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哀期結束之後,他才裝作無事發生一般,開始上朝。


    談到其他,他都可以侃侃而談。


    但一旦涉及蘇子瑤半個字的,他便扭頭就走。


    “呂少軒啊,是朕害了你。”


    頭年忌日的時候,皇上是這樣對他說的。


    害他?


    哪裏是皇上害的他,分明……是他自己做的選擇。


    “其實那日,你毀掉的,不是解藥。”


    “真正的解藥,一直都在朕的手中。”


    解藥一直……都在皇上的手中?


    那是呂少軒第一次發狂,他險些當場掐死皇上。


    若不是暗衛及時出手,皇上怕是當場便沒命了。


    “你為什麽不救她?”


    “你為什麽!”


    “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她……她可從未對不起你過啊……”


    皇上正襟危坐,背過他不願迴答。


    呂少軒以為自己死定了。


    可皇上卻並沒有怪罪他。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皇上也是後悔的。


    可後悔有什麽用?


    人終歸是迴不來了。


    其實說到底,那個時候,他……選擇的到底不是蘇子瑤。


    痛苦,愧疚,愛念,無助……各種各樣的情緒,叫他心口抽搐,許久都緩不過神來。


    但睡一覺之後,他還是一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隻要……隻要他沒有去蘇子瑤的寢宮,那蘇子瑤便還在那裏,好好的活著。


    永遠永遠的活著。


    直到有一年冬日,他妹妹穿著厚厚的靴子,踏在雪地中。


    見他來了,她迴頭一笑:


    “下雪了……”


    宛若那個時候,蘇子瑤也是一身狐裘,笑著扭頭看著他:


    “下雪了……”


    她最愛的,便是雪天。


    那一刻,他哭得不能自已。


    他終於知道,有些事情,騙得了自己,騙不了自己的心。


    蘇子瑤……終究還是沒了。


    “來人。”


    “王上有何吩咐?”


    武王將手中的虎皮披風遞給侍衛:“將此物送去魏刹國,親手交到子瑤公主的手上。”


    “她素來怕冷,正好前些日子打到了一隻大老虎,想來此物她應當會喜歡。”


    聽到子瑤二字,侍衛明顯一頓。


    他跪在地上:“王上,屬下有一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武王:“有何事,直說無妨。”


    侍衛:“王上或許不知,十天前魏刹國傳來消息,說子瑤公主已經……已經……”


    武王橫起眉頭,拍桌而起:“已經怎麽了?”


    侍衛垂下腦袋:“已經逝世了,聽說……聽說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


    武王一怔,隨即有些頹然的倒在椅子上:


    “逝世?那怎麽可能呢!”


    “不是說還有一年麽?至少……至少她也得活到年底才行啊……”


    侍衛:“探子說,公主從談和迴去之後,便一病不起,不到一個半月,便逝去了。”


    “想來……想來應當是出來的時候,感染了什麽毒物吧。”


    毒物?


    他突然想起來之前蘇子瑤曾經說過,是魏刹國皇上給她下的毒?


    不是說迴去便會給她解藥麽?


    原來不但沒給,竟還將她給早早的折磨死了?


    那人究竟是如何歹毒的心腸?


    竟連親妹妹都下得去手!


    “既然有探子來報,那你們為何沒有將此事告訴本王!”


    侍衛:“屬下們怕王上傷心……”


    誰都看得出來蘇子瑤死得蹊蹺。


    而且從上一次武王對蘇子瑤的關懷中,都知道武王有多在乎蘇子瑤。


    他們不告訴武王這件事情,也是因為是怕武王會因為衝動做出什麽錯事。


    不過一個別國公主罷了,武王何必為她犯險?


    武王氣極,手顫抖的指著一旁的侍衛說道:


    “你們!你們竟敢瞞著本王!”


    “本王養著你們是做什麽的!”


    “來人,備馬,本王要去一趟魏刹國!”


    侍衛們皆跪倒在地:


    “此行兇險,還望王上三思啊……”


    武王:“三思個屁!老子就是去要去看看,那魏刹國國君,到底會有何顏麵麵對子瑤!”


    “快去,為本王備馬!”


    “再囉嗦,老子就讓你們都去見子瑤!”


    眾人:“……”


    足足有十萬將士跟著武王一同去了魏刹國。


    表麵上是去參加葬禮,可實際上,卻像是去攻城的。


    武王原本以為,剛入城便會是一場惡戰。


    可沒有想到,守門的將士見他一身白衣,袖子上別著白色絲巾,硬是二話沒說,便放他進去了。


    他一怔,沉默了許久,便迴頭說道:


    “你們幾個隨我進去,其餘人,皆在外頭守著。”


    “王上,不可!”


    武王:“有什麽不可的?”


    “難道你們還想違抗命令不成?”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守門的將士說道:


    “今日是我們公主大哀之日,你們若是胡來,便是與魏刹國為敵。”


    “此生隻要魏刹國的人還活著一個,便終生不會放過你們!”


    此話叫眾人皆是一怔。


    武王也愣在了原地。


    他沒有想到,蘇子瑤在魏刹國居然如此重要。


    直到入城門了他才知道,原來蘇子瑤竟提煉了細鹽,還教導眾人如何醃製鹹菜。


    也難怪其餘人會如此敬重她了。


    他原本以為,到魏刹國了之前,蘇子瑤就已經下葬了。


    卻不知,竟還在守靈。


    不過一個公主,魏刹國竟像為國君一般,準備為她守靈一年。


    最令人驚訝的是,此事竟無人反對。


    委實天下之大奇。


    他以交好之意進了宮中,終於見到了魏刹國皇上。


    他原本以為,此人必定兇惡萬分,狡詐萬分。


    可事實上,他看到的,不過是個虛弱溫潤的男子。


    那男子見他一身白衣,麵色竟和煦至極:


    “你……是來見子瑤的吧。”


    武王哼了一聲,想嘲諷兩句,但實在是說不口,便應聲道:


    “嗯,本王很喜歡她。”


    那皇上虛弱一笑:


    “你倒是有情有義,若是不嫌棄,便在宮中歇下吧,朕隨後便派人帶你去見她。”


    武王抿了抿唇:“我聽說,她的毒,是你下的?”


    二王爺垂下眸子:“嗯。”


    武王:“為何不給她解藥?”


    二王爺:“……”


    他便是想說,也不知該從何開口。


    武王心中的激憤和怨念匯聚了起來,他想要破口大罵,想要給他一頓揍。


    可看著那張疲憊不堪的臉的時候,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就連一句髒話,都說不出來。


    罷了罷了,他既然也知道錯了,他也沒必要再咄咄逼人。


    蘇子瑤想要迴來,是她自己的抉擇。


    想來從一開始,她便知道會有這個結果吧。


    他在魏刹國足足待了五個月,直到蘇子瑤下葬那日,他才迴國。


    迴國那日,他見到了一個人。


    聽旁人說,此人名叫呂少軒,是魏刹國的國相。


    也是蘇子瑤的……心上人。


    “微臣聽說,武王同公主頗有交情,所以專程來相送。”


    呂少軒看上去,倒比那皇上看上去有精神多了。


    傷心也看不到多少。


    武王冷笑,原來是個冷情之人啊。


    那丫頭雖然聰慧,但看人的眼光卻不太好。


    “算不上多有交情,隻是她死了,我本著仁義之心,所以前來相送。”


    “不過說起來,送葬那日,本王似乎沒有見到你。”


    他原本以為呂少軒那小子會羞愧萬分,卻不知,他竟臉色一白,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武王莫要聽信謠言,子瑤她還活得好好的。”


    “你或許不知道,這魏刹國的人啊,現在個個都喜歡說謊話。”


    “那些謠言,武王聽聽就罷了。”


    若是他剛入城門便聽到這樣的話,或許真的就信了。


    可蘇子瑤的屍體,他是親眼見到了。


    一時間,他不知該如何麵對麵前的男子。


    然後便聽到有旁人說,呂少軒已經瘋了。


    至少在蘇子瑤這件事情上,他已經瘋了。


    已經……瘋了麽?


    可但看模樣,卻覺得不像瘋癲之狀啊。


    風起,吹起呂少軒的發絲。


    那一刻,他似乎透過他的身子,看到了那份刻骨深切的痛楚。


    便是隔著一個身子,他也覺得直逼心髒。


    疼得他險些喘不過氣來。


    想來,他是真的極喜歡蘇子瑤的吧。


    “小荷……小荷……他們說……說公主已經……”


    小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正在編織籃子的小荷立馬起身,撫了撫小四的背,然後朝外看去:


    “怎麽了,你先喘口氣再說。”


    “你剛剛說公主?難道是公主迴來了?”


    小四拿著水杯往嘴裏灌,聽到這話,手一頓,隨即放下了水杯。


    “那個,小荷啊,過會兒不論我說什麽,你都不要太難過好不好?”


    小荷臉上的笑容一僵:“啊?”


    “你仔細同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是不是公主出事了?”


    小四麵色糾結:“宮裏傳出來的消息,說公主她……”


    “公主她已經逝世了,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小荷!”


    他話音剛落,小荷就直接暈了過去。


    那些日子,小荷整日以淚洗麵。


    她想入宮守靈,卻被大理寺的人攔住了。


    “公主說了,不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能讓你入宮。”


    小荷手抵在刀鞘上,捂著臉哭了許久之後,太抬起紅腫的眼睛:


    “為何……為何不讓我入宮?”


    “公主她……公主她都已經……我隻是想去見公主最後一麵。”


    侍衛:“小荷姑娘,你還是不要讓我們為難了。”


    “公主吩咐過,不能讓你入宮,我們隻是按照公主的命令行事。”


    小荷哭得身子抽搐不已,她咳嗽了許久,才說道:


    “公主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會下這樣的命令?”


    “你們騙人!你們……你們都在騙我……嗚嗚嗚……”


    “我求求你們,讓我出去……我想去見見公主……”


    侍衛歎了口氣:


    “小荷姑娘,你就別難為我們了。”


    “公主別讓你入宮,自然有她的道理,若是公主還在……或許也會很為難的。”


    說罷,侍衛的眼睛也紅了。


    他們所有人,對蘇子瑤也都是有感情的。


    小荷掙紮了許久,最後又暈了過去。


    也是許多年後她才想明白這些事情的緣由。


    從一開始蘇子瑤不讓她跟著她,便是為了保全她。


    若當初她隨著蘇子瑤一同入宮,那她必死無疑。


    知道得太多的人,皇上都不會留。


    蘇子瑤出殯那日,她遠遠的跟在後麵,跪倒在街頭,親眼看著蘇子瑤的屍體被送入皇陵。


    “小荷,我們迴去吧。”


    小荷卻不動。


    小四蹲下身,輕輕的擁抱了小荷一下,隨即臉紅的放開了她:


    “公主走之前,告訴我,要我好生照顧你。”


    “從今往後,便由我陪著你。”


    他心疼的擦幹小荷的淚水:“別哭了……”


    小荷木木的看著他,許久之後,終於點了點頭。


    喪期完了之後,小荷將蘇子瑤研製的鹹菜拿了出來:


    “這是公主……留給皇上的。”


    “煩請大人,交給皇上吧。”


    “隻是希望大人在獻給皇上的時候,千萬莫要提起小女的名字。”


    她之所以將鹹菜藏起來,就是因為不想給二王爺。


    可是現在想起來,她算什麽?憑什麽將這一切都藏起來?


    這可是……蘇子瑤對二王爺最後一份心意。


    想來日後二王爺看到,也會日日都痛不欲生吧。


    她要的,便是那份痛不欲生!


    ……


    皇上跟了詩雅整整兩個月。


    那兩個月,他吃得不好,睡得不好,卻依舊願意死心塌地的跟在詩雅的身後。


    隻要能在詩雅身邊,他就什麽都不在乎了。


    直到兩個月後,詩雅竟在他睡著的時候,險些用刀刺進了他的心髒。


    “為什麽?”


    他當時是這樣問詩雅的。


    卻不想詩雅一臉冷漠:“我恨你。”


    “為什麽事到如今,你還是不願放過我?”


    “我隻想迴去,迴到晉木國,迴到我的夫君身邊而已。”


    “你能不能……就此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好不好?”


    那悲切和刻骨的恨意,叫他心瞬間空了。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了。


    所謂的喜歡,所謂的愛,在那一刻,被粉碎了個幹淨。


    他終於決定放過詩雅,迴到魏刹國。


    在迴去的路上,他聽聞了晉木國和齊守國準備攻打魏刹國的陰謀。


    那個時候他突然明白,以往蘇子瑤罵他的,都是正確的。


    他確確實實,是個昏君。


    還是個大錯特錯的昏君。


    沒有一個帝王,會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棄城而去的。


    可令他鬆了一口氣的是,魏刹國沒有亡。


    聽說是蘇子瑤孤身前往齊守國,以一人之力,勸退十幾萬兵馬。


    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可當他趕到魏刹國的時候,才聽人說,蘇子瑤已經死了。


    “怎麽會呢?她身子不是一直都很硬朗的麽?”


    遊民喪著臉: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永樂公主自從勸退齊守國兵馬之後,便一病不起。”


    “整整是病了一個月,這才無力迴天去了的。”


    皇上怔然了許久:“怎麽會……這樣……”


    他無法控製住從心底溢出來的悲傷,湧入喉頭,叫他唿吸都成了問題。


    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舉國默哀,他趁著這個機會,入了宮。


    而當今皇上,已經不是他了。


    二王爺跪在靈堂,燒著紙,看到他,麵色絲毫不變:


    “迴來了?”


    看著大白的靈堂,皇上險些當場暈死過去,他哭了許久才說道:


    “朕……朕……”


    二王爺一個淩厲的眼神:“如今,你已不是皇上了。”


    皇上一愣:“你……你想謀權篡位?”


    二王爺嘲諷一笑:“謀權篡位?這真是朕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若不是朕和子瑤,魏刹國早就亡了。”


    “怎麽,你覺得魏刹國的子民,會希望你這個棄城而逃的君王迴來麽?”


    皇上呆滯了一下,不知該如何迴答。


    二王爺:“朕答應過子瑤,不會殺你,便不會殺你。”


    “你走吧,離開魏刹國,再也不要迴來。”


    答應過子瑤,不會殺他?


    一個帝王的承諾,代價怎麽可能會那麽簡單?


    他也是做過帝王的人。


    自然知道二王爺這話代表什麽。


    他臨走之前,讓子瑤傷上加傷。


    甚至還對她惡語相向。


    可到最後,她卻以死來保住他?


    他哭得不能自已,險些暈死過去。


    “你別想著自盡,子瑤她……希望你活下去……”


    皇上頹然,抬頭看向蘇子瑤靈堂前的燭火。


    透過淚光,他似乎看到了蘇子瑤那張嬌俏滿帶笑意的臉,朝他跑了過來:


    “皇兄,我們一起去看李子花吧……”


    雪……又下雪了……


    今年的冬日,似乎比他七歲那年的,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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