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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律》有言:“凡官吏者,兩日一朝會,十日一休沐。”顧衍雖不是早朝晏罷的主兒,但好歹也算盡職盡責,好不容易得了空,本想乘船遊樂一番,再找些樂師歌女來奏幾首小曲兒。怎奈天不作美,竟連綿不絕地下了的整夜的雨。


    屋外陰冷,任誰也不願平白無故地出門受凍。侍女早早地擺上了火盆,隨著炭火劈啪地燒了起來,屋內便逐漸蔓延開了懶散的暖意,雖說舒坦,但也無趣。孟祥之瞧出了他的掃興,便提議請畫師來為其作一副畫像,以記英容,顧衍倒也欣然應允。隻是單純的作畫未免枯燥,如果再有一兩人陪著聊天下棋,才當真是解悶。


    當今朝堂,正紅的權臣有三:相國裴永卿,統國事,掌百官;奉常楚煉,行宗廟之禮,陵縣之政,太學之教;及內史陸青冥,主穀食錢貨,鹽鐵租稅。


    裴永卿於顧衍,向來亦師亦友,敬愛參半,若是商議國事,必然是少不了他的,可但凡想找些樂子,顧衍隻要想想裴永卿一本正經的臉,興致便十分去了七分。陸青冥倒是會找樂子,嘴也甜得很,隻是阿諛奉承之言,偶爾一聽尚且怡情,多了反而有些膩。說起來,陸家倒是祁國的老貴族,可這陸青冥不知是不是和錢糾纏的久了,舉手投足間總帶著一股商人的油滑。


    “到底還是國舅上能至廟堂,下可進樂坊。”顧衍抽了抽鼻子,仿佛又聞到了陸青冥身上的銅臭味。


    沈子安剛到幸昌宮門前,便隱約聽見裏麵傳來了陣陣談笑聲。“公子先在這兒等候一會兒罷。”榮興說著,便推門進了屋。雨已經漸漸停了,偶有冷風吹過,庭前幾株灌木便搖來晃去,枝椏上的雨水落下來,砸在青石板上,發出一連串的脆響。


    這便是顧衍曾為楚鈺栽滿了平京城的陌桑花。世人皆知,沈子安當然也認得。大約再過一個月有餘,便是它開得最盛的時候。隻是平京城內的陌桑仍年年花開絢爛,怎麽王城內一路走來,卻隻剩了這麽零星幾株?沈子安有些納悶。


    屋內笑聲突然停了下來,片刻之後,榮興便推開門,衝他笑道,“公子隨我來。”


    幸昌宮大得很,過了兩道屏風,再經一條長廊,才到了顧衍平日裏接見內臣的地方——養心堂。趁著侍女掀簾的功夫,沈子安飛快地四下掃視了一番,隻見顧衍身著玄黑寬袍,正懶懶地靠坐在榻上,麵前擺著下了一半的棋盤。楚煉盤腿正坐在對麵,手裏夾著一枚棋子,不緊不慢,甚至於怡然自得。孟祥之則候在一旁,一如以往。


    “小民沈子安,拜見大王。”沈子安正了正衣冠,上前跪倒在離著顧衍約摸三步遠的地方。


    顧衍本在琢磨下一步棋的走法,此時卻猛地抬起頭,略帶驚訝地看向他。沈子安的雅言說得極好,以至於與自小飽受名師指點的顧珩相比,依然略勝一籌。顧衍心裏一下子喜歡了起來,坐起身來說道,“起來讓我看看。”


    “謝大王。”沈子安站起身來,垂目以待。古禮有七,“凡朝見者,身必正,行必端。若無官無爵,則身不可近七尺之內,目不可無故而視君”便是其一。祁國已三百年有餘,就連名門望族也大多忘了這些老舊規矩,而顧衍向來崇尚文禮之治,此時不禁大喜,於是伸手將他招至麵前。隻見沈子安眉如墨畫,眼似柳葉,鼻如秀峰,唇似仰月,身穿月白色圓領袍衫,頭戴竹紋白玉發簪。雖說一身素衣,舉手投足間卻有舊貴族與生俱來的氣度。


    “抬起頭來,不必拘束。”顧衍說道。


    “是。”沈子安應著聲,便抬眼看向顧衍。


    若說方才隻覺得沈子安品貌俱佳,四目相對之時,顧衍卻著實愣了片刻,腦海裏倏然出現了一句話——“麵露一絲病弱,目有千般風流。”


    而對於沈子安來說,這是他頭一次這麽近地見到顧衍。與十年前的模糊印象相比,麵前這位君王已然臃腫了不少,當年承乾殿上的威嚴姿態便也隨之去了多半。隻看他大腹便便的樣子,倒像個家室優渥的官老爺。


    “都讀過哪些書?”顧衍笑著問道。


    “迴大王,未讀過多少書,不過幾本史書野傳。”


    “師從何處?”


    “先生是家父從平京的學堂裏請來的,不甚有名,教過小民幾篇文章,也算不上師傅。”


    沈子安倒也是實話實說,顧衍卻犯了疑。所謂名師出高徒,既無名師,又不曾飽讀詩書,哪兒來的高徒?若他所言不虛,之前高人所指的“出世之才”卻從何而來?若未陳實情,那他心懷何事,實在不能不令人生疑。顧衍正左右忖度,卻被孟祥之打斷了思緒。


    “大王的畫像畫好了。”


    顧衍接來瞧了瞧,頓時麵露喜色卻不做褒貶,而是轉頭向楚煉問道,“國舅以為如何啊?”


    楚煉把腦袋湊過來掃了一眼,便撫掌笑道,“這畫師的手法當真是出神入化,將大王的氣勢畫的一分也不差。”


    “子安有何見解?”顧衍又問。


    沈子安接過畫,略加端詳,笑道,“小民倒覺得有幾處欠缺。”


    顧衍一時間來了興致,“說來聽聽。”


    沈子安於是款款說道,“大王身為九五之尊,萬乘之主,不惡而嚴,不怒而自威。這畫雖將大王龍威燕頷之形畫得分毫不差,神卻漏了大半。古人言,神情藏於內。畫人不畫骨,則無情,畫骨不點睛,則無神。所謂‘傳神寫照,皆在阿睹之中’,先生前者已是絕佳,後者倒還差了些。”


    “那可有修正之法?”顧衍問道。


    沈子安倒也不推脫,將畫紙攤在案上,拿起墨筆在眼眸處輕點了兩下,便又呈給了顧衍。若說之前畫中人像已是惟妙惟肖,如今被沈子安略加修改,眼中好似真的有了精光,一時間竟栩栩如生了起來。


    顧衍不禁大喜,捧著畫瞧了半天,笑道,“沒想到你竟如此工於書畫,怪不得說有出世之才呢。”


    “大王過獎,小民不過略知一二罷了。”沈子安拱手說道。


    “還自稱小民作甚?”顧衍滿麵笑意,衝孟祥之說道,“傳我的旨意,封沈子安為黃門侍郎,自今日起,住幸昌宮偏房。”


    沈子安萬萬沒想到顧衍會做如此打算,不由得呆愣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迴過神,趕忙行跪拜之禮,說道,“多謝大王。”


    楚煉也在一旁說道,“沈家的孩子個個都是超群出眾,臣恭喜大王,又得一名賢良之才。”


    “起來罷。”顧衍笑道。


    “沈侍郎剛來宮中,怕是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大王不如派個侍從給他,也好有個照應?”楚煉笑道。


    顧衍沉思片刻,向沈子安說道,“國舅說得有理。孟總管手下有個叫榮興的,做事麻利得很,今後便讓他跟著你。你們年紀相仿,說話也方便。”


    沈子安再三謝過,這才退了出來。


    這邊,沈霄等人在府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幾個時辰,正在焦急萬分之時,隻聽沈言在門前喊道,“大人!有消息了!”


    話音還沒落,就見隨著沈子安一同出去的家仆飛奔著進了屋,沈霄趕緊迎了上去,抓著他的胳膊便問,“怎麽樣了?”


    那家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說道,“迴……迴大人……”


    “迴什麽大人,快說!”沈霄急得直跺腳。


    “小……小公子……被大王封為黃門侍郎了!”這家仆好不容易把話說完,一下子便脫了力,跪坐在地上,直喘粗氣。


    “祖宗保佑!”沈霄長出了口氣,一時間樂得直拍掌。


    消息飛快地傳遍了沈府內外上下,人人奔走相告,喜不自勝。紫菀聽到了屋外的動靜,知道一定是自家公子有了消息,忙要出門詢問。恰巧一個侍女走了過來,紫菀攔住她便問,“這位姐姐,請問是有了什麽大事嗎?”


    “大事?是天大的好事哩!咱們家三公子被封為黃門侍郎了。”


    紫菀並不知道黃門侍郎是個什麽官職,隻問道,“那公子何時迴來?”


    “迴來作甚?聽人講,大王喜歡公子得很,把公子留在自己寢宮得偏房裏住呢。”那侍女說得眉飛色舞,四處瞅了幾眼,又趴在紫菀耳邊悄聲道,“別人家公子可都沒這個福分,偏偏咱們家公子得了。怕是要飛黃騰達了!”


    公子心裏一定是不樂意的,他身子又弱,沒了人照顧,以後可怎麽辦?紫菀耳邊轟然作響,怔怔地向那侍女道了聲謝,轉身便進了屋。齊遠津本也在屋內等著消息,見紫菀靠在門上渾身發抖,連忙問道,“怎麽樣了?”


    “齊伯……”此話一出,紫菀眼裏的淚再也忍不住,顫著聲音說道,“公子迴不來了。”


    夜裏,幸昌宮偏房中的燈卻還未熄。沈家派人送來了衣物被褥,榮興好一頓忙活,終於趕在沈子安入睡前大概收拾了一遍。


    “榮常侍快去歇息罷,剩下的零碎東西,我自己來便好。”沈子安笑道。


    “嗨,公子叫我榮興就行。”榮興放下卷起的袖子,笑道,“若是我整天稱公子為大人,公子稱我為常侍,豈不太別扭了?”


    “那我今後便稱你為榮大哥。”


    “都好,都好。”榮興嘿嘿一笑,替沈子安疊好了被褥,“太子殿下這些天出去了,待殿下迴來,應該是要來見見公子的。”


    沈子安笑道,“隻有我去拜見殿下,哪有殿下來見我的理?”


    “公子不必拘禮,殿下對您看重得很呐。”榮興又審視了一下四周,笑道,“那我便不打擾了,公子這一天也累了,早些安息吧。”


    “好。”見榮興出了屋,沈子安又翻了幾頁書,一陣困意便湧了上來。剛要熄了燭燈,卻突然感到身後吹來一陣冷風。


    “誰!”沈子安還未轉過身,雙臂便被猛地擒住,嘴也被一隻剛勁有力的手死死地捂住。“唔……”沈子安拚命想要掙脫,卻隻聽身後那人壓低了聲音說道,“別出聲!是我,顧玹。”


    顧玹。


    舊時的記憶像是突然複蘇了一般,聽到這個名字,沈子安心中猛地一顫,隨即停止了掙紮。那人又輕聲說道,“我放手,你別出聲。”


    沈子安輕輕點了點頭,那人果然鬆了手,笑道,“子安,別來無恙?”沈子安迴身一看,來著身穿黑色夜行衣,麵容則在一瞬間,和自己印象裏那個偏執又頑皮的祁國二王子重合了。


    沈子安雖已多年未見過他,可心裏卻莫名地清楚,這人就是顧玹。“別來無恙。”沈子安覺得自己喉嚨有點發緊。


    顧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屋外,隨即揮手熄了燭燈,上前一步,走到沈子安身旁,悄聲道,“你既然認出了我,這燈還是熄了比較好,小心隔牆有耳。”


    沈子安突然有些感謝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不知為何,他的手心出了一層冷汗,雖然看不見,可他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扭曲極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身旁的那個人也同樣感謝這個夜晚。顧玹雖已極力克製,身上還是止不住地微微顫抖。麵前這人,他已經想了整整十年。從那天之後,他四處打聽,才知道沈子安勉強撿迴一條命,可是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音訊。他沒有辦法去問,也沒有人願意告訴他。


    思之如狂,恐怕就是這種感覺罷。顧玹心想。可當他終於見到沈子安時,心裏卻隻剩了一個念頭,“子安的眸子,還是如以前一樣好看。”


    兩人尷尬地沉默了半晌,顧玹終於澀澀地開了口,“長明宮前的石南開了兩輪了。”


    “殿下來我這兒,就是為了說這事?”


    “再有一個多月就要到上巳節了,父王命我帶人去查看祭壇,我是偷跑出來的。”


    “那你……”


    沈子安話剛起了個頭,就聽見屋外有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顧玹一把拉住沈子安的胳膊,將他引到床邊,說道,“子安,我隻和你說一句,你聽好了。榮興不可信。”


    顧玹從後窗跳出去的時候,腳步聲已至門前。沈子安忙鑽進被褥,就聽前門被推開了一條縫,片刻之後,便又輕輕地帶上了。


    來人已走。


    沈子安躺在床上瞪著房梁,始終無法入眠。平靜下來之後,顧玹的話一直在他耳邊作響。


    “榮興不可信。”


    可到底是榮興不可信,還是顧玹你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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