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個子馮勇敢此時趴在一棵雪鬆的後麵,他離淩鼎天倒地的位置,僅有三米的樣子。


    正是這區區三米的距離,讓他羞愧難抑。


    在淩鼎天嘶啞著嗓子,聲嘶力竭喊叫時,馮勇敢在一眾人的排序中,是離秦素芬最近的。


    三米的距離,隻要他一個騰躍,說不定就能將秦素芬撲倒,因而,此時此刻,他的隊長也絕無可能在他的眼前長眠不醒……一旦這樣的念頭在馮勇敢的腦中閃現,再也揮之不去,像是惡魔附體,從此注定會一輩子背負!


    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怯懦;他恨自己,恨自己的可恥;他恨自己,恨自己的自私……


    不知不覺,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朦朧中,他看到依舊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的秦素芬,他擦了擦眼睛,立即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神,那眼神充滿無助,充滿了渴求,也充滿了絕望……再看其他幸存下來的四名戰友,這從天而降的禍端已讓他們噤若寒蟬,他們紛紛埋著頭,大氣也不敢喘。


    一種無畏的決然一刹那充斥著馮勇敢的大腦,他傲然佇立,已不顧自身的生與死,事實上,他骨子裏已把自己認同為死人,起碼,救秦素芬的理應是自己,因而此時倒地的除了他馮勇敢還會有他?起碼,良心的譴責讓他執著以為,寧可血濺沙場,也比從此苟活於世不知要強多少倍!


    馮勇敢從未有過應對此種狀況的經驗,不過,經驗已不重要,他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為隊長淩鼎天報仇!他甚至沒有過多思考,提起槍向對麵的山坡衝去。


    他身體如弓,幾乎是彈射而去……


    對方的槍響了,他安然無恙,接著對方又開了一槍,還是沒有擊中。


    馮勇敢最自豪的就是他的短跑速度,這槍聲,在他聽來,根本不是要索其性命,分明是比賽的發令槍,竟讓他越跑越興奮!所以沒等對方再開第三槍,他已然藏身於山坡的一塊巨石下。


    這樣的情境,以毫秒的速度演繹,其他的士兵竟然忘記了協同。


    馮勇敢下意識的看了看手中的槍,本想檢查一番,忽然就想起了那位林先生的話來,就在不久前,林先生曾對他說過,一名優秀的槍手,首先是要相信自己的槍,要堅信槍乃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是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其次,就是要相信自己的槍法……意念之間,馮勇敢驀然豪氣幹雲,不就是一名隻能把自己藏匿在陰暗之中的狙擊手嘛?他甚至不敢露頭,不敢光明正大,慎微如鼠,靠著障眼的掩飾行偷襲之實!


    在山坡前方十來米處,一棵古樹參天蔽日。


    馮勇敢幾乎沒有猶豫,又立即啟動了步伐。十來米的距離,不短也不長!他隻用了兩秒多鍾,就跑到了古樹後。對方很快開槍,子彈擊中了他身後的一塊頑石,迸出出一聲銳響。馮勇敢在轉身之際,終於看到了對麵的山坡上有一處叢木抖動了一下,這分明是對方開槍之際不小心帶動了身體周圍的羈絆……


    馮勇敢端起槍,林赤教於他的射擊要領立即浮現在腦海中,他似乎已經做到了人槍合一。


    馮勇敢立即扣動扳機。


    在對方開了第六槍後,己方的這一槍才姍姍而來。


    事態發展於此,局勢才稍有扭轉,刹那間,其他的隊員幡然醒悟,一時間槍聲大作,所有人都在狠命地將之前或缺的槍聲以最快的速度補上。


    山坡上的叢木以清晰的運動軌跡,昭示了那名狙擊手的潰逃線路,他們的子彈沿著那條逃亡的痕跡一路追擊,直到鞭長莫及!


    工藤夕貴提著他的三八式狙擊步槍,在山林間快速穿行,一路向西撤退。


    狙擊位已經暴露,再說天色已黃昏。更主要的,是他的右手臂已經受傷,他來不及包紮,任憑血跡一路滴滴灑灑。


    那個身材矮小的中國軍人,居然一槍擊中了他,盡管不是什麽要害部位,更無性命之虞,但他采用的應對策略以及槍法著實嚇了工藤夕貴一大跳:快速移動身體,誘使自己暴露,然後舉槍還擊。這一切如行雲流水,嫻熟無比,分明深諳狙擊的要領,隻是他的自信和大膽出乎了工藤夕貴的意料。


    他想起了臨行前黑木將軍反複叮囑他的一番話:要沉著冷靜,要堅毅耐心,不要輕視對手,種種跡象表明,在紫金山一帶,隱藏有敵人的小股部隊,並且其中不泛卓爾不群的鼇冠之才。


    黑木將軍接著跟他舉了不少例子,比如十數名大日本皇軍失蹤、馬群鎮遇襲、堯化門駐地的襲擾等等,這發生的一切直指在地圖上標注為綠色的紫金山區域,隻有在這片莽莽的叢林中,敵人才能夠如此輕易地進退自如!


    今天是工藤夕貴第一次遵黑木將軍之命,來此埋伏!一大早他就出了中山門,經過對附近地形的勘查後,他立即把狙擊點選擇在了這條通往山裏的小道不遠處的山坡上,盡管這條小路十分不起眼,但卻是進出山坳的必經之路!他選擇的狙擊點,居高臨下,對這條小道的監視幾乎沒有死角,射角也不錯,是極為理想之地。


    從早晨到中午,再到傍晚,將近九個小時,他一無所獲,就在他充滿了沮喪欲撤迴之際,驚喜地發現左前方的山林間有了動靜,緊接著一小隊人馬踏上了這條小路,並越來越近……


    他的前三槍,彈無虛發,槍槍致命,而對方表現出的更像是一群待宰的羊羔,就在他意氣風發準備再接再厲擴大戰果時,形勢逆轉之下!


    或許是自己輕敵了?


    但這一次的伏擊,還算是收獲頗豐。


    從紫金山的西側一條小路下了山,工藤夕貴很快抵達中山門,他亮出了證件,崗位上的哨兵恭恭敬敬地給他敬了個禮。一溜小跑,穿過十來米的城門門洞,工藤夕貴上了一輛轎車。


    轎車把他帶迴到黃浦路的鬆機關。


    黑木將軍在早晨出發前,對他曾有交待,不管迴來多晚,必須向他匯報。


    黑木將軍正在辦公室接電話,從語氣中聽出,他很不高興。


    工藤夕貴本來想繼續等到他接完電話,但見黑木怒氣漸盛,便不想再等。出了憩廬,幾乎與迎麵的一名軍官相撞,那軍官見他手握一支狙擊步槍,手臂上還流淌著鮮血,遲疑俄頃,問道:“你是工藤夕貴中尉?”


    工藤夕貴點頭。


    “我是稻田勇,鬆機關電訊股股長。黑木將軍特地有交待,讓閣下和我們住在一起。我這就帶你去我們的住處,把你安頓下來。”


    “謝謝稻田君。”


    稻田帶著工藤,來到憩廬後麵的一排營房,這原本是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官的宿舍,現今已成為日軍鬆機關及附近軍事機構的軍官起居之地。進了房間,一共三張床鋪,一字排開。稻田指著最外麵的一張床對工藤說道:“這張床位,以後歸工藤君了。”


    工藤坐在床沿上,抬起受傷的手臂看了看。


    稻田連忙低頭從第二張床下麵抽出一隻碩大的行李箱,剛想打開,忽然遲疑了起來,想了想還是慢慢地掰開箱蓋和箱體鏈接的扣環,然後身體快速地移動了一下,擋住了工藤的視線。


    稻田從箱子裏取出一卷紗布,遞給工藤夕貴,關切地說道:“傷得重嗎?要不要我幫助你包紮一下?”


    “皮肉之傷,無大礙!”


    工藤把手中的狙擊步槍靠在床沿上,接過紗布,放在床上,然後脫下上衣,開始包紮傷口。


    “這傷會有影響嗎?”稻田勇不無擔憂地問。


    工藤知道他問話的意思是這樣的槍傷對他今後的狙擊生涯有沒有影響,便一臉桀驁,“我工藤永遠是大日本帝國在南京最好的狙擊手,沒有人能夠超越我!”


    稻田神色欽佩道:“工藤君今天的收獲如何?”


    “殺了三名支那軍人,都是一槍斃命!”


    稻田愈加崇拜,無限向往地說:“我真羨慕你們作戰部隊,哪像我,一天到晚隻能和電台打交道。”


    這句話更滋生出工藤的自豪感,他馬上居高臨下說道:“稻田君,以後一有閑暇,我教你打槍,我會讓你成為一名優秀的槍手!”


    “那真是太感謝閣下了。”


    說話間,工藤已包紮好傷口,把剩下的紗布遞迴給稻田。“謝謝。”


    稻田伸出的手又縮了迴來:“閣下還是留著吧,萬一……”話一說出,馬上覺得大為不妥,剛想改口,工藤語氣慍怒道:“我不再需要它了,還是請稻田君收迴吧!”


    稻田縮迴的手又伸了出去,接過紗布,並沒有放進箱子,而是直接把它扔到了床上。


    “還有一張床,住的是誰?”工藤指了指最裏麵的一張鋪位問道。


    “那張床安排給了川上麻衣中佐。”


    “哦。”工藤又補充道:“川上君我認識,他不是憲兵司令部特高課的嗎?怎麽也來到了鬆機關?”


    “我們黑木將軍愛惜人才,正如閣下您一樣,那也是我們將軍特地爭取過來的!”稻田說著又問:“閣下怎麽會認識川上君的?”


    “我們相識於前不久的一次狙擊行動。”工藤迴答著稻田的問話,忽然腦中就掠過在那次在安全區狙擊的場景,他想起了那位中國狙擊手,瘦高的身材,靈敏的反應,遇事沉靜而穩定,毫不慌亂……


    如果今天在紫金山和他相遇了,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一時間,工藤夕貴想入非非。


    忽然門外聲音傳來,有人高喊一聲:“報告!”


    “什麽事?”稻田問。


    一名士兵探頭進來,看了看工藤迴答道:“黑木將軍請工藤中尉前去他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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