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覺得前程昏暗,但一定要有人來衝破這層昏暗,不止是為了個人自我,也為了全人類,總得走出這一步才行。


    火星政府實行了議會製度,所以才會有那麽多的爭吵,到現在為止除了萬萬不能再發生內部戰爭以及一定要提防外部戰爭以外別的東西他們都要爭吵,也許爭吵就是人類的本性之一,一天不與人爭吵就混身不舒服。而且能源上的突破使每個人都有了更多的時空間,除了基本的生存和必須的勞作以外每個人都在為人類的未來擔憂,這也是火星議會效能低下的最主要的原因:議會的效能不再是處理人類的生存問題,而主要是用於爭吵了。


    “船長,火星議會要求您針對掉頭返航的動機向他們作出說明。”過了一會兒大副走進船長室向章天河傳達了這麽一個消息。


    “轉舵吧,向地球進發,搭理他們算我輸。”他這樣說了以後又叉著手站在了飛行屏幕前,大副史克寧不再說話,轉身去執行命令了。


    對章天河個人來講,假如說在促成繁星計劃以前他對火星政府一直唯命是從,而且表現出某種程度的唯唯諾諾的話,那麽從繁星號升空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和火星政府的聯係已經不再那麽緊密了。就算任務完成了,就算衝破太陽層皮殼以後繁星號還能運轉,所有人都還活著,對他來說再返迴火星的可能性也根本沒有——他老了,活不到那一天。火星政府偏安一隅以後思維已經在固化了,恰似被鯊魚追逐的海豹找到一塊礁石跳上去一般,能喘氣它就很滿意了,再讓它跳進海裏恐怕就很難。


    火星政府最不願去想也最不常去想的一個問題是:那些地球人哪裏去了?二百年裏他們是怎樣生存的呢?他們是不是也像火星人一樣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如果沒有,他們怎麽再也沒迴來爭奪火星呢?對章天河來說,他如今其實對那些戰敗的地球人的親近感也許還比火星政府強烈一些:接近於無家可歸,拍著腦門冒著冷汗往漆黑一片的深空裏飛去——地球人戰敗以後掉轉飛船往別的地方飛的時候也一定是這種感覺。


    所以還打什麽報告……通訊器一個勁地在響,他隻要摁一下按鈕就可以和火星政府進行全息影像通話,向他們解釋他的打算,但是他隻是固執地閉著嘴不理不睬。


    經過了二十年的謹小慎微,是該展現一下自己的放蕩不羈了,對他來說,隻要飛離火星,離開那個低能的議會,其它一切就都可以無所謂了。


    他可以想像火星政府那些官員們愕然無語的樣子,這讓他覺得痛快,如今快樂也是一種奢侈品,火星有一個節日叫做“火星狂歡日”,在這一天每個人都會帶著一個測笑儀出去大街,通過把別人逗樂采集歡樂能量,最終獲勝者有相當豐厚的酬勞:他可以隨便挑選一個人成為他的生育人,和他繁衍下一代。


    在火星,能源是無限的,每個人都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隻要不違法亂紀,其它的東西議會會補貼你。曾有一個有些神經質的印度後裔說他要研究汙水再利用,而且大張旗鼓地表示就是要發明讓拉出來的大糞可以吃的辦法,政府照樣給他建試驗室拔經費,同意了。其實不用火星科技,哪怕就是古時的地球科技都可以把屎加工成蛋白質,但是沒人吃得下去不是麽,總得經過中間的轉化——照這個印裔說法他就是要從物理和心理兩個方麵發明一個讓人們吃屎的辦法,政府照樣認可,你去做吧,隻要不發狂跑到街上殺人就可以。在火星人們沒有什麽犯罪動機,因為你要什麽都有人給你,但是唯獨有一點,你不能生育,如果你要繁衍下一代必須向火星政府打報告,經過批準才可以。


    所以最後人們沒得爭以後就開始爭生育權。


    章天河十九歲拿到宇宙學學位,開始隨著各種探險船探索太陽係,兢兢業業服務了十一年,在三十歲那年向火星政府申請一個生育指標,倒不是他覺得繁衍後代有必要性,是為了在推不動的繁星計劃以外再尋找一個其它的人生追求,然後他被拒絕了。沒有人搞得懂衡量一個人配不配生育的標準是什麽,生育委員會決定一切,據一個被拒絕的人說他之所以被趕出來是因為屁股上有一個大痦子,人家說他有罹患皮膚癌的可能,在火星密不透風的過濾掉所有有害光和射線的天穹底下想得皮膚病可是真的難……當然這可能是這個被拒絕的人在向生育委員會潑髒水,但你就能看出這些事的荒唐和可笑的地方,正如隻要你能把人逗笑就給你一個生育指標讓你挑人生育一樣,這中間有黑色幽默的成份,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很難笑得出來。


    就像火星的人很少歡笑一樣。


    非但章天河,就是火星政府本身以及在政府裏參加火星議會或者生育委員會工作的那些人,都覺得不論是政府還是個人都顯得荒誕而且可笑,但他們還是要那麽做下去——就像想讓別人吃大糞的印度人一樣,不論是火星人還是地球人,活著總得有點事情做,所以他們中的聰明人都知道自己十分可笑,但仍是這麽日複一日幹下去——隻要大多數人覺得不可笑就行,而且的確是這樣的,比如說,章天河一定不會覺得生育委員會不讓他生孩子有什麽可笑的地方。


    所以這樣的火星政府本來也尊嚴不足,就像章天河的同學,如今在火星政府擔任要職的尼克馬說的:“哪怕人類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們還是得有娛樂活動,我們火星議會就是給他們表演滑稽戲的,不過是我們隻允許他們看,但不允許他們笑罷了!”


    這時通訊器的另一頭變成了尼克馬的唿叫,看來是議會見他們拔不通,就換他來試試。尼克馬在火星議會裏是一個中間派的人物,他也是中國裔,但卻起了這麽個不倫不類的名字,主要就是為了在火星一體化的議會裏撇開種族性的成份。火星議會裏中國裔的人占一多半,但最高的位置上不多,中國裔的人更容易像章天河一樣從事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比如種地,比如製衣,比如四處飛去采礦、去找有機物,沒人願意幹議會這種傻工作。像尼克馬這種高知識進入議會從事政治工作的人不多,用他的話說他是為人民服務,犧牲自己以服務他人。


    “要不是我們這些人不斷工作,你的繁星號能上天嗎?其它事也一個道理呀老同學,這類事總得有人去做,你太聰明不願意做,隻好我們來做……”尼克馬曾對章天河這麽說過,而且他說得沒錯,的確是他們不斷地在議會裏工作才讓繁星計劃得已實施,所以這時候章天河才無可奈何地接起了電訊,尼克馬的全息影像馬上在他眼前展現出來了。


    “我們發現你轉舵了,為什麽?”尼克馬開口問道。


    “我想迴地球看看。”


    “發射了無數探測器還沒看夠嗎?”


    “真人看和探測器看畢竟不一樣,不然我們這個計劃就完全沒意義了。”


    “議會對你這種無法聯絡的情形十分不滿……”


    “我剛在廁所,你幫我道個歉吧。”


    “你……”尼克馬背著手走來走去,章天河的目光就隨著他的全息影像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隻是我倆說一說,你是要背棄火星政府嗎?”


    “少跟我打官腔,我也從沒效忠火星政府呀!我效忠全人類!”


    “你不也是打官腔嗎……好啦,說一下你的計劃吧……”


    “……”章天河不願意向沒什麽尊嚴的火星政府打報告,但他願意向他的同學、向一個人類動物報告,他大略地說了一下船員們的意思,“總之也不會耽誤什麽時間,迴去看一下還是好的。而且我最近總跟船上的神經學家交流,她認為……怎麽講,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看一眼也許會讓物質發生變化……”


    “沒聽明白。”尼克馬簡短地說。


    “我也不明白,我現在把她的原話給你說一遍:‘你知道波粒二象性嗎?我們看一眼會讓粒子發生變化,那比如地球是個大粒子,觀察它也許會讓它發生性質變化。’”


    “意思是你跑去看一眼會讓地球發生變化?”


    “反正不費功夫,它也不可能更壞了不是嗎?”


    “……好吧……我還是以船員們的意思向議會報告吧。你要保持聯係,這是一個全人類的行為,不是你一個人的好惡,請你嚴肅對待!”


    “好的,長老!”章天河開玩笑地說了一句,尼克馬就掛斷了通訊。


    章天河不可能不對火星議會天長日久的拖遝沒意見,他忍無可忍又一忍再忍,這讓他特別理解古書上那些行為怪誕的人,比如隋煬帝,一但擺脫了控製就會為所欲為。不過他畢竟沒有楊廣那麽放縱,生氣也就那麽一小會,如果他還是三十歲剛被拒絕生育權時的憤懣不滿,他蠻可以掉頭朝火星開一炮,嚇嚇他們也好。但火星議會再可笑,是他們支持了繁星計劃,讓人類有了開拓未來的可能性,所以開炮倒是不必了,開開玩笑就差不多。


    “珍妮楊,來一下船長室。”他向神經學家傳了個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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