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林赤睡得昏天黑地。


    自從最高統帥部下達了保衛南京的命令後,林赤的命運就如同洪流中的一葉小舟,在風高浪急的水麵上飄搖,隨時都有觸礁的可能性。總隊長戰前動員、基層軍官宣誓決心、部隊整裝待發、進入預設陣地、阻擊戰打響……所有的這一切,曆曆在目卻又縹緲如夢,清晰得似在昨日卻又恍若隔世!自那以後,林赤和萬萬千千的守土將士一樣,爬上了一輛下坡的快車,速度越來越快,不容思考,不容休憩,甚至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轉眼間就被時間的車輪帶進了一個未知的三維空間,行進中,很多生命已經凋零,可是苟活著的卻不見得是解脫,依舊在做不屈的掙紮,依舊在汪洋的洪流中苦苦沉浮,生與死之間隻是相差了一個浪峰,或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紙,也許隻是需要一滴眼淚,就可以將它濡濕……


    命運之舟到底何去何從,無人可以準確預料,似乎接下來所有的一切,隻能聽天由命!


    自林赤隨同教導總隊的一部,踏上了紫金山東麓南線陣地那塊土地,他的命運已經無法自我抉擇。


    一個陰雨綿綿的冬日黃昏,他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在經過短暫的療傷後,隨即他被卷入波詭雲譎的暗流之中,自那以後,他的步伐再未停止。


    內心的那根弦一直被他緊緊地繃著,緊得隨時都有斷裂的危險!


    這麽多天來,他第一次感覺到累,感覺到精疲力竭,感覺到心力交瘁。所以,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當林赤被投進老虎橋監獄後,他身負枷鎖,馬上沉沉睡去。


    潛意識告訴他新的一輪戰役即將打響,他必須保證充沛的體力,來迎接又一輪的考驗和戰鬥!


    這一覺一下子睡了將近十個小時,直到他在床上第一次輾轉身子,腳鏈發出銳利的脆響,才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四下一片寂靜,靜得幾乎聽到自己的心跳。


    整個監房,隻有南牆的頂端開有一扇很小的窗戶,陽光從此斑斑駁駁灑落於地。


    顯而易見,那扇窗戶上覆蓋有積雪,在暖陽的照耀下,積雪正在融化,偶爾從上麵垂直落下一滴水珠,重重地砸在監房的水泥地上,迸發出如同心跳般的聲響。


    醒來後的林赤,拖曳著沉重的腳鏈,來到床前的桌旁,他將桌上的一塊饅頭和一碗已經冰涼的稀粥吃了下去。接下來,他靜靜地坐在床上,開始思索著所有的細節。


    是的,他的臥龍計劃已經開始推進。


    至少到目前為止,所有的一切均是按照他的設想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是的,錢瑾餘招供出他,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至少到目前為止,他自信地認為,錢瑾餘還是按照他的設想把他推到了台前。


    接下來,該是他林赤粉墨登場了!


    這個計劃,發端於他對敵人的一無所知,如此窘況使得身為南京情報站的負責人之一的林赤憂心忡忡;迫切於知己知彼的願景,他必須快速扭轉被動的不利局麵;起始於蜂鳥潛入南京,他帶著錘子去了蜂鳥下榻的鍾山大飯店,在經過數小時的周密商談後,這個計劃才得以初步形成!


    蜂鳥被這個大膽的計劃驚得一片愕然。


    故而,那晚離開鍾山大飯店,蜂鳥竟然冒著暴露的危險,親自將林赤送到飯店門前。


    蜂鳥也無法預料,等待林赤的是光明還是黑暗,是坦途還是坎坷,因而,他唯一可以表露心扉的便是親自送林赤一程。


    那個夜晚,蜂鳥對林赤反複所說的,便是“保重”二字!


    而共黨江蘇省委一號首長鐮刀的潛入,則給林赤的臥龍計劃提供了一個最佳時機。


    在池碧疆的組織尋求林赤的慷慨相助時,林赤才從中覓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說,讓錢瑾餘扮成“鐮刀”隻是靈光一閃的急中生智!


    當然這種所謂的靈光一閃,卻也是經過了他深思熟慮的謀劃。在大華百貨店,林赤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差不多抽光了一整包香煙,才捋清了個中細節。


    此外,錢瑾餘的意外出現,也是他計劃得以實施的一個重要環節,自池碧疆找上門來,讓他幫忙的那一刻,他的計劃,還隻能算得上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而錢瑾餘的出現,則完善了最後的一道環節。


    在林赤通過釘子進一步確認了他的身份後,林赤就已把錢瑾餘當成了那一縷“東風”。


    鑒於對自己能力的清晰判斷,林赤執著認為自己是打入日本人陣營的最佳人選。當然林赤深知,他將會付出比錢瑾餘艱辛數倍的努力,才可能順利地潛入敵營。


    他必須承受日本人對他更嚴酷的肉體和精神折磨,除此之外,他還必須提供切實有效的情報來換取敵人對他的信賴,對於後者,林赤是有足夠的準備的。


    是的,從這一切來看,錢瑾餘的招供包括時機在內都經由林赤的事先預設。


    即便黑木不把錢瑾餘關進那個別出心裁的木櫃,在入獄的第二天,他也必須交代出林赤,林赤給他的指令就是扛過兩輪刑罰。


    至於錢瑾餘一股腦倒出他的真實意圖——詐降,這其實是林赤和黑木和一次下著巨大賭注的智力博弈,這樣的博弈本身即是雙刃劍,弄不好會傷了自己,極有可能會連累錢瑾餘送了性命,但林赤必須鋌而走險,他讓錢瑾餘把“詐降”的目的直言不諱的道出,說到底,是一種血淋淋的賭博,隻不過,林赤斷定如此愚蠢的招式黑木必定會從因果關係反推,就如同否定之否定等於肯定一樣!


    在他的計劃實施之後,林赤所要做的,是盡量不傷及無辜,所以,在這之前,他將悅顏照相館的曹響亮安排迴到了大華百貨店;把“釘子”送迴了月息路;給趙楷另派了任務……在昨天夜晚來臨之前,他讓平素住在店內過夜的彭登科迴家了;並駕車把曲思秋送到了她父母的住處!


    尤其對於曲思秋,是林赤最為糾結的,他知道,如果曲思秋夜宿利民診所,則很難保證她看不到所發生的一切,很難保證因由雙方的真摯情感不節外生枝,所以,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她什麽也看不到。


    在夜幕來臨之際,林赤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隻是林赤萬萬沒料到的是,半夜折返的曲思秋,親眼目睹了所發生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這樣的情景,對她的打擊將是何等之巨!


    此時的林赤,像是一個懷揣夢想即將迎考的考生,把全部的考試要點再過了一遍。


    他已經上路了,他無法迴頭,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將會直接拷問他的靈魂!


    睡眠已經得到補充,肚子也已填飽,他微閉眼睛,他已然準備就緒。


    他在等鬆機關的機關長黑木瞳的到來,當然,在黑木的身邊,一定不會或缺那個叫做渡邊雪奈的女人。他需要親自再次驗證,他和那位女人的較量,必須凱歌高旋!


    那一次燕子磯的狙擊,麵對渡邊雪奈,他居然手抖了,這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這是一場徹底的角力,是林赤從正麵戰場轉戰到情報戰線的一次刻骨銘心的實戰!


    ……


    錘子在這天早晨,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了悅顏照相館。


    計劃中,他必須親自前來照相館,從側麵了解林赤計劃實施的進展程度。當他看到悅顏照相館的店內一片狼藉、地上血跡斑斑時,他已經清楚地知道,林赤出發了。


    錘子感到內心忽然湧上了一股蒼涼。


    天氣晴朗而溫和,沒有風,但錘子的眼睛卻迎風流淚了。


    ……


    同樣是這天早晨,日方的王牌狙擊手工藤夕貴中尉在去食堂吃早餐的路上,邂逅了鬆機關的行動處處長渡邊雪奈少佐,渡邊一改往日對他的冷漠,主動和他打上了招唿。工藤正納悶之際,忽然聽到渡邊神秘兮兮對他說道:“工藤上尉,你想不想認識射傷你的那名支那狙擊手?”


    工藤聽得一頭霧水,剛想問個究竟,卻見渡邊笑容滿麵地決然而去。


    ……


    同樣是這天早晨,鬆機關的黑木瞳從睡夢中醒來,盡管依舊很困乏,但黑木卻莫名其妙顯得亢奮,洗漱完畢後,他去機關食堂享用早餐,意外看到了悶悶不樂的工藤君,便端起餐盤坐在了工藤的旁邊。


    工藤看他的眼神似乎有話想說,黑木本以為他會透露電訊股股長稻田勇上尉的那隻木箱的一些秘密,於是充滿期待地盯著工藤,卻聽到工藤毅然問道:“將軍,渡邊少佐今早和我提起了上次在燕子磯埋伏的那名狙擊手,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黑木聽罷方知,在這位王牌狙擊手的眼裏,最為關心地則是傷及他的對手,其他的一切,根本不足掛齒。


    “是的,我們抓住他了!”


    黑木說完期待著工藤興奮的表情,卻見工藤顯得無限落寞,怏怏說道:“哦,原來是這樣的啊!”


    黑木迴到辦公室,給川上麻衣簽了電波偵測器的申領單後,抬手看表,時間已是上午十點。


    “該走了!”黑木心想。


    出了房間,黑木來到行動處,對渡邊一揮手道:“渡邊小姐,我們這就出發!”


    “將軍要去哪裏?”來到門外,渡邊求證道。


    “當然是老虎橋監獄啊!”


    渡邊雪奈證實了內心的想法,即刻顯出無比歡快地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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