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聽楓抬頭,問道,“今日是除夕,你怎麽沒在宮宴上?”


    “無趣。”永寧帝放下夜聽楓的頭發,拉著夜聽楓到桌幾前坐下,抬手給夜聽楓斟了杯酒,道,“今天,大皇兄想陪陪你。”


    “怎麽想到來陪我?”夜聽楓吸了下鼻子,道,“你應該去陪你的皇後,去陪你的妃嬪,去陪你的皇嗣。”


    “楓兒,別說了,皇兄就想看看你。”永寧帝昂頭將酒喝下,“你不能把皇兄往出攆。”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夜聽楓把酒盞放到唇邊輕吮,“我哪裏敢把你往出攆。”


    “不要光喝酒,傷身。”永寧帝持起銀筷,夾了菜放到夜聽楓麵前的白玉碟裏,“吃菜,我吩咐禦膳房特意做的,都是你愛吃的。”


    夜聽楓看了一眼桌麵上的菜品,低聲道,“也有我娘愛吃的。”


    “嗯。”永寧帝輕嗯一聲,看著夜聽楓,歎氣道,“我同你娘,從未坐下來,就如現在這樣安安靜靜的用過一次膳。”


    “可你還是知道她愛吃什麽菜。”夜聽楓低著頭,沉默了會後,輕聲道,“你讓淨語來找我逼我做下決定,就是不想讓我娘為難。”


    “你娘,一定恨死我了。”永寧帝沒有否認,喝了口酒後,又道,“我,也恨死我自己了。”


    “你為一國之君,自是有你的難處。”夜聽楓抬眸看永寧帝身後的屏風,盯著上麵的梅花連連眨眼,“我娘說過,帝王,要舍棄的東西太多。”


    “你娘,或許不了解先皇,不了解我,可她了解帝王。”挑唇一笑,永寧帝又道,“可不管她如何了解一個帝王的難處,她都不會原諒我。”


    “你對我娘,還真是……”夜聽楓啞言,不知道要怎麽來同自己的哥哥來談自己的娘。


    如果這是在大月,一切就都變得順理成章了。


    “誰都有舍棄不下的東西,我有,你娘有,你也有。”永寧帝持起酒盞再次給自己斟酒,“楓兒,明年有科舉,皇兄給你選個駙馬可好?”


    昂頭將杯中酒飲盡,夜聽楓抿了抿無血色的嘴唇,對永寧帝道,“我還是去清心亭修行吧……”


    “我不會讓你偷跑去大月。”看透了夜聽楓的心思,永寧帝道,“你若是迴清心亭,就隻能在清心亭。楓兒,不要任性了……”


    夜聽楓咬著嘴唇,道,“你下旨讓我死了吧,這樣不管我做什麽都不會給皇室丟臉了。”


    永寧帝再次將夜聽楓的酒盞斟滿,沒有答話。


    過了須臾,夜聽楓道,“你迴宮宴上吧,時候不早了。”


    “沒有宮宴,今天沒有宮宴。”永寧帝再次喝酒。


    夜聽楓抬眸,眼中露出不可置信。除夕的宮宴,怎麽可能會沒有。


    永寧帝右手用力,捏碎了手中的白玉酒盞,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他抬頭看著夜聽楓,吐出幾個字,“楓兒,大月的皇子,被祭旗了。”


    夜聽楓腦子嗡的一下不會思考了,身子漸漸變得麻木,冰冷,眼淚大顆大顆的滑下,她看著眼前的帝王愣愣的重複了句,“祭旗……”


    永寧帝低下頭,牙齒咬得咯咯做響,“將在外,皇命有所不授,楓兒,皇兄對不起你。”


    夜聽楓站起身,看著永寧帝突然笑了,“大皇兄,不要逗楓兒,這個玩笑,楓兒承受不起……”


    “楓兒……”永寧帝抬頭,眼中全是愧疚。


    夜聽楓嗬嗬笑了兩聲,突然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她如個稚兒一般叫喊道,“娘,我要娘,我要娘……”


    “小井子。”永寧帝拿起白玉壺痛飲,對進來的小井子吩咐道,“傳太醫,朕要她好好的,朕要五公主好好兒的……”“


    遠距大順皇城萬裏的大月京城,同樣是張燈結彩。


    東明殿內,溫夫人,妙夫人,柳昭容攜手打理的宮宴,於酉時三刻正是開始。


    邊關雖未正事開戰,可雙方的軍隊卻已經對峙了四月之久。因此,宮宴上的妃嬪,皆是心驚膽顫,小心翼翼。


    就連演奏絲竹的樂師們,亦是不敢撥了高音。


    建寧帝坐在主位上,臉上無笑,看著坐在下麵的妃嬪們拘禁的推杯換盞,無一絲喜氣。


    飲下一杯酒後,建寧帝指著高台上舞動著的舞娘們,道了句,“舞的不錯。”


    妙夫人挑起嘴角,附和道,“是啊,聽說今年教坊換了新的教引嬤嬤,看起來的確與以前不同。”


    坐在妙夫人身側的晴修儀亦是點頭道,“皇上同妙姐姐未說,臣妾還未發現,如今一說,倒真覺得今日的舞娘皆是靈氣的。”


    溫夫人則是前傾出身子,看了眼遠處的陶娘子,笑道,“陶娘子在做什麽呢,莫不是醉了吧。”


    溫夫人的話,成功將幾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遠處的陶娘子身上。


    陶娘子今日穿了些淺藍色的宮裝,挽著矮髻,未帶多少發飾。此時,玉麵微紅,雙眸升起朦朧醉意,正在用手中的一對銀筷夾兩顆小巧的珍珠。


    珍珠小巧圓潤,陶娘子用力一夾,珍珠便滑到了一邊,再夾,又滑。


    陶娘子也不嫌煩,拿著銀筷一遍又一遍的去夾,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減。


    妙夫人見狀略昂起了頭,發髻上的步搖輕輕晃動,她看著陶娘子在嘴角抿起一絲冷笑,問道,“陶娘子,可是醉了?”


    陶娘子微微抬頭,看著妙夫人癡笑道,“嬪妾沒醉……”


    說罷又低頭,似個小孩子一樣拿著銀筷去夾麵前的珍珠。


    “陶娘子既是醉了,便迴去休息吧。”文充媛冷聲提議,心中全是對陶娘子的不屑。


    陶娘子最初並不得建寧帝寵愛,後來不知怎麽的,行事間就多了幾分昭月夫人的樣子。


    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從小小的禦女升到了娘子的位份。


    “既是沒醉,那便到本宮這裏來。”溫夫人對陶娘子伸出手,笑到,“來,走到這裏來。”


    珍容華看了眼主位上的建寧帝一眼後,又迴過頭去看溫夫人和陶娘子,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陶娘子咬著嘴唇,對建寧帝道了句,“臣妾不去。”


    建寧帝挑眉,持起酒茶輕飲。


    “皇上,這整個宮殿都在亂轉。”陶娘子抬起手指著殿宇,皺起眉頭道,“都在轉,臣妾暈得厲害。”


    坐在陶娘子身側的人,紛紛捂嘴輕笑起來,略打破了宮宴上僵硬的氣氛。


    “陶娘子這是醉了。”坐得離陶娘子不遠的芸容華給自己斟了杯酒,抬起美眸道,“還是去休息吧。”


    “皇上,臣妾沒醉。”陶娘子沒有理芸容華的話,而是看著建寧帝嬌嗔,“不信,臣妾證明給你看。”


    說著,扶著宮女的手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纖細的腰肢盈盈一握,前後搖擺了幾下。


    她抬頭看了建寧帝一眼,扶著宮女的手走出了自己的席麵,笑道,“皇上,您看,臣妾沒醉,就是,就是姐姐們都在晃,晃得臣妾好昏啊……”


    “快將陶娘子扶到這裏來。”溫夫人對扶著陶娘子的宮女道。


    陶娘子睜大眼眸看著腳下的路,臉上麵對著溫夫人,人卻是在向建寧帝緩緩靠近。


    就在她要走到建寧帝的席麵前時,凝笑突然從外麵跑了進來,對建寧帝行禮後道,“皇上,謝家小姐謝如玉求見。”


    “誰?”建寧帝將目光從陶娘子的身上移開,心中疑惑。


    “謝如玉。”凝笑一字一句的道,“謝將軍的嫡孫女兒謝如玉求見。”


    “她……”建寧帝眯起雙眸,謝如玉去了大順兩年之久,怎麽會突然無聲息的迴到大月,而且,是怎麽入的皇宮?


    持著一柄黃金短槍,身穿墨藍色衣服從外麵大步走進來的謝如玉解了建寧帝心中疑惑。


    二年前,建寧帝曾經賞賜了她一柄黃金短槍,賞賜的聖旨上,說過她可以持著這枝短槍隨意進入皇宮。


    建寧帝持著酒盞,看著左手抱著一個孩子,右手高舉黃金短槍的謝如玉愣住了。


    一殿的妃嬪,皆是愣住了。


    謝如玉走到主位前,臉上冷若冰霜,她未對建寧帝行禮,而是對她懷裏那個正在玩著自己手指,睜大了眼睛好奇的看著周圍妃嬪的小皇子哽咽道,“煜兒,這是你父皇。”


    建寧帝豁的一下站起來,打翻了席麵上的酒盞。酒盞同碗碟輕碰,發出乒乓輕響。


    “你大軍壓境,不就是為了他嗎?”謝如玉突然落淚,把小皇子放到地上後,昂首道,“退兵吧,大月的皇子,我送迴來了。”


    建寧六年正月初三,建寧帝下旨撤兵一百裏。


    瀟瀟雨下,大月鐵騎在鎮遠大將軍的命令下撥營,離開伊始,向後退行百裏。


    隨軍而行的四公主坐在寬大的馬車中,掀開竹簾滿眼留戀的看了一眼身後的疆土。


    那裏,曾經是她的家,可她現在卻迴不去,也無臉迴去。


    因風寒而同坐於馬車之內的鎮遠大將軍呂薄雲,看著眼前自來到他府上就沒有說過話的女人,捂唇輕咳了一聲。


    這個人,不是那個縈繞在他心頭兩年的人。


    他在大將軍府裏備好了馬車,忠心的護衛,足夠的銀兩。隻要大軍一離開京城,昭月夫人便可以獲得自由。


    那個跟他一同上戰場的女人可以是任何人,兩軍陣前,沒有任何人會懷疑。


    可她不是,她不是那個昭月夫人。


    呂薄雲因此心驚膽顫了三日有餘,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建寧帝不舍,所以下了聖旨賞賜後,賞給他的就是個假的。


    真的,還是皇宮之內。


    猛咳兩聲,呂薄雲靠著車箱,緩緩閉上了眼睛。


    馬車外,將士們的臉上皆帶著打了勝仗一般的喜悅。


    他們的皇帝將昭月夫人賞給了臣下為妾,將大順皇室的臉麵狠狠的踩在了腳下。


    大順皇帝,沒敢出兵,沒敢躍過那短短二十裏的距離。他們的反擊,是在兩軍陣前摔死了一個大歲大的孩子。


    還說,那是大月的皇子。


    真是可笑,大月無皇子是整個大月人民都知道的。這種泄憤方式,讓大月的士兵不恥。


    永寧六年正月二十,大順退兵百裏。


    鐵血打就的漢子們,在落日的餘輝下拔起營帳,撤離容城。


    是夜,營帳大慶,如同打了勝仗一般。


    圍著篝火,統率三十萬大軍的大將軍董濟林高聲大笑,在同將士把酒言歡之時豪言道,“大月,不過爾爾!兩軍陣前摔死了大月唯一的皇子,他們再憤怒又能如何,還不是乖乖的退兵了!”


    李淩毅坐在篝火的另一側,一言不發。看著眼前的火焰舔上了牛羊的背脊,散發出一陣陣香氣。


    那一日他迴到營帳之時,謝如玉已經趁亂抱著小皇子跑了。


    營中大亂,得知逃掉的是大月皇子後,紛紛呐聲高喝,要將大月皇子捉迴來祭旗。


    李淩毅是唯一認識大月皇子的人,他滿腔憤慨,帳前請命,定要將那名婦人和大月皇子帶迴來。


    然後,李淩毅放走了謝如玉,抱著一個無辜的貧家子迴到了軍營之中。


    他眼睜睜看著眼前這個雙臂魁梧的大將軍將那個無辜的孩子摔死在軍旗下。


    孩子的血,染紅了旗下褐黃色的土地,燃起了大順將士的士氣。


    李淩毅自心底升起陣陣寒意,這種靠屠殺婦儒匯恨的作戰方式,他接受不了。


    建寧六年二月初十,大月退兵五百裏。


    永寧六年二月二十五,大順退兵五百裏。


    建寧六年三月初,始伊小鎮重新入住商旅,依舊繁華。


    建寧六年三月二十,第一批前去大月境內行商的大順商賈順利通過了兩國關卡……


    一切,都恢複如舊。


    永寧六年三月十五,毅王策馬迴到大順京城。


    沒有迴毅王府,他雙眸之中掛著紅血絲,直接縱馬來到了皇城下。


    永壽宮中,李淩毅看到了四個月不見的夜聽楓。


    夜聽楓蹲在永壽宮花園中的桃樹下,穿著一身粉藍色的宮裝,長長的青絲未挽發髻,自然的垂在肩膀兩側,落上了些許桃花。


    李淩毅走過去,蹲下身子,見夜聽楓正在拿一枝銀頭簪子,一瓣一瓣紮桃花。


    “五皇姐。”李淩毅輕喚一聲,道,“我接你出宮。”


    夜聽楓沒有迴答,繼續用簪子紮桃花。


    李淩毅又喚了聲,“五皇姐。”


    見夜聽楓還是沒有反應,李淩毅用裂了幾道血口的手拉住了夜聽楓嫩白的玉手。


    夜聽楓抬頭,看向了蹲在眼前的李淩毅。小臉清瘦,黯淡無光,本如山泉般清澈的雙眸,掛滿迷茫。


    如不認識一般,她低下螓首,銀簪子從右手換到左手,繼續紮桃花。


    “五皇姐,”李淩毅一聲哽咽,“煜兒還在,他還活著。”


    夜聽楓如沒聽到一般,握著銀簪的手未停,紮了一串粉嫩的桃花。


    “五皇姐,娘在等我們,我帶你出宮。”李淩毅上前,伸手將夜聽楓在懷裏,大步向永壽宮外走去。


    夜聽楓躍過李淩毅的肩膀,無焦距的視線落在了身後漂落著桃花的桃樹上。“


    大月皇宮,鳳陽殿的院落裏,太子在宮人的照看下玩耍。


    突然,腳下一絆,摔倒在地。


    謝如玉趕緊上前,將太子扶了起來,用帕子輕撫太子細嫩的小手。太子沒有摔疼,咯咯笑了兩聲後,又同宮女玩去了。


    吸了吸鼻子,謝如玉落下了眼淚。


    一側的宮女遞上帕子,輕聲道,“如夫人,太子好好兒的,沒傷到。”


    謝如玉卻將頭埋在了雙膝之間,連聲哽咽。


    太子是好好兒的,他一迴來便獲得了建寧帝的全部寵愛。可自己卻成了三夫人之人的如夫人,太子成了謝家女兒的親子。


    建寧帝從外麵緩步走進來,見到謝如玉坐在地上抽噎,將一側的宮人都打發出去。


    他撂起袍擺,坐到謝如玉一尺開外的距離,長歎道,“如玉,今日你祖父聯合許多大臣上折子,讓朕立你為後。”


    謝如玉猛得抬起頭,杏眼通紅,“你不能。”


    “朕是不能。”拿著手中的一對龍鳳佩,建寧帝看了會後突然笑了,“朕,不能同國舅爺搶女人。”


    封謝如玉為夫人,不過是權宜之舉。


    這個從外麵被抱迴來的皇子不能沒娘,此時說皇長子的親娘是大順的公主,隻會引起朝中百官的爭議。


    正好,謝如玉的存在解決了這難題。


    謝如玉和皇長子在大順兩年,成了建寧帝執意出兵大順的理由。


    在謝家的鼎力支持下,完顏煜皇長子的身份被確定下來,然後,朝中百官擁護他為太子。


    太子是建寧帝的第一個皇子,生母出身名門,符合一切被立為太子的條件。


    太子之事定下後,以謝遠行為首的謝家人,提議立後。


    因為建寧帝曾經說過,無太子,不立後。


    如今太子有了,後位,自然是非太子的生母莫屬。


    隻是,建寧帝怎麽可能會立謝如玉為後。


    謝如玉迴到大月皇宮三個月,將能對建寧帝說的,都說了一遍。


    建寧帝知道了夜聽楓是誰,知道了她為何跑,知道了她是如何苦苦掙紮。


    每想一次,心髒就被猛捶一次。


    她千辛萬苦誕下他們的皇兒,他卻想著如何激怒大順,逼死他。


    “五姐一定難過死了。”謝如玉將臉埋在雙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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