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聽楓聽不到建寧帝給的迴答,詳裝生氣,嘟著紅唇從建寧帝的懷裏下去,跑到了書房外,躲在垂了明黃色紗帳的飛仙罩後麵。


    她等建寧帝追出來找她,或是喚她一聲慕兒。


    可沒有,建寧帝沒有追出來,也沒有叫她的名字。


    心如貓撓的等了半刻鍾後,夜聽楓偷偷撥開紗帳的一角,咬著唇,忍著笑意向裏麵看。


    建寧帝原封不動的坐在那裏,左手微抬,似還在摟著她的腰身一般。


    夜聽楓揚眉,從垂下的吉祥結上揪下一顆拇指大的珠子,向建寧帝的方向擲了過去。


    珠子打到了雕花小幾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夜聽楓忙背過身子,捂著櫻唇偷笑。過了會後還是沒聽到建寧帝走動的聲音,她揪下一顆珠子後又反手扔了過去。


    沒聽到珠子落地或是打到東西的聲音,夜聽楓憋著笑向飛仙罩裏又藏了藏。


    又藏了許久,夜聽楓還是未聽到建寧帝的聲音。再也忍不住,她轉過頭去看。


    眼前一黑,她直直撞到了建寧帝的懷裏。


    建寧帝爽聲大笑,左手抱住夜聽楓纖細的腰身,右手裏持著一顆珠子,問道,“慕兒,你怎麽這麽調皮?比煜兒還要調皮。”


    夜聽楓揉著被磕得微紅的額頭,對建寧帝哀怨的道,“突然出現在我身後,連聲音都不出……”


    “是誰先藏起來的?”建寧帝揚眉迴問。


    夜聽楓咬著舌尖,昂頭去看建寧帝,含水的大眼滴溜溜的亂轉,不發一言。


    她問的問題,建寧帝還沒有迴答。她知道問得傻,可還是想聽建寧帝親口說出來。


    在建寧帝的麵前,她不是一國的皇後,不是一位皇子的娘親,不是談笑中可以製人於生死的權謀者,她隻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女人。


    看著夜聽楓滿眼的期望,建寧帝輕笑迴道,“好,一輩子。”


    柔柔的話語飄到夜聽楓的耳中,似春日裏和煦的暖風一般,帶著百花的清香。


    唇角上挑,夜聽楓笑得越發燦爛,如山泉一般的水眸之中閃著瑩瑩的亮光,似天邊最明亮的星辰。


    建寧帝可以給夜聽楓任何她想要的東西,卻,獨獨給不了她一輩子。


    或是,建寧帝所能給的一輩子,太短,短到稍縱即逝。


    建寧十年正月十七午後,建寧帝在看折子的時候蠱毒再次發作。他看著落在折子上的偏黑色血液,愣住了神思。


    從袖擺裏拿出錦帕想將血跡擦掉,在看到那條醜得異常的金龍時,放下了。用手背輕拭了下唇角,他對殿外揚聲喚道,“呂識。”


    呂識從外麵走進來,抬頭間看到建寧帝微低著頭,臉色鐵青,嘴角掛著血跡後,忙低下頭道,“皇上,奴才這就去關雎宮傳皇後娘娘。”


    許久許久,就在呂識以為建寧帝已經失去意識時,建寧帝緩緩出聲,“傳巫奉天。”


    關雎宮內,用了風寒藥的夜聽楓正在小憩。


    睡夢中,聽聞有人輕笑著喚了聲‘慕兒’,她挑起唇角甜甜的笑了,迴了句‘完顏哲’後,猛然睜開了美眸。


    入目的是空蕩蕩,富麗堂皇的關雎殿,落日的餘輝從窗外泄進來,將殿內的擺設披上了一層金紗。


    神思出現一瞬的恍惚,夜聽楓看著眼前的景物愣愣的發神。


    她明明聽到建寧帝在叫她,很清晰,就在耳側,輕輕的,柔柔的,帶著笑意……


    可她一睜眼,卻沒有看到人。


    無故的,心中生出慌亂。夜聽楓起身更衣,向關雎宮外跑去。


    知柳焦急的大叫在她身後傳來,“皇後娘娘,您還未挽發髻……”


    建章宮內,一片寂靜。天邊的晚霞火紅,落在金黃色的琉璃瓦上,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夜聽楓站在清心殿的門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看著跪在殿門兩側,神色凝重的凝詩凝笑,心中的慌亂更勝。


    皇上的蠱毒是不是發作了?


    夜聽楓想問凝詩凝笑建寧帝的蠱毒是不是發作了,可她的嗓子裏隻發出咕嚕一聲,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沒再看跪在地上的凝詩凝笑,他穿過空無一人的外殿,內殿,一步步,似走在雲端上一般向寢殿中走去。


    寢殿內沒有宮人,鏤刻了飛龍的香爐裏,似往日一般升起一縷縷飄渺的薄煙,散發出一陣陣熟悉的香氣。


    水眸鎖在龍床上的那個人身上,夜聽楓的步履變得急切。


    她一邊向龍床上飛奔一邊道,“完顏哲,我夢到你在叫我,可一睜開眼你卻不在我身邊。”


    來到床前,夜聽楓看到了建寧帝蒼白的臉,緊閉的雙眸。


    心中咯噔一下,夜聽楓顫抖著右手將三指搭在了建寧帝的左腕上。皮膚溫熱,脈相紊亂。


    同建寧帝上兩次蠱毒發作時一模一樣。


    夜聽楓安下心來,可又升起不安,她緊緊握著建寧帝的手腕,對寢殿外大聲道,“呂識!凝詩凝笑!準備錦被,冰盒子!”


    一連喚了幾聲,卻依舊沒有人進來。


    就在夜聽楓想出去叫人時,巫奉天跟在呂識的身後,從寢殿外走了進來。


    雙眸閃動,夜聽楓看著突然出現的巫奉天不明所以。


    呂識對夜聽楓跪下來磕了三個頭,起身後退出去了。


    “呂識!”夜聽楓對著呂識大叫道,“準備……”


    “不用準備了……”巫奉天淡淡的出聲,聲音微啞。平日裏握著折扇的右手,在身後緊握成拳,指節蒼白。


    夜聽楓重新將目光落在巫奉天的身上,握著建寧帝的手開始莫名的發抖,“巫奉天,你什麽意思。”


    巫奉天昂頭看殿頂的拱鬥,眨了幾次眼後,輕聲道,“莫梅,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皇上是中了什麽蠱嗎?”


    “你找到巫月了?”夜聽楓挑眉問道,“她在哪裏?這個蠱要怎麽解?”


    “不是巫月,下蠱的人是巫陽。”巫奉天背過身子,將後背留給夜聽楓,壓著嗓子道,“皇上中的,是帝蠱。”


    大月的每一位皇帝,都會被巫家人種下帝蠱。帝蠱,可以強身健體,百毒百蠱皆不能侵其分毫。隻有在每次蠱毒發作時,身體才會變得脆弱,不堪一擊。


    而得到帝蠱所付出的代價,是在蠱蟲被下到身體裏的那一刻起,生命和下蠱人緊緊連在一起。


    皇帝薨,下蠱人有三個月的壽命處理身後事,給巫家選下一任的族長。


    下蠱人死,皇帝有三年的時間處理國事,為大月選取一位君王。


    “莫梅,三年的時間,到了。”巫奉天不敢迴頭,他閉上眼,咬著牙道,“巫陽三年沒有出現,蠱毒的反噬已經超出皇上身體承受的範圍……”


    夜聽楓看著巫奉天的背影,噗哧一聲笑了,可眼中的熱淚卻滾滾而落。她顫抖著嘴唇,對巫奉天道,“巫奉天,你和完顏哲不是幾歲的孩童了,做什麽要合起來騙我呢?”


    夜聽楓拉著建寧帝的手,對巫奉天道,“他就是蠱毒發作,明日傍晚就醒了,以前都是這樣的。他的體溫,會從極冷到極熱轉變七次或是五次,三天,或是五天便好好兒的了……”


    “莫梅……”巫奉天沒有迴頭,深吸一口氣後問道,“你要怎樣才能相信?”


    “我不信!”夜聽楓連連搖頭,眼中的淚卻止不住的往下落,“我為什麽要信,昨天他還好好兒的,還和我坐在一起批折子,還說今日日落了到關雎宮中看我。現在,他躺在這裏,身子還是溫熱的,可你卻和我說他就要,就要……”


    駕崩兩字,夜聽楓說不出口。雙眸被淚水朦朧,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巫奉天咬牙,轉身走到夜聽楓身側,拉住夜聽楓的左腕向寢殿外走。


    “你做什麽。”夜聽楓右手反扣住建寧帝的手腕,驚慌的對巫奉天大聲喝道,“巫奉天你放肆!”


    “莫梅,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巫奉天好言相勸。


    夜聽楓搖頭,眼淚從眼角滾滾而落。她迴頭看龍床上看建寧帝,緊握住建寧帝手腕的手指變得青白。


    她不鬆手,她怕她一鬆手,巫奉天所說的一切就會變成事實。


    “完顏哲,我做惡夢了……”夜聽楓哽咽,對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的建寧帝喊道,“你快把我叫醒。”


    巫奉天迴身,狠著心去掰夜聽楓緊握的右手。


    “巫奉天,我求你,”夜聽楓力量不及巫奉天,她看著建寧帝的手在自己的手裏一點點脫離,驚恐的大喊道,“我求你,你放手,你放手……”


    終是沒有攥住,建寧帝的手腕從夜聽楓的手中滑出,在空中劃過一道蒼白的弧度,重重的落在了龍榻上。


    夜聽楓的喊叫聲嘎然而止,她睜著雙眸驚恐的看著被巫奉天握住的雙手,愣住了。


    巫奉天抱起愣住夜聽楓,大步走向書房。


    將夜聽楓放到龍椅上坐好,巫奉天右手捂上自己的雙眼,待到心情平靜後,冷靜的道,“莫梅,現在不是你傷心的時候,你要想著太子,想著大月的江山社稷。”將筆墨放到夜聽楓的麵前,巫奉天繼續道,“你知道現在應該怎樣做,皇上還可以拖上十日,在這十日的時間裏……”


    看著手中被塞進沾了墨汁的狼毫,夜聽楓大腦裏一片空白,什麽問題也不會思考。


    她應該怎麽做?她的天在她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崩塌了,她應該怎麽做?


    點黑落下,沾染在潔白的宣紙上,潤出朵朵墨色梅花。


    “你名字裏有一個梅字,你的所用之物上也多繪有梅花,那你定是極其喜歡梅花的吧。”多年前,在她還叫莫梅時,身為晉王的建寧帝對她如是說。


    看著眼神空洞哀傷的夜聽楓,巫奉天右手握拳,狠狠砸了一下龍案。


    ‘呯’的一聲傳來,夜聽楓身子為之一震,心底的痛意陣陣襲來。


    淚眼模糊中,她看到年幼的自己發脾氣將硯台砸在地上,暴怒的建寧帝忍無可忍,打了她的屁股。


    那是建寧帝第一次動手打她,也是最後一次。


    巫奉天轉身坐在一側的太師椅上,閉緊雙眸不再說話。他用了兩年的時間做準備依舊慌亂不堪,更何況是夜聽楓剛剛知道。


    夜聽楓將狼毫放迴到雙龍戲珠的筆洗上,將沾染了墨跡的雙手捂在了蒼白的臉頰上。


    她蜷縮在龍椅上,聞著鼻間熟悉的香氣,隻覺得她的世界天地黯然,萬物無色。


    許久,夜聽楓將雙手拿下,露出無一絲血色的容顏。擦掉眼角的淚水,她揚聲對殿外喚了聲,“呂識!”


    呂識進來,跪在夜聽楓的腳下,道,“皇後娘娘……”


    “去關雎宮中,讓知柳將本宮的鳳印拿來。”哽咽一聲,夜聽楓挽起袖擺露出嫩白的藕臂,伸手拿過狼毫後,提筆在宣紙上落字。


    建寧帝教過她怎麽做,早就教過。


    首先調遣禦林軍,阻斷皇宮外前朝之間的聯係。然後指揮京城近衛軍包圍京城,讓其做好萬全準備。再後將孟自宗,劉安,賀清幾人宣進皇宮,密議推太子上位。


    接過巫奉天遞過來的鳳印,夜聽楓用蒼白的雙手緊緊握住,將其蓋在了剛寫下的密函上。


    巫奉天道了聲珍重,拿著密函急步離開了。


    夜聽楓在龍椅上坐了許久,看著清心殿內的景物隨著光線變暗而變得朦朧。


    凝詩輕聲走進來,吹著了火折子去掌燈。


    那一抹刺眼的亮光,讓坐在那裏龍椅上愣愣出神的夜聽楓活了過來。她猛的站起身,大步跑迴了寢殿內,齊腰的長發在身後飛揚,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一般。


    “完顏哲,我害怕……”夜聽楓爬上龍床,蜷縮著身子躺在建寧帝的身側,將建寧帝的左臂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裏後,撕心裂肺的痛泣道,“你能不能抱抱我,能不能抱抱我?”


    隻掌了一盞宮燈的昏暗寢殿中,隻有擺放在一側的滴漏發出沙沙的聲響。


    建寧帝早就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所以他讓巫奉天入仕,身居高位。教夜聽楓處理國事,怎樣應對突發事件,分析朝中黨派之爭。給太子選良臣忠將,整肅朝綱,將那些對朝堂有威脅的世家一一削弱。


    怕自己的時間不夠,他甚至違背祖訓,讓巫奉天對百官用蠱,將他們牢牢的攥在手心之中。


    順者倡,逆都亡,最大限度的減低了他駕崩後前朝大亂的可能。


    隻要身為左丞相,手握兵符的巫奉天一直忠心,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可以維持到太子親政……


    他沒有給夜聽楓留下一個爛攤子,他用最後的時間,為夜聽楓為太子為大月江山打點好了一切。


    他唯一沒有做到的,便是廢除父妻子承這條祖製。


    建寧帝倒下的第五日,夜聽楓看著孟自宗寫給她的密函猛捶龍案,將手側所有能扔的東西都扔了出去。


    密函中,孟自宗提議太子登基大寶後,夜聽楓下嫁給太子繼續為後,然後以皇後的身份掌管朝政。


    太子名義上的生母,是謝遠行的嫡孫女兒謝如玉。夜聽楓隻是太子的母後,養母而已。


    按大月祖製,沒有給建寧帝誕下子嗣的她要下嫁給下一任的帝王。


    發泄過後,蜷縮在龍椅上的夜聽楓神色變得木然。


    巫月從書房外一步步走進來,看著淩亂的書房,站在了最遠的地方。


    夜聽楓啞著嗓子,對巫月問道,“你不是說你對本宮忠心耿耿嗎?那你告訴本宮,本宮要怎樣才能不嫁給自己的親生兒子。”


    巫月在建寧帝昏迷的第二日出現在夜聽楓的麵前,最初夜聽楓把她當成了救醒建寧帝的希望。在得知巫月對反噬的帝蠱無任何辦法後,夜聽楓隻想殺了她!


    如果不是巫月殺了巫陽,建寧帝又怎麽會躺在龍床上昏迷不醒,隻剩下幾日的壽命?


    可她殺不了巫月,無論是武功還是用毒,她皆落於下風。


    “為皇上誕下一位皇嗣……”巫月清冷的聲音遠遠的傳來。


    夜聽楓聞言大笑出聲,隨即又將右手撫上了自己的小腹,黯然落淚。


    給建寧帝誕下一位皇嗣,她何嚐不想!可如今,她要如何才能給建寧帝生下一個孩子。


    巫月神色淡然,她走上前在龍案上放下一隻棕色的瓷瓶後,輕聲,“皇後娘娘,這是我能給你的,餘下的事,要靠奉天……”


    夜聽楓嗤笑出聲,最初隻是小笑,最後變得抑製不住的大笑。


    建寧帝的事,要靠巫奉天,朝堂之事,要靠巫奉天,現在,她不想下嫁給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要靠巫奉天……


    巫奉天,建寧帝最為信任之人,信任到可以將大月的半個江山交到他的手上。


    巫奉天,朝堂之上份量最重之人,重要到他的一句話可以改變一個肱骨之臣的升降或是生死。


    巫奉天,巫奉天……


    巫奉天說建寧帝在昏迷之中最多能拖上十日的時間,十日之後,建寧帝會龍禦歸天。


    夜聽楓不批折子的時候,便坐在寢殿之中,蒼白的右手同建寧帝十指相扣,等著她世界徹底崩塌的那一天。


    十日,十五日,一個月,二個月,半年……


    建寧十三年二月的一個午後,天氣驟然變得寒冷。


    凝詩搓著手走進清心殿,對坐在龍案後看折子夜聽楓輕聲道,“皇後娘娘,落雪了……”


    “落雪?”夜聽楓抬頭,發髻上的步搖輕晃,迴眸間將目光落在雕刻了番龍的窗柩上。


    窗柩上蒙著白棉紙,透著昏暗的光,看不見外麵的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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