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車廂,車旁的太監剛想迴話。


    見到不遠處李宣正與路邊的農婦談話後,趙紫薇擺手令退了侍者,也下車走過去,問道:“為何停下?”


    李宣扭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立即迴答,先是催促幾個農婦去叫那位王員外,才開口道:“你說為什麽?這麽好的莊稼尚未成熟,他們就已經在收割,你不覺得可惜?”


    聽此,趙紫薇也是一愣,向田中的農婦問道:“為何要這麽做?就算要走,也得等這批莊稼熟了之後再走,急什麽?朝廷不是給了你們緩衝期嗎?一個月若不夠,亦可延長!”


    幾名農婦見她一身鳳袍,不用多想便猜出了她的身份,皆是跪倒行禮,而後又將緣由說了一遍。


    趙紫薇得知後,麵色微沉:“什麽?這黑心的地主竟要求你們提前交上佃租,並自行負責遷徙安置的費用,否則便不再雇傭你們?”


    領頭的農婦戰戰兢兢道:“是...咱們幾家人沒啥本事,就隻會耕地種田。租種王員外家的田地已有十來年,重稅之下本就家無餘糧。此番王員外要走,若不帶上我們,我們又沒有自家的田地。就算沒被山賊當口糧給吃了,也得活生生餓死...”


    “萬難抉擇之下,縱然田裏的莊稼沒有成熟,也得趕緊收了。能打出一點糧食算一點,湊著交了佃租,跟著王員外另謀生路,還能有口飯吃。”


    所謂的佃戶,也就是租種地主家田地的那些農戶。


    地主負責出糧出地,農戶負責耕種。


    收成時,得向地主交租。


    而這個地租可不輕,最良心的地主家也會要求佃戶上繳近六成的糧食收成。


    佃戶家餘下的四成糧食,除了要喂飽自己之外,仍需向朝廷繳納人丁糧稅,一年到頭也沒有剩下什麽餘糧,勉強餓不死而已。


    以至於在封建背景下,一朝成為佃戶,幾乎就算終身佃戶了。


    隻因一點,沒有高科技支持下的種田,本就是看天吃飯。


    今年收成好,可以順利交上地租。但若是遇上什麽天災人禍,田地失收的情況,就得欠著地主家的地租。


    來年倒是可以償還,不過還了舊數,新的地租和賦稅又來了...


    佃戶一旦欠糧,在朝廷賦稅和地主租金的雙重壓力下,根本就很難再還清,一輩子基本都在打工種地還債的路上,更加不可能存夠銀兩購置屬於自己的田地。


    哪怕運氣好能順利還上地主家的租金,得以恢複自由身,那些農戶以田地為生,也無法離開地主家生活。


    世人口中常說的包身工,大多指的就是這些種田欠糧的佃戶。


    但種田本身並不算是一門虧本的活計,隻是經曆了雙重剝削之後,肥的隻有地主家。


    古代的職業等級中,士農工商。


    “農”排第二,但可別以為這個“農”字指的是農家佃戶,而是指那些擁有無數田產和佃戶的超級地主。


    租種了地主家的田地,若交不上租,便會陷入債務的死循環,一輩子困在地裏做佃戶。


    有些黑心地主為了捆綁佃戶,甚至會使詐,迫使佃戶簽訂賣身契,以獲得免費的勞動力。


    李宣適時插話道:“聽見了嗎?這就是你所謂的自由安置造成的後果,田地的莊稼本來長勢喜人,卻因你一句不願留在平洲的話,可繳費由朝廷另外安置,就被迫提前收割,導致收成銳減,乃至顆粒無收。”


    “公主殿下是不是該反省一下自己的政令,是否貼合百姓實際?這些佃戶頂著高昂的地租,每日累死累活,卻食不果腹。地主家整天尋花問柳,逛街遛鳥,卻拿著遠高於他們付出價值的報酬,壓榨剝削。你認為這樣合理嗎?”


    趙紫薇一愕,道:“你...這世間規則本就如此,弱肉強食,你成不了地主,那就隻能做佃戶。地主家提供糧種和田地,收取租金是天經地義之事。朝廷養著軍隊,保天下百姓安全,納稅養軍也是理所當然!”


    李宣笑道:“說得沒錯!但你不覺得朝廷現行的賦稅過重了嗎?民窮則國弱,民富則國強。所謂民,指的不是小部分人,而是千千萬萬的基層百姓,類似佃戶,類似無家可歸的乞丐,終身不得立戶的賤籍!”


    “我與你的想法略有不同,與其支持地主一家獨大,不如塑造出千萬殷實的農戶百姓!你可願幫我一個小忙?當然,我不會讓你白忙,當我欠你一個人情。”


    趙紫薇微微警惕道:“先說什麽忙!”


    “沒什麽大事,就是想用用你公主殿下的麵子而已,讓你做個見證,隻需說一句話!”


    “見證?”


    話說之間。


    一名大腹便便的富貴員外已快步走來,當著趙紫薇的麵殷勤跪下道:“草民王有多,參見***殿下。”


    而後,又微微抬頭,偷瞄了李宣一眼,有些畏懼道:“也見過...魏王爺...”


    李宣冷麵,指著一側田中的農婦,道:“這些都是你家的佃戶?他們尚欠你多少地租?”


    王有多一呆,顯然意外於李宣會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仍是鄭重迴道:“草民家中共有三百餘佃戶,除去能按時交租的之外,其餘尚欠租金總額約...八百兩。”


    他在說出金額之時,略微停頓了一下,像是故意抬高了金額。


    令田中的農婦臉色一變,卻也不敢搭話。


    “八百兩?還真不少!”


    李宣瞳孔一滯道:“也就是說,你隻要收到八百兩銀子,你手下的三百餘佃戶就可以自行決定去留?”


    王有多目光微妙道:“理論是可以,但其實也不行。”


    “為何?”


    “因為他們大部分人都與草民簽訂了契約,在契約履行完畢之前,還不能自行決定去留。不然,草民可以告官要求他們賠償的。”


    “哦。契約何在?拿來本王看看,可行?”


    “可以。”


    王有多應了一聲,迴身吩咐自己小廝前去取來。


    不久後,佃戶的契約送到李宣手中。


    李宣一看後,似乎看出了什麽漏洞,轉而笑道:“契約中說,佃戶必須租種你家的田地滿三年以上,才可決定棄租。而這份契約是在平洲簽訂的,換言之,指的就是你在平洲的田產,對吧?”


    王有多迴道:“是的。但...”


    李宣卻隻聽前麵兩個字,就打斷道:“你說是就行,其他的不必多說。麻子,王員外這都要離開平洲,查一查他是如何處置平洲的田產,是賣還是留!”


    六麻子此時手中捧著一大堆文書,聞言應了一聲,便轉到一旁翻閱起來。


    沒多久,便迴道:“迴大王,查到了。州府附近就一位王姓地主,便是麵前此人。他幾日前以將名下數百畝田地,低價出售給我們王府,折現五百三十兩。”


    李宣微笑:“哦?也就是說,王員外在平洲再無田產了呀,那麽這張契約豈非可以作廢?佃戶租種的是你平洲的田產,你既已賤賣,沒了田地,那就無法再用契約捆綁他們。”


    “隻要他們能付清欠你的租金,便算是自由了,本王可以這樣理解嗎?王員外。”


    王有多眉頭大皺,怎麽感覺王爺問這話像別有目的的樣子?


    但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麽毛病,便迴道:“是的。”


    “好。八百兩欠金,本王幫他們付了,此後這三百餘佃戶便是自由身。”


    李宣鄭重之色,轉身麵向那些農婦,接道:“諸位大嬸,本王會幫你們付清拖欠王員外家的租金,但並非要捆綁你們。你們仍可自行決定去留,本王不會強行讓你們留下償還債務。”


    “但若自願留下,這數百畝田地仍歸你們耕種,租金...一年一鬥米,多了不收!若留下種滿兩年,田地就歸你們所有,王府還會出資扶持你們建房,並保護你們安全!你們隻需付出勞動,就可安居樂業。”


    “此話並非空談,有公主在此為證。若我李宣做不到這點,自有律法嚴懲。都考慮一下,過時不候,慎重抉擇。”


    說完,便示意身邊的孫無常替那些農婦償還拖欠的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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