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裏尚未上客,一名年輕夥計正在擦拭桌子,看得出它才開門營業。


    曲思冬掃視了一下茶館,並未發現掌櫃,偌大的茶館,也隻有一名夥計。曲思冬看上一張靠近櫃台的八仙桌,剛坐下,夥計就丟下手中的抹布飛快地跑到他的跟前,嬉笑著熱情洋溢說道:“客官,這麽早就來喝茶?”


    曲思冬環視四周,隨口問道:“怎麽沒見到你們的老板?”


    “老板馬上就到,先生要壺什麽茶?”


    “你們有什麽茶?”


    “杭州龍井、蘇州碧螺春,當然還有本地產的雨花茶……”


    “就來一壺雨花吧……有糕點沒有?”


    “糕點和瓜子我們一律贈送的,先生稍坐,我這就給您準備。”


    “你們老板貴姓?”曲思冬叫住了正要離去的夥計。


    夥計聽到這兒,頓時警惕起來,把曲思冬上下打量了一眼,問道:“先生找我們老板何事?”


    “隨便問問……”曲思冬換了一種無所謂的的口氣。


    “哦,那您別急,一澆茶恐怕沒喝完,我們老板就迴來了。”


    夥計走後,曲思冬踱步走到窗前,隔著玻璃向外張望。


    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居然出現挑著白菜擔子沿街叫賣的本地農民。曲思冬索性走出茶館,站在街邊四處看看,他的目光向遠處延伸,忽然就看到極目處駛來一列車隊。開路的是兩輛挎鬥摩托,跟在後麵是兩輛黑色轎車。車隊的行進速度很快,街上的行人聽到轟鳴聲紛紛往路邊閃躲,轉眼間車隊已離自己十來米的距離,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那位挑著擔子叫賣的本地農民身上。


    挑擔者依然行進在街心,隻是關心前方和左右的路況,對身後風馳電摯駛近的車隊無知無覺,而車隊似乎沒有絲毫減速的意思,依舊以一貫的速度疾駛。


    危險已悄然逼近。


    看樣子這位挑擔者不但年邁,耳朵也不好使。


    如果曲思冬什麽也不做,那麽這位挑擔者必定會遭遇到什麽!電光火石間,曲思冬無暇多想,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拎住老者的領口,使盡全力將他的身體一帶,老者一個踉蹌,被曲思冬生生拽到路邊,他肩上的扁擔在空中畫了個弧線,擔子飛出身體,徑直向車隊最前麵的挎鬥摩托撞去……


    駕駛挎鬥摩托的日本士兵反應還算快,情急之下一個急轉彎,摩托車頭衝向馬路另一側的路牙,後麵的第二輛摩托來不及刹車,撞上了第一輛摩托的屁股,這樣才得以停了下來。緊跟著摩托的第一輛和第二輛轎車擦過曲思冬和挑擔者的身體,伴著刺耳的刹車聲滑行數米後,停在馬路中間。


    摩托車上跳下五六名荷槍實彈的日軍士兵,一邊哇哇大叫一邊拉動槍栓,紛紛將曲思冬和挑擔者圍了起來,槍口齊刷刷直指他倆。


    曲思冬護著老者,抱著腦袋蹲在原地。


    第一二輛轎車車門同時被推開,後麵一輛轎車上下來一對中年男女,中年男人穿著一身黑色布衫走在前麵,後麵跟著一位風姿猶存的四十剛剛出頭女人。中年男人用手臂擋開一名日軍士兵手中的長槍,略顯不滿喝道:“把你們的槍都收起來!”


    持槍的日軍士兵不知是沒有聽懂他的中國話,還是對他的話不屑一顧,隻是稍稍遲疑了一下,又把槍口舉了起來。


    中年男人並不計較,俯身把買菜的老者扶起。


    隨後而至的也是一名中年人,來自於第一輛轎車,卻身著日軍軍服,皮膚白皙,佩戴少將銜,他的身後跟著一名年輕女人,也身著日軍軍服,但軍階隻是少佐。


    中年軍人人還未至,便用日語對持槍的日軍士兵大聲嗬斥。這聲嗬斥後,士兵們紛紛收起長槍,並四散開來,跑步到更遠處警戒去了。


    “老人家,沒碰到你吧?”穿黑色長衫的中年人貼近他的耳朵問。


    老人嚇得渾身瑟瑟發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沒事就好,下次可要小心了,今天多虧了這位年輕人,要不然可沒這麽幸運!”


    曲思冬依舊蹲在原地,卻聽到他對另一人說道:“黑木將軍,這樣的情況以後還是少發生為好,畢竟我們需要營造一個軍民共治的和諧環境!如果我們不顧及當地民眾的感受,就極易產生對立的情緒,是不利於我們長治久安的……”


    “嗯嗯嗯,劉將軍所言極是……”那位日本將官用順溜的中國話迴應著,但似乎有敷衍的意味,“我會訓導屬下,讓他們今後收斂並約束自己的行為……”他突然收聲,腳步聲顯然是朝曲思冬而來,旋即聽到他好奇說道:“這位年輕人好身手啊!”


    曲思冬一動不動。


    “年輕人,抬起頭來!”


    曲思冬照做,抬頭。他看到那位日軍少將正彎腰端詳著他。眼睛裏透出一絲陰鷙。


    “年輕人,你的,站起來。” 他的語氣有些嚴厲。


    曲思冬繼續照做,緩緩立身,用雙手把棉帽的帽垂扶正,接著把雙手攏在衣袖裏,卑微地彎著腰,似乎在聆聽對方的教誨。


    “年輕人,你是做什麽的?”


    “太平路上一家棺材鋪的夥計。”


    年輕女少佐連忙用略顯生硬的中國話問道:“太平路上的棺材鋪?棺材鋪叫什麽?”


    “思。”


    “好奇怪的名字……那你一大早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日軍女少佐又問。


    “附近有一家死了人,是個有錢的主,前不久訂了我們店的棺材,還有些尾款,我受老板委托前來收錢……”


    女少佐正要進一步詢問,從黑衫中年人身後閃出一名中年女人,嘲諷說道:“這年頭,滿南京城生意最好的恐怕就要算你們的棺材店吧?你們老板是不是每天數錢數得手軟?”


    一聽到她的話,曲思冬的心猛地一震。


    這聲音分明很熟稔,似乎是在哪裏聽到過。曲思冬的目光順著聲音覓去,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出現在他眼前的,竟然是秦素芬。


    曾經在他的地盤待過一晚的秦素芬。


    曾經因為她的固執,害死了淩鼎天的秦素芬。


    曾經在第二天在鬼子的圍剿中又陷入敵手的秦素芬……


    一刹那,曲思冬內心翻滾,他的眼睛裏不自覺湧上層層疑雲。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她身旁的那位中年人難道就是她的丈夫劉雲雄?難道劉雲雄已經投敵叛變?


    最急切地念頭粗暴地閃現在他的腦海:她會舉報自己嗎?


    狂迷的不安如泰山壓頂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一時間,他竟無言以對,不知所措!他的神態明顯有些慌張。


    然而,讓曲思冬萬萬沒有想到的,這樣尷尬的氣氛很快又被秦素芬打破,她的目光平靜如水,麵對曾經的華幫抗戰大隊副大隊長,她似乎已經不認識了,她馬上又換成一種奚落的語氣:“怎麽,連你個小夥計也良心不安啦?是不是這國難財有些燙手?”


    這一番話下來,曲思冬才稍稍放下心來。對方的言談舉止並沒有舉報自己的意思。


    曲思冬懊悔自己的失態,迫切想彌補自己的慌亂。


    “……我們老板是因為這場戰爭發了點小財,可這與我有什麽關係?老板給我吃給我住,每月還給我些零花錢,我已經很滿足了……他畢竟是我的老板,老板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難道你想讓我亂了綱常?”


    “吆,還綱常?你這個小夥計還有些文化啊!”秦素芬迫不及待駁斥一句。


    一旁的黑衫中年人不想再聽到這樣無謂的談話,迴頭用眼光製止了身旁的女人,拍了拍挑擔老者的肩,提醒道:“老人家,下次可要千萬小心了,汽車是不長眼睛的!”說完,對那位日本軍官說道:“黑木將軍,咱們正事要緊,既然那對青年男女答應和皇軍合作,可不要夜長夢多!”


    日軍少將也不屑於為這般小事浪費太多的時間,手一揮,率先朝著自己的座駕而去。


    ……


    曲思冬呆立原地,目送著鬼子車隊揚長而去,目送著他們在前方數百米處右拐進了老虎橋監獄。


    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所有的跡象表明,秦素芬身旁的那位“劉將軍”就是她的丈夫劉雲雄,而劉雲雄已經和鬼子沆瀣一氣了。


    他身旁的那位叫做黑木的少將會是主宰抓捕妹妹和林赤的鬼子情報機關的頭目嗎?


    他們此行老虎橋監獄的目的,乃是提審一對已經答應合作的青年男女,他們會是自己的妹妹思秋和林赤嗎?


    既然劉雲雄叛變,作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妻子秦素芬,她為何不當場舉報自己?難不成她沒有認出自己?或者她作為一名中國人,良心未泯,不想傷及無辜?亦或是她念及自己曾收留了她的這份情誼?


    那位年輕的鬼子女少佐盤問自己時,秦素芬主動插話,是為了替自己解圍嗎?


    曲思冬思慮紛亂,無法理出頭緒。


    他想起了自己的任務。


    他扭頭看了一眼紅塵茶館,撥開圍觀的群眾,再次義無反顧地向紅塵茶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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