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碧疆從鬆機關開完會,沒有去鼓樓區公所,而是先直接迴了家。


    迴到火瓦巷現在的寓所,池碧疆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今天的池碧疆,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首先是女兒池橙對他態度的轉變,這種態度的轉變竟然始於父女的重逢。那天池碧疆去中華門參與迎接鬆井石根,在人流中意外發現了失蹤的女兒,本以為女兒會高興壞了,可女兒從此後對他不冷不熱,還經常愛發脾氣,動不動就想離家出走,這在以前是從未有的。


    在池碧疆的眼裏,女兒還小,是一個處處依賴父母的孩子。


    可自從這件事後,池碧疆清楚知道,女兒池橙已長大了。


    中午開完會迴家後,女兒說要出去,問她去哪裏,她始終不肯說,無奈之下,池碧疆隻好讓司機開車送她前往。如今的南京城一片亂象,他是絕不會讓女兒獨自一人出去的。


    池碧疆心裏很明白女兒對他生氣的原因,還不是自己當上了這個偽區公所所長?


    池碧疆心中的苦衷隻有他心裏清楚,但他不能向任何人訴說,即使是自己的女兒,甚至包括結發妻子紅霞。


    池碧疆其實是一名已有十年黨齡的中共黨員,1927年年初,池碧疆在上海東方圖書館參加商務印書館主辦的民國圖書出版研討會期間,經中央特科一名負責人介紹,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迴到南京之後不久,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爆發,組織上命令池碧疆長期隱蔽。直到去年,西安事變後,國共旋即第二次合作,聯合抗日,南京八路軍辦事處成立,南京辦事處的主任正是當年介紹他入黨的劉先生,就這樣他才與組織重新恢複聯係,隸屬南京城工部,並負責南京地下黨情報網的領導與建設。可一年時間不到,隨著戰局吃緊,國民南京政府遷都重慶,八路軍南京辦事處被迫跟隨轉移,鑒於他的金陵圖書館館長身份,上級在撤離時給他下達了“隱蔽精幹、長期埋伏、積蓄力量”的命令。


    女兒池橙的誤解池碧疆尚可忍受,可現今最讓他心急如焚、憂心忡忡的是日本人正在對南京這座古城進行肆無忌憚的文化掠奪。金陵圖書館的八十多萬藏書幾乎被日本人洗劫一空,其中不乏大量的真品與孤本。


    對一個國家而言,文化代表著民族傳承的全部,而圖書,則是傳承的最有力見證,文化的毀滅就像人被刺中心髒一樣致命、一樣難以挽迴。


    當日本士兵進駐金陵圖書館,趕走了裏麵所有工作人員後,池碧疆心如明鏡,日本這個文化單一而狹隘的國家對中國文化的掠奪開始了!果不其然,他們盜搶中國藏書幾乎每天都在發生。這讓池碧疆感到無名的憤怒,他對發生的這一切,不但無力阻攔,甚至連訴說衷腸的人都沒有!


    他現在迫切要做的,就是設法收集日本人盜搶中國文化的更多證據,並把他們罪惡的行徑通過更廣泛的渠道傳播。這大概也是他作為一名中國人時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而他的現有身份,給他的這項工作,提供了更便利的掩護。


    他決定,改天去一趟金陵圖書館,帶上照相機,拍些照片。


    正當池碧疆暗暗下定決心之際,他聽到門前有汽車的刹車聲。


    一定是女兒迴來了。池碧疆想。


    推門出了書房,來到門口,果然如此。


    池橙下車,一臉慍色,把車門重重關上。


    “橙兒迴來啦!”池碧疆說。


    池橙看都沒看他一眼,氣唿唿地直往屋裏走。


    紅霞循聲也從房間裏走出:“怎麽啦,又是誰惹我女兒生氣了?”


    池橙氣唿唿道:“還有誰?害得我在別人麵前都抬不起頭來!”


    池橙瞪了她父親一眼。


    池碧疆知道說的是他,並不生氣,笑道:“是不是上次來我家的小曲?”


    不提則罷,這一提,池橙臉上的怒氣漸漸轉為委屈,驟然間眼淚大顆大顆吧嗒吧嗒掉下來。


    紅霞見狀忙上前摟起女兒,安慰道:“橙兒,你要理解你爸!”


    “你讓我怎麽理解他,國家都亡了,日本人在南京整天殺人,而他,住的是日本人送的房子,坐的是日本人送的車子,做的是日本人安排的事……這和漢奸又有什麽分別!”池橙哭訴著。


    “不許你胡說!”紅霞有點生氣了。


    看女兒不說話了,紅霞又低聲道:“你聲音小點,吵醒你奶奶,她又要出來數落你爸了。”


    池橙嘟著一張嘴,氣鼓鼓的樣子。


    池碧疆:“橙兒,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爸的。”


    池橙掃了他一眼:“但願吧。”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謝天謝地。”池橙補充道。


    紅霞把女兒扶坐下來。池碧疆想緩和一下氣氛。


    “你見到曲思冬那小夥子啦?”池碧疆問。


    “什麽小夥子?人家可是堂堂的營長,不但充滿了正義感,還有一顆愛國心。”池橙反駁道。


    池碧疆被女兒嗆了一下,有些尷尬。“他住什麽地方?外麵這麽亂,實在不行叫他住我們家來?”


    池橙想起曲思冬對她的譏諷,臉色一黯,又傷心了起來。


    將近傍晚,曲思秋又出現在在病房門口。


    “林昂,有人找你。”


    林赤以為曲思冬那小子又迴來了,興衝衝走出來。


    在走廊上,林赤看到的不是曲思冬,而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穿著醫院的護士服,看樣子像是曲思秋的同事。


    女孩微笑著仔細看著林赤,林赤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女孩轉頭對曲思秋說道:“思秋姐,你朋友真英俊!”


    林赤被一個陌生女孩當麵誇獎,一下子不自然起來。


    曲思秋不置可否笑笑。


    林赤疑惑的問:“是你找我?”


    曲思秋趕緊介紹道:“她叫陶楚歌,是我的同事,她有事情要和你講。”


    “有事嗎?”林赤問。


    陶楚歌:“你好,我知道你,那天晚上,那個日本女人那麽打你,你竟然毫不屈服,我崇拜死你了!……”


    女孩還想表達自己的仰慕之心,想起一旁的曲思秋,生生的打住:“我爺爺想見你,特地叫我來給你捎話。”


    林赤更疑惑了:“你爺爺?你爺爺是誰?”


    曲思秋補充說:“就是陶天闕,南京自救會會長,那天晚上他們打你時他也在現場。”


    “他和我們院長關係挺好的。”


    陶楚歌解釋道:“我爺爺替日本人做事並非心甘情願,他一直在為南京市民做事!”


    曲思秋點點頭:“咱們安全區前段時間一直缺糧,後來所有的糧食供給都是他在提供,昨天他還給安全區送來了五千件棉服。”


    林赤想起了那位六十來歲的長髯老者,在日本人祭亡靈儀式上和他遭到日本人毒打那天,林赤都見到了他。


    林赤對他還是有好感的。


    “他找我有什麽事?”林赤問。


    陶楚歌:“具體內容我爺爺沒說,我隻負責傳話。”


    陶楚歌:“不過,這要等到你身體好了再說。”


    林赤:“好的,有機會我一定前去拜訪。”


    陶楚歌開心說道:“那一言為定,等你身體好了,我讓他們來接你。”說完歡快地走了。


    走廊上隻剩下林赤和曲思秋二人。


    林赤剛想離開,曲思秋說道:“你身體好了之後,有地方去嗎?”


    林赤想了想說:“中國之大,還能沒有我的容身處?”


    曲思秋:“你要戰鬥,豈能沒有個落腳點?你還打算迴我大伯父那裏嗎?”


    林赤:“那裏有你哥就行了,沒有我什麽事,我的戰場在城裏!”


    林赤又說:“我和他曾有個約定,看誰殺的日本人多!”


    曲思秋樂了:“那你可沒有優勢,你是孤軍奮戰,而他有三十來人,人家好歹還是個副大隊長!”


    林赤不屑道:“他在城外有什麽作為?人煙稀少的,在我看來,這南京城到處都是獵物,根本不用擔心會餓著。”


    曲思秋不無憂慮道:“可是,這也是狼群虎穴啊!”


    林赤自信道:“真正的獵人就是要和虎狼為伍!”


    曲思秋脫口道:“那你要時刻小心啊!”


    紫金山東麓。


    山坳中的那棟石頭房子,再往北數百米,就來到了後山,在半山坡的那間臨時搭建的草房門麵,一副異常忙碌的景象。


    所有人此刻都沒閑著。


    門前的空地上,堆放著四五十根剛伐下了大腿粗細的原木,有人在用稻草和麥秸稈製作房頂,有人在用鐵鍬平地,有人在夯實地基,有人在打木樁,有人在刨木打板……


    曲思冬所說的華幫抗戰大隊的全部隊員,此時正在依據北山坡的地形,再建造數間簡易房,供他們三十多位隊員生活起居之用。


    張遙已經能夠下地活動了,他也沒閑著,正在幫忙平整凹凸不平的坡地。


    曲懷齊夫婦則在和幾名士兵一道往坡地上打木樁。


    曲懷遠在製作草簾,以用力遮風擋雨。


    這三十多人中,除了陳大軍外,其他的都是南京外圍陣地的幸存者,兵員來路混雜,有憲兵團的,其中以66軍和教導總隊三旅潰散士兵居多,此外還有少量江寧要塞和特務隊的一些突圍人員。


    總人數三十五人,代理大隊長釘子,副大隊長曲思冬。


    曲思冬是這支隊伍中軍階最高長官,除了釘子。


    代理大隊長去城裏辦事,副大隊長曲思冬還沒迴來。


    這支隊伍,釘子把它編成三小隊,一二小隊人數十二人,第三小隊十一人。隊長分別為憲兵團的中尉副連長錢瑾餘、66軍少校副營長魏瑞、教導總隊三旅少尉排長淩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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