醫診了喜脈。


    瑾妃沒有大家世,也沒有像顏妃一般傾城的容顏,她勝在不多不少,該有的都有,且安靜溫婉。


    此次被診出有喜,她自是十分高興。


    想到自己地位未穩,於是同太醫耳語,壓下稟報的時刻,待胎像穩一些時再說。


    凡人眼界不可見,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其實泛著一圈淡淡的紫光。


    九重天闕之上,陸雲問帝尊:“紫玉的魂魄已經轉世到凡間了嗎?”


    帝尊收起觀凡鏡,笑了笑:“本不是有意為之,隻是那糾糾纏纏倒像是命中注定了。”


    陸雲聽不明白,但見帝尊麵慈目笑,卻也跟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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