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子挺著碩大的肚子,事事都同夜聽楓同看。


    建寧帝三年十月十七午後,夜聽楓帶著采香,姚遠再次去了同心殿,這次,她給同心殿中送來的是奶娘,專門負責給玉娘子腹中皇嗣喂的。


    珍娘子早便知道,因此一早便在同心殿中等著。


    待夜聽楓將五名奶娘帶到同心殿後,珍娘子扶著宮女的手,蹣跚著身子,將那五名奶娘上下左右的打量清楚。


    這五名奶娘是從宮外細心挑選進來的,都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婦人。


    珍娘子打量了身著同樣服飾的五位奶娘良久,問了其姓甚名誰後,又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


    她讓五名奶娘,將奶擠出來放到她的麵前。


    五名奶娘看了眼坐在一側,悠哉悠哉喝茶的夜聽楓,最後在宮人的帶領下,去隔間中擠奶。


    夜聽楓將手中的茶盞入下,看著小臉圓潤了一圈的珍娘子,問道,“珍娘子,你這是在做何……”


    珍娘子扶著宮女的手在竹榻上坐下,對夜聽楓柔柔一笑,細語道,“迴昭月夫人的話,嬪妾不過是想嚐一嚐,哪一位乳娘的奶與嬪妾的味道相近。”


    夜聽楓詫異,看著珍娘子挺起的胸部,好奇的問道,“有,有奶了?”


    她一直以為奶是要到孩子生下來才會有的。


    珍娘子對夜聽楓肯定的點了點頭,將右手輕撫上小腹,眼中全是愛憐的光芒,“嬪妾不能親自喂養他,看他長大,便想著找一個與嬪妾味道相似的。最起碼,讓他記住一些嬪妾的什麽……”


    夜聽楓心中猛的一揪,伸手去端茶水喝,將臉別過去。


    給珍娘子輕輕打扇的宮女雀兒,多嘴的對夜聽楓道,“昭月夫人,我家主子已經將小皇嗣長到七歲的肚兜都做好了……”


    “你這是何苦,他又不缺。”夜聽楓低眸嘟囔。


    “嬪妾知道他什麽也不缺,隻是嬪妾身為他的生母,卻什麽也給不了他,總覺得心中有愧……”珍娘子深吸一口氣,在竹榻上艱難的動了下位置,“能多做些,便多做些吧,不然嬪妾便是走了,心中不安。”


    夜聽楓再聽不下去,放下茶盞後,拿錦帕輕按了兩下嘴角,換了話題,“昨日有人傳來消息,周充貪汙受賄,魚肉百姓的案子已經審的差不多了,再過幾日罪名就差不多定下來了。隻是你父母……”


    珍娘子的父母,低門低戶,在周充犯下的那些案子裏已是不值得一提。


    “嬪妾明白,周充能倒,已是給嬪妾的爹娘伸了冤。”珍娘子臉上柔柔的笑容不改,對夜聽楓幽幽的道,“半月前,周充買通了衙役,讓他們傳話給嬪妾,讓嬪妾救救他們,就算不能救他們,也救得周家唯一的小少爺,給周家留下根苗。”


    “你是如何想的?”夜聽楓知道周家那個小少爺是珍娘子同母異父的弟弟,若珍娘子想救在情理上也說得過去。


    “嬪妾能如何想?”珍娘子撫著自己的肚子,輕歎道,“他的陶姨娘,已經死了,嬪妾還能如何想……”


    正說著,宮人將五個奶娘從隔間中帶進來。每個奶娘的手裏,都捧著一隻小巧的銀碗,裏麵盛的是乳白色的奶汁。


    珍娘子讓那五個奶娘一個個上前,拿起一隻銀湯匙一碗一碗的親口去嚐。待到都嚐完後,她指著其中的兩名奶娘,道,“昭月夫人,就她們兩個吧。”


    夜聽楓輕輕點頭,讓宮人帶著她們下去了。


    選了奶娘,珍娘子已是累極。夜聽楓未多停留,叮囑了同心殿的奴才好好侍候後,帶人離開了。


    迴到鳳陽殿時已是未時三刻,夜聽楓坐在梳妝台前一麵往下摘發髻上簪的玉釵,一麵問采香,“上次趙禦醫來時,是說珍娘子腹中是位公主吧。。”


    采香正在擰帕子,她將擰得半濕的帕子遞給夜聽楓後,道,“公主,趙禦醫的確說珍娘子腹中的是位公主,可,您也知道,眼下後宮之中無皇子……”


    夜聽楓點頭,明白采香所說。


    最初,夜聽楓隻希望珍娘子老老實實的,把腹中的皇嗣誕下,最好是位皇子,好解了後宮妃嬪不願懷孕的難題。


    可眼下,她卻私心想著珍娘子誕下的是一位公主……


    想著心亂,夜聽楓將手中的濕帕子擲了出去,怨氣甚濃的道,“什麽破規矩,難道太子抱到別人的宮裏養,就不聽別人的了嗎?再說,大月曆代來有幾個是皇帝是太子繼位的?”


    問晴從外麵走進來,聞言連忙將沒有指甲的手指立在嘴前,對夜聽楓長噓了一聲,正色道,“主子,這話可不能亂說!”


    雖然夜聽楓說的是人人都知的道理,可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沒有人敢去反駁。


    采香走到夜聽楓的身側輕推了下,道,“主子,左右,您是不用的,就不要為別人擔心了。”


    夜聽楓長歎一口氣,道,“我倦了,先睡一會。”


    夜聽楓的這一覺並沒有睡久,她才剛剛迷糊過去,同心殿的奴才已是來報,珍娘子身下見紅了。


    珍娘子的月份已大,此時見紅,已沒有再保胎的道理。


    夜聽楓忙起身更衣,整理妝容,然後急衝衝的向同心殿趕去。


    夜聽楓到同心殿時,怡景宮中位份高的柳昭容和文充媛已是守在了同心殿的外殿中。


    宮女嬤嬤端著水盆棉布不停的在內殿裏進進出出,珍娘子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從寢殿之中傳來,讓人的心中憑空升起三絲焦急。


    見到夜聽楓扶著采香的手走進來,柳昭容站起身來給夜聽楓福身請安。


    夜聽楓眼眸在神色淡然的柳昭容的身上滑過,忙伸手扶起了大腹便便,正要對她行禮的文充媛,道,“文充媛,你自己身子也不利落,怎麽也來了?”


    文充媛腹中的龍嗣已有六個月,正是累身子的時候。


    “嬪妾不放心,便過來了。”文充媛低眉一笑,對夜聽楓道,“想在這裏看著。”


    夜聽楓明白文充媛所想,文充媛想親眼看著珍娘子生下一位皇子。


    一位皇子,而不是一位公主。


    讓文充媛在太師椅上坐下,夜聽楓坐到了一側的竹榻上,將趙禦醫叫到了身前。


    趙禦醫用袖子輕擦自己額上的細汗,對夜聽楓行禮請安後,道,“昭月夫人,珍娘子是因為不小心摔了一下才導致的早產。”


    “混帳!”夜聽楓板起臉,對站在自己麵前噗通一聲跪下去的雀兒怒喝道,“你家主子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摔倒!”


    “奴婢,奴婢……”雀兒跪在地上,神色惶恐,一連說了幾個‘奴婢’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昭月夫人,眼下不是責罰的時候。”文充媛微傾著身子,對夜聽楓道,“還是快讓趙禦醫說說吧。”


    “滾進去侍候你家主子,若你家主子有個好歹,你也不用活了!”夜聽楓對雀兒再次喝道。


    雀兒連連磕頭,起身後小跑著進了內殿。


    趙禦醫對夜聽楓道,“昭月夫人,眼下珍娘子的情況隻能生了。微臣已經準備了催產藥……”


    “趙禦醫,”聽著珍娘子的慘叫聲一聲聲傳來,夜聽楓的臉色微白,“你有幾成的把握?”


    “五……”見夜聽楓杏眼怒瞪,趙禦醫連忙改口,道,“七成,微臣拚盡全力,有七成的把握……”


    夜聽楓深知這些禦醫心中是如何想的。


    皇室重子嗣,他們心裏想的念的皆是保皇嗣的平安。至於皇嗣的生母,特別是這種朝外沒有家世,後宮之中位份又不高的,他們心中並不在意。


    深吸一口氣後,夜聽楓對趙禦醫正色道,“趙禦醫,本宮先將話你撂在這裏。珍娘子,是皇家的妃嬪,她的生死榮耀,由皇上親定,你可是聽明白了?”


    “臣,臣聽明白了,聽明白了……”趙禦醫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對夜聽楓連連保證,“臣,定當竭盡全力,竭盡全力。”


    “去吧,”夜聽楓坐直身子,對趙禦醫道,“本宮要她們母子平安。”“


    采香心中焦急,扶在夜聽楓肩膀上的手幾次用力都沒能將夜聽楓的話阻止下。


    女人生產是九死一生之事,早產更是險中之險。夜聽楓暗示趙禦醫拚力保全珍娘子的性命,會增大皇嗣夭折的風險。


    這,不是明智之舉。


    夜聽楓哪會不知采香心中所想,她生在皇室之中,是慣於輕視卑賤之命的。


    可眼前這個珍娘子,這個看似柔弱,實則倔強的女人,讓她動了惻隱之心。


    酉時三刻,昏暗的同心殿內掌起了燭火,燈火通明。


    一個時辰的煎熬,讓珍娘子由大聲慘叫變成細聲呻吟,要從宮人雜亂的腳步聲中細辯才能唿得出來。


    宮女端出來的血水越來越濃,濃重的血腥味,幾番熏得夜聽楓想吐。


    文充媛的臉上無一絲血色,右手撫在肚子上,連唿吸都不順暢。


    夜聽楓幾次讓文充媛迴去,文充媛都是搖頭,一定要堅持坐在這裏等珍娘子的孩子生下來。


    柳昭容的臉色也不好,她看著宮女手中的一盆盆血水,眼中露出驚慌。嫩白的右手死死抓在桌角上,染了蔻丹的指甲扣進鏤刻的花雕中,骨節青白。


    “柳昭容,你沒事吧。”夜聽楓將目光從那些端著水盆的宮女上收迴,對柳昭容道,“你若是不舒服,便先迴去休息。。”


    “不,不用。”柳昭容嘴角挑起一抹蒼白的笑,伸手去端手側的茶盞,道,“嬪妾沒事,隻是聽著珍娘子喊的淒慘……”


    將茶盞端在手中,柳昭容的目光落在了茶盞中。


    茶盞中,琥珀似的茶汁在燭光下微微晃動,如變淺了的血水一般。


    喝不下去,柳昭容將那茶盞又放迴到了桌幾上,對盯著自己看的夜聽楓抿唇一笑。


    酉時將盡時,寢殿中終於傳出來了一聲微弱的嬰啼,如貓叫一般。


    外殿中的三人皆是振奮了神色,夜聽楓一下子從竹榻上坐起來,向內殿的方向走了幾步。


    文充媛也是扶著肚子站起了身,緊張的都不會唿吸了。


    柳昭容輕步走到夜聽楓身後,雙眸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寢殿門口。


    須臾,接生嬤嬤抱著一個粉色的繈褓出來,眉開眼笑的對夜聽楓道,“啟稟昭月夫人,珍娘子誕下的是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夜聽楓如沒聽懂一般,睜大水眸,問道,“你說什麽?”


    趙禦醫從內殿中走出來,擦著額角的虛汗,對夜聽楓露出虛弱的一笑,道,“昭月夫人,微臣幸不辱命,珍娘子母女平安!”


    接生嬤嬤將繈褓抱到有些木然的夜聽楓麵前,讓夜聽楓看那個因早產而小得可憐的孩子,笑道,“昭月夫人您看,這是二公主……”


    看著眼前那張皺成一團的小臉,夜聽楓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她小心翼翼的將手指放在繈褓上,壓下擋住二公主小臉的粉色軟布,對身側的文充媛笑道,“文充媛,是個公主,多好啊。”


    文充媛看著繈褓中的那個粉嫩嫩的嬰孩,一口氣沒提上來,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同心殿內又是大亂,宮女嬤嬤連忙將文充媛扶到外殿的竹榻上躺下。


    經趙禦醫診治後確定文充媛無事,腹中龍嗣也無事後,夜聽楓命人抬來軟轎,將文充媛送迴去了。


    當夜聽楓處理完這一切再迴頭時,見柳昭容正在抱著二公主細看。


    柳昭容的左臂僵硬的打著彎,右手輕輕逗弄公主的嘴巴,嬌好的臉上露出一絲最為幹淨的笑容。


    突然,柳昭容收了臉上的笑容,手足無措的抬起頭看站在身側的宮女嬤嬤,驚慌的道,“小公主,小公主她吮我的手指,這,這……”


    夜聽楓輕笑出聲,走上前對茫然的似一個小女孩似的柳昭容道,“小公主是餓了,快讓奶娘抱下去喂奶。”


    看著奶娘從自己的懷裏將二公主抱走,柳昭容的眼中滑過一絲不舍。直到奶娘抱著小公主走進寢殿,柳昭容才收迴視線。


    “本宮要去看看珍娘子。”夜聽楓指著寢殿的方向,對柳昭容道,“柳昭容可是要同去?”


    柳昭容連連點頭,臉上又掛了柔笑,“嬪妾同昭月夫人同去。”


    寢殿中,珍娘子躺在換了幹淨被褥的床榻上,雙眸睜得大大的,額頭上全是汗水。她很累,可困,可神思卻又從來沒有這般清醒過。


    看到夜聽楓走到床榻前,珍娘子一把握住夜聽楓伸過來的手,眼中露出生的欣喜,“昭月夫人,嬪妾,嬪妾……”


    夜聽楓略低下身子,迴握珍娘子汗濕的手,輕輕點頭,“本宮知道,本宮懂。”


    珍娘子哽咽一聲,落淚了,她哭得不能自己,哽咽道,“嬪妾以為,以為看不到她長大了,嬪妾以為……”


    “是位小公主。”夜聽楓拿帕子輕拭珍娘子臉頰上的淚水,笑道,“珍娘子,你原來繡的那麽多的肚兜,隻怕都要重新繡了。”


    珍娘子連連點頭,連哭帶笑的道,“不急,不急。嬪妾有一輩子的時間,嬪妾不僅能給她繡肚兜,嬪妾還能給她繡嫁衣……”


    “繡最好看的。”夜聽楓輕拍了珍娘子的手兩下,迴頭對奶娘道,“將小公主抱到這裏來。”


    珍娘子鬆開夜聽楓的手,咬著牙,忍著生產後的劇痛向床榻的裏麵挪了挪,然後拍著空出的地方,對夜聽楓笑道,“昭月夫人,把小公主放到這裏,放到嬪妾身邊。”


    夜聽楓點頭,命奶娘將二公主放到了珍娘子的身側。


    珍娘子半抬起身子,看著小公主邊落淚,邊對夜聽楓道,“昭月夫人,您看她,鼻子,嘴,都像嬪妾……”


    “眼睛像皇上。”站在夜聽楓身後的柳昭容突然加了一句,定定的看著珍娘子,別具深意的道,“耳朵也像皇上。”


    珍娘子不是愚笨之人,她抬手擦了眼睛,扯起嘴角笑道,“對,小公主的眼睛和耳朵,像皇上……”


    夜聽楓低下眼眸,掩下眼中滑過一絲不適。再抬起頭,她對珍娘子道,“珍娘子,你好好的休息,小公主就讓宮人們照顧,莫要勞累了……”


    珍娘子點頭,戀戀不舍的又看了眼小公主,讓奶娘把小公主抱走了。


    夜聽楓則帶著柳昭容出了寢殿,對跟在身後,臉上露出欣喜的雀兒道,“照顧好你家主子,至於你家主子是如何摔倒的,本宮會嚴查,絕不輕饒!”


    雀遙噗通一聲又嚇得跪下,嚇得身子直哆嗦。


    又對同心殿的宮人叮囑了幾句後,夜聽楓同柳昭容出了同心殿。


    夜聽楓迴鳳陽殿和柳昭容迴芙蓉閣,要同走一段花園小路。


    路上,夜聽楓語氣裏帶著些許好奇的對柳昭容笑道,“柳昭容,似是十分喜歡小公主……”


    柳昭容今日的舉動,在夜聽楓的眼中可謂是出奇。


    一向將任何人看不進眼中的柳昭容,竟然會出言提醒珍娘子,要說小公主同建寧帝如何如何相像,而不是同她有多麽的相像。


    “粉嫩嫩的,甚是好看。”柳昭容的手下意思的撫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曾經也有機會誕下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兒,隻是,她沒有勇氣把他生下。


    夜聽楓的目光落在柳昭容的小腹上,低語道,“柳昭容,你莫不是,又有了吧……”


    一個‘又’字,讓柳昭容的臉色在昏暗的宮燈下變得慘白,她抬頭看夜聽楓,狠聲道,“昭月夫人,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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