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這塊區域同樣大費周折,這一次,稻田不再逞能,先由林赤跨出,排在第二位的渡邊照例向他張開了雙臂,林赤如法炮製,拎著渡邊一把把她拽出,渡邊腳一落地,忽聞林赤“哎吆”一聲。


    “怎麽啦?”渡邊關切問道。


    林赤低著頭,踮著腳站在石板上,一條腿明顯瘸著,渡邊以為對方用力過猛,拉傷了腳筋,不無內疚又問:“崴腳了?”


    “鞋底踩到了石板棱角,鞋跟快掉了。”林赤把鞋脫下,搖著鬆動的鞋跟,一副惋惜的模樣。這時稻田勇從冬青樹上方越出,瞄了一眼林赤手中的鞋,說道:“鞋壞了有什麽了不起的,找個鞋攤修一下唄。”


    “可是,我到哪裏去找修鞋攤?”林赤苦著臉。


    “我們鬆機關門前的黃浦路上就有,好像是新來的……對了,鞋攤就設在一家新開的百貨店門前,咦那家百貨店叫什麽來著?”


    “天華百貨店。”渡邊補充一句。


    “對對,這家店好像才開了一個多星期……”


    “我怎麽沒注意到?”林赤半信半疑。


    “林桑就放一百個心吧,剛才出來的時候,我還看到呢,要不迴去的時候,順道修一下?”稻田語氣十分肯定。


    林赤把鞋跟在石板上捶了幾下,糊弄著連上,嘴裏說道:“這雙鞋穿得太久,鞋跟都磨平了,看來需要換個新鞋跟……”


    殘陽西斜,秦淮明月茶肆槍殺案的調查總算告一段落,脈絡也基本清晰起來,盡管調查的指向眾人心知肚明,但誰都不想率先從嘴裏先說出來。再次迴到茶肆,薛飛風依舊候著,看到渡邊一行,急忙迎了上來,渡邊沒等他開口,便說道:“事實證明你的那位朋友是無辜的,你讓她放心吧,皇軍不會為難她的……”


    “勞渡邊小姐費心了,那薛某人先行告辭,有機會歡迎渡邊小姐蒞臨我所指導工作!”


    “薛所長先忙去吧,抽空一定前去拜訪!”渡邊應付一句,目送薛飛風離去,才把目光移到吉田身上,吉田迫不及待問:“少佐難道不跟我走一趟?我帶你去找田中毅上尉,當麵詢問一下,這樣也好向黑木將軍交差……”


    “我還是先迴去請示一下將軍再做打算!”


    三人登上轎車,向憩廬飛馳而去。


    轎車一拐上黃浦路,林赤搖下窗戶玻璃,就把腦袋伸向窗外,他的舉止立即引起稻田的共鳴,連忙提醒司機道:“到天華百貨店門口停一下,林桑要換一個新鞋跟。”


    沒開多遠,司機在路邊泊車,稻田推開車門跳下車,指著店鋪不遠處的鞋攤對林赤道:“我就說有,你還不信?快去吧……”說完又迴頭對渡邊豪氣幹雲道:“渡邊小姐,需要點什麽,我這就去給你買,盡管開口,不要在乎錢!”


    渡邊坐直身子,戲謔道:“稻田君什麽時候變得大方起來了?”


    稻田一愣,馬上想起曾有一次在渡邊麵前哭窮過,不禁道:“我以前跟你說的那些話,也就是玩笑,渡邊小姐千萬別當真,我稻田勇可不是吝嗇之人!”


    渡邊支支吾吾,剛想迴應,林赤從副駕駛座上下來,拍了拍稻田的肩,肅穆問道:“稻田君,老實交代,中午買碼,賺了不少錢吧?”


    稻田報以得意一笑:“差不多相當於渡邊少佐一個月的薪水。”


    渡邊露出吃驚的表情,“稻田君真是一位很有天分的賭徒啊!”


    稻田顯得難為情起來,扭捏一笑:“還不是沾了林先生的光?”


    “那也要閣下相信我才行啊!”


    “閣下的那番話,即便是再笨的豬也能聽出話中的自信,再說,既然是押寶,我寧可輸掉一個月的工資,也不願收獲的僅僅是幾包翼鵬的煙錢。”


    林赤通過這一天多來和稻田的交道,已完全不把他當外人,在他麵前豎了個大拇指,做出一個讚揚的手勢,向修鞋攤走去,邊走邊迴頭說:“那稻田君總得意思意思嘍……要不買幾瓶酒,晚上把我灌醉?”


    “我正有此意,還在擔心林先生不賞臉呢!”稻田咧著嘴,由衷開心,伸著頭又問:“林先生喜歡抽什麽煙?我買幾包送給你!”


    “地產的紫金山就行,又便宜又可口!”林赤頭也不迴答道。


    稻田指著林赤的背影,對渡邊奚落道:“這個蠢貨,給他宰我的機會他偏不要,也罷,我可以都花在渡邊小姐身上了……小姐想要點什麽?”


    “既然閣下一片好意,我卻之不恭,你看著辦吧。”


    “好……”稻田樂顛顛跑向天華百貨店,在門口看到林赤已在鞋攤前坐下,忍不住正色道:“就紫金山了,這是你說的,給你四包,以後不許再提要求了!”


    “放心,我林赤不是貪得無厭之人!”


    林赤在鞋攤前坐下,不慌不忙脫下右腳的鞋,遞給修鞋的夥計,粗著嗓子喝道:“把這隻鞋修一下。”


    “好咧!”夥計是個年輕人,嗓門很大,滿臉堆笑接過林赤的鞋,認真檢查著,片刻抬頭,手指著鞋跟說道:“先生,你這鞋跟沒法再用了,磨得太厲害,釘子也鬆了,換一個新的怎麽樣?”


    “少廢話,趕緊的!”林赤不耐煩的嗆了一句。


    夥計依舊笑著,也不生氣,從工具箱取出一把鑿子,熟練地將鞋跟和鞋掌剝離,隨手扔進工具箱,又翻出一隻新的鞋跟,用刀具依著鞋底的尺寸裁平整,開始有條不紊地給林赤換鞋跟。


    這期間,林赤把沒穿鞋的腳抱起放到左腿上,掏出一根香煙點上。


    林赤悠悠噴出一大口煙霧,四處悠閑打量,不經意迴頭,卻見渡邊耐不住寂寞,推開車門,向自己這邊走來。


    渡邊無聲地走到林赤身邊,先是和林赤對視了一下,最後把目光落在夥計的身上,漫不經心問道:“小兄弟怎麽稱唿?”


    “迴太君,小的姓曹,叫曹響亮。”夥計抽出空隙朝渡邊雪奈莞爾一笑。


    渡邊又問:“小兄弟是哪裏人?”


    “安徽馬鞍山人。”


    “怎麽會到了南京?”


    “我老家就在南京隔壁,也就六七十裏路,老家太窮,都揭不開鍋了,我十五歲就到了南京,就是為了到大城市裏找口飯吃。”


    “去年南京開戰,你沒有想方設法逃離?”渡邊追問道。


    “我一個小老百姓,往哪裏逃?”曹響亮苦笑一下,“這個世道,連逃跑都不那麽容易!”


    渡邊話鋒突然一轉:“你在人家店門口擺攤,店家會讓你放?”


    曹響亮翻了翻眼睛,竟流露出不屑的意味,“太君是在挖苦我?”他稍頓了頓,恨恨道:“現在的人眼睛都被蒙蔽了,就隻認得錢,我每天收入的百分之二十都交給了這家店老板,太君您說,像我這樣的老百姓,還有活路嗎?”


    渡邊並未順著他的思路作答,思維大開大合,突然狐疑問道:“既然你是個普通老百姓,我看你見到皇軍倒是很鎮定啊,迴答也流暢自如,難道你心裏就沒有一絲畏懼?”


    “怎麽不怕?可是人總要活下去,再說,在這條路上,每天都看到皇軍的車輛進進出出,早已習慣了……” 曹響亮抬起眼皮又看了渡邊一眼,“況且,我看皇軍也不像想象中那麽可怕,人還是很親和的,我已經做了好幾單太君的生意了,他們不但錢照付,也不像我們中國人老是喜歡討價還價,好像我一個修鞋的,賺了多少暴利似的。”


    林赤聽到這兒,眉頭一皺,忍不住插話道:“瞧瞧你這口才,已經練成了伶牙俐齒了!”


    夥計臉色一緊,趕緊收聲。


    林赤和渡邊交匯了一下眼神,笑道:“這就是戰爭帶來的多骨諾效應,人人都開始怨天尤人了!”


    渡邊攤了攤手,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又四處看看,卻見稻田抱著一大堆商品晃晃悠悠從店內走出,連忙上前幫忙。


    “渡邊小姐,你猜猜我給你買什麽啦?香水……香水總喜歡吧,純法國貨,嘖嘖,沒想到這樣的街邊小店居然還有這等貨色!”


    “香水我倒是不大用,不過我還是要謝謝稻田君的一片心意!”


    “渡邊小姐不喜歡?”稻田一副不信的樣子,“我記得剛來的時候,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獨喜歡法國香水呢!”


    “此一時彼一時!”渡邊一邊迴答一邊把稻田手中的商品勻下一些,抱著迴到轎車泊車處。


    渡邊一走,夥計偷偷地瞟了林赤一眼,正見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停在他臉上某處,而這道若有若無的目光,怎麽看都透出一股威嚴和寒氣。


    一刹那,曹響亮驀然明白這是對方在暗示他的粗心,他竟然忽略了言多必失的道理!作為一名掌握核心機密的特工,在這之前,他是說的夠多了。


    ……


    曹響亮待對方走後,又在原地坐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暮色四合,四下的景色逐漸綽綽約約起來,這才收起鞋攤,起身走進天華百貨店。


    前腳剛踏進去,董老板便從樓上匆匆下來,對他高聲道:“小曹,上樓把今天的租子結了。”


    曹響亮嘴裏應著,趁樓下的售貨員不注意,把那隻從林赤鞋底褪下的鞋跟揣進口袋,大步跨上樓梯。


    一進房間,董德魁低聲責怪道:“曹響亮同誌,你說得夠多了!”


    “我已經意識到了,林處長用眼神暗示了我!”


    “切記,我們是在和魔鬼打交道,稍有不慎,萬劫不複!”


    “老董,我錯了!下次一定小心。”


    “不過,總的來說,你今天的表現還算不錯。”


    曹響亮掏出錢遞給董德魁,故意提高了聲音,“這是今天的份子錢,董老板收好。”邊說邊掏口袋,把從林赤腳下卸下的鞋跟遞給到他手裏。


    董德魁一言不發把鞋跟塞進桌子下邊的縫隙裏,轉身又輕聲詢問:“你是按照約定,把那隻特製的鞋跟換上了?”


    “是的。”


    “那就好,你先迴去,晚上我們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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