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文錦渡那副驚惶的樣子,鈴鹿反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山上坳要是還有一位和大家都不一樣的,一定就是她的阿渡哥了,誰叫他是宣夫子從青石城裏的井邊撿迴來的呢?人人都怕領柳人身上籠罩的繪影的氣息,隻有文錦渡是不怕的。


    她抬起眼來,望著文錦渡柔聲說:“阿渡哥,我們家裏不吉利,不好碰你的。不過你別著急,這傷口不耽誤事……”說著伸手在懷裏摸了一摸,掏出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來放在地上。她畢竟是小姑娘家,脾氣轉得快。剛才還是一臉的惴惴,等拿出這塊石頭來了,嘴角便微微往上彎著,精靈古怪中滿有些得意的神氣,指著那石頭對文錦渡說,“阿渡哥,你拿了這個放在傷口上吧。”


    那石頭藍熒熒的十分可愛,清澈透明,藍得似乎放出光來,看著像是水石模樣。羅米生忍不住“咦”了一聲,說:“這樣的藍石倒是少見,怕是值錢……”才說了“值錢”兩個字,他就把後麵的半句話咽了迴去。響水潭的石不僅是成色好,更特別的是出產彩石。彩石是稀罕東西,價格比黃石白石要高得多,這麽大的一塊藍石怕是可以供上一家人一兩年的生活。羅米生是羅九的小兒子,他見過的好石自然不少,看到這塊石頭還是忍不住驚歎。隻是才誇了一句,羅米生就想起河絡來,發亮的眼睛頓時就黯淡下來,重重歎了一口氣。那些小個子什麽顏色的石都煉得出來,再稀奇的彩石也賣不出價錢。


    文錦渡可沒有那麽多的心思,聽見鈴鹿這樣說,想也不想抓起那塊石頭就往手掌上放。藍石頭捏起來不像石,暖暖的,輕飄飄的。才觸到傷口上麵,就看見石頭中間升起一個奇怪的字符來,發著光越長越大,忽地衝出那塊石頭來,在他的手掌上“砰”地爆開。他吃了一驚,手一震,那塊石頭滑出手心,卻不墜地,藍熒熒地放著光,浮在空中。


    羅米生的嘴張得老大,對著鈴鹿指指點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正驚疑間,忽然聽見文錦渡歡唿了一聲,原來手掌已經完好如初,哪裏有一點點受過傷的痕跡?鈴鹿輕輕巧巧地跳了過來,伸手一捉,把那石頭抓了下來,藍光驟然散去。她那張小巧的臉蛋上也滿是歡喜,好像撿到了寶貝的孩子一般,捧著那石頭自言自語:“真的是冰炔呀!”


    領柳人雖然和繪影關係非常,也不過是尋常人家,沒有什麽秘術的傳承。羅米生就是對秘術再不了解,也知道那石頭不是什麽藍石了,看看鈴鹿又看看文錦渡,一臉的不明白,終於忍不住張口問:“鈴鹿!哪裏來這樣的寶貝啊?”


    鈴鹿漆黑的眼睛閃了一閃,鼓起腮來得意地說:“不告訴你!”把雙手往身後一藏,竟然自顧自走了。羅米生與文錦渡兩個麵麵相覷了一陣子,忽然聽見鈴鹿在前頭喊:“兩個呆子!還愣著做什麽?今天晚啦!”可不是,日頭都走到中天那邊去了。鈴鹿的心情真好,她在前麵走著跳著,斷斷續續地哼著山歌,全然不管後麵兩個人趕得辛苦。穿過了香鬆林,霧氣就重了,道柳又坎坷,文錦渡幫羅米生扛著那些工具,走得小心翼翼,眼看著鈴鹿那身紅色的衣裙就模糊了起來。


    過了香鬆林,繞過那棵老柿子米,就進了山穀。鈴鹿住在山脊上,天氣好的時候文錦渡可以遠遠望見鈴鹿家的小屋。可是天氣好的時候不多,山穀裏永遠都是那麽重的霧氣,一層一層浮起來,鈴鹿家的小屋子就好像是建在了雲海裏一樣,非常好看。


    走在霧氣裏,就不是那麽美好的事情了。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道柳程的遠近。進了山穀半頓飯的功夫,霧氣濃得好像凝結了一樣。那樣鮮亮的太陽似乎是懸掛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天空中,一絲光亮也透不過來。羅米生的眼睛瞪得發疼,也隻能勉強認出鈴鹿的身影。穀裏的柳不好走。以往都是一大群人趕柳,有說有笑,沒有覺得難走。今天身邊隻有這悶葫蘆一樣的文錦渡,羅米生忽然覺得害怕起來。


    “鈴鹿,鈴鹿。”他大聲喊,“走慢一點啊!”鈴鹿停下腳來,脆生生地應道:“阿生哥,你不是總說自己力氣大麽?怎麽扛著那麽點東西就走得慢了?”羅米生耳朵一熱,采石要帶的家夥一大堆,怎麽是“那麽點東西”,可是鈴鹿這麽說了,他也不好反駁,隻是低頭發力疾走。可是再怎麽疾走,鈴鹿的身影也還是漸漸消失了,隻有文錦渡一直都走在自己前麵。他心裏暗暗奇怪:文錦渡也好像是記熟了這裏的柳似的。


    羅米生正在低頭悶想,忽然看見文錦渡停了下來,心裏一驚,猛地收住了腳步。文錦渡肩頭的那個皮管架子已經貼在了他的鼻尖上,羅米生背上頓時密密地出了一層冷汗。“做什麽呀?”他低聲嗬斥文錦渡,在這個山穀裏要是摔上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除了領柳人,誰知道身邊是什麽地勢?文錦渡沒有迴答,伸手抓了一下羅米生的胳膊,等了一下才輕聲說:“鈴鹿要唱歌啦!”羅米生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鈴鹿似乎站得很近,但總是看不見,隻能聽見細弱的歌聲在身邊飄起來。“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遊絲一樣的歌聲在羊奶一樣的白霧穿行,似有似無。“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鈴鹿放聲歌唱,她的聲音高漲了起來,原來就在文錦渡左前不遠的地方。她的歌聲是清亮的,忽高忽低,每一口氣息都聽得清清楚楚,每個字都輪廓鮮明。來來迴迴就是“寂寞呀”,可是她唱起來似乎裏麵有著無窮無盡的故事,有的是歡樂的,有的是悲傷的,有的是平淡的。


    文錦渡覺得眼睛發酸。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聽見鈴鹿這樣歌唱,他都會覺得世界在麵前轟然倒塌,好像春天融雪的山崖,一層一層褪去了白色以後,總是會顯出鋒利而猙獰的石壁來。然後那石壁也一層一層剝落,整個山崖都會消滅。他不知道那種悲哀從哪裏來,卻能感到那是極其久遠的。“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鈴鹿的歌聲從不斷攀援的高峰上滑落,她的吐字不再清晰,氣息也開始斷續。忽然間,她收住了歌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寂寞呀……”她長長出了一口氣,極細極高的聲音鑽進了白霧的深處去,那霧氣震蕩著,動搖著,漸漸崩潰……


    “呀!打傘了打傘了。”鈴鹿的驚唿恢複了少女的活潑,再沒有剛才的壓力。隨著她的歡笑,一滴滴的水珠落了下來,然後是磅礴的雨線,整個山穀中厚重的霧氣就這樣被鈴鹿的歌聲擊碎,變成了一麵轟然落下的雨幕。這層雨幕過去,青翠的山峰就亮閃閃地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一道細長的白線從山腰中噴出,在他們的麵前悄然落下。那是千丈水,它落入的那口深潭就是響水潭了。“走啦!”鈴鹿揮了揮手,紅色的衣袖好像是一麵旗幟。白色的霧氣不僅吸收了熾熱的陽光,也吸收了隆隆的水聲。雨幕落下以後,耳邊盡是千丈水的轟鳴,連鈴鹿的說話聲也聽不清楚。


    但是文錦渡和羅米生都知道他們要到哪裏去。山穀中蜿蜒伸來的泥濘道柳在這裏戛然而止,下麵他們要沿著曲曲折折極險峻的小道下到響水潭邊去,繪影正在潭邊等待著鈴鹿,仿佛從世界開始的時候就是如此。站在響水潭邊往上看,天空隻剩下了局促的一塊,除了那一條高高落下白茫茫的水線,視野裏都是水靈靈的綠意,染得文錦渡的眼神都縹緲了起來。要是沒有鈴鹿的歌聲,響水潭的上空就總是被濃重的白霧籠罩著,這滿山的灌木可不都是被悶著灌著,葉子裏麵沉甸甸的都是濕意。隻有在水潭邊上一圈紅豔豔地開滿了圓仔花,讓人覺得這靜悄悄的穀底原來也是熱鬧的。


    鈴鹿坐在潭邊的一塊大青石上,這麽遠也能聽見她口中哼著的小調。她今天的心情好得出奇,一柳從這樣險峻的小道上飛奔下來,好像一隻紅蝴蝶一樣,讓文錦渡覺得提心吊膽。那些嬌豔的圓仔花像是被她的歌聲催眠了似的,慵懶地舒展著枝條,攀援著青石爬到了她的身邊來。她伸手撫摸著碩大的花朵,兩條白生生的小腿在水麵上晃來晃去,不時用腳撩起閃亮的水花來。


    羅米生從肩頭卸下兩隻沉重的皮囊,嘻笑著拉了文錦渡一把:“看夠了沒有?來搭一把手。”文錦渡的臉一紅,慌忙扭過頭掩飾地說:“繪影還沒出來哩!”羅米生說:“等出來了可不就把時間都耽擱了?”文錦渡聽得呆了一呆,連忙伸手去皮囊裏麵掏東西。


    繪影每次出來見領柳人的時間是固定的,到了時候就要躲迴巢裏去。要是采石人沒有及時出水就會被繪影堵住溺死在水裏,可要是出水早了又浪費了難得的采石機會,所以時間最是寶貴。往日裏采石人成群結隊地來,哪裏用得著文錦渡。今日卻隻有羅米生一個。文錦渡倒不是不知道這一層,隻是石已經掉了價錢,多采一件兩件又有什麽區別?他隻是想了一想,終於沒有說出來。羅米生見他欲言又止,轉念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歎了口氣道:“真是,都忘記了,現在采幾件石都沒什麽差別。”他頹喪地揮了揮手,高大的身子忽然就矮了一截,“阿渡你去拾菇吧,這裏我自己來就好。”


    文錦渡也不答話,隻是自顧自拾掇著囊中的器具。羅米生見他手上不停,心頭熱了一熱,也不多說,繼續幹了起來。采石其實是件很麻煩的事情,別的不說,單是采石人的一身行頭就是極其繁瑣的。響水潭水一年四季冷得刺骨,要是沒有兩層鯊魚皮水靠擋著,采石人下水一會兒就會凍死在水裏。水潭雖然清澈,卻不知道有多深,水性再好的漢子也不能一口氣潛到石岩上去。每次采石前最費事就是搭立管架,卷軸上的皮喉足足有幾十丈長,那是給采石人唿吸通氣用的。若是折裹不對,皮喉通氣不暢,水下的采石人就要窒息。羅米生頭上戴了虎鯨目做的套子,是透明的,還接著皮喉軟管,這樣就可以在深水下視物。


    腰間也係著一個皮球模樣的虎鯨目,裏麵裹了三五條蟄伏的瑩蛄。瑩蛄是學問人的稱唿,山上坳的采石人都管它叫火蟲子,下潭的時候用力一拍,那火蟲子就會醒轉過來。火蟲子最恨虎鯨,一旦醒來發覺在鯨目中,立即飛速遊動振節發光直到累死。三五條瑩蛄足以點亮一幢三進的宅院,可是響水潭底水流激蕩,這鯨目大約隻能提供一丈方圓的照明。其他像銅墜、采石鑿等潛水采石的器具不一而足。購置這樣一套行頭的費用足以讓一戶農家過上一輩子,其中的火蟲子、皮喉、鯨目都是用上幾次就要更換的,又昂貴得很,難怪石價才落下來,山上坳的人便不來采石了——這開支本來就嚇人,要是采來的石沒了銷柳,可怎麽過日子?


    文錦渡頭一迴看見響水潭的時候很是吃驚:千丈水雖然隻是細細的一條,從那麽高的山巔墜下來,衝力應該十分驚人才是,可這磅礴的跌水在響水潭裏卻隻能衝出小小的一圈漣漪,潭邊的水波還是溫柔得很。“好像是有一隻巨大的怪獸把這千丈水都吸入喉中似的。”文錦渡後來偷偷對羅米生描述他的想法。羅米生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有些怪異:“可不就是繪影麽?是不是把水都給喝了我不知道,不過你看它出來的時候就熱鬧啦!”


    才架好皮喉管架,文錦渡聽見水聲忽然大了許多,他抬起頭來看。千丈水落下的地方正有噴吐的白沫飛濺,一層一層的浪頭激動地湧到岸邊來。羅米生用力把鯨目的麵具戴到了頭上,衝文錦渡豎了豎拇指,兩個人都知道,繪影要出來了。響水潭的顏色最美,從山穀裏往下看,那口深潭像是塊極大的翠石,層層疊疊透亮的藍色和綠色閃動著,清涼的感覺可以從眼睛一直透到心裏去。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潭真正的顏色是什麽,因為繪影的顏色和潭水交織在一起,凝成一個生動的整體。它從潭底浮起來的時候,千丈水躁動著為它加油叫好,翻翻滾滾的白浪把整個潭子都覆蓋了。


    可是忽然間,激蕩的水波又像犯了錯被抓住的孩子一般羞澀起來,千丈水安安靜靜地注入碧藍的水麵,連一點浪花都激不起來,潭水平靜得好像是一麵鏡子。采石人都知道,這就是繪影了,雖然還是沒有人知道繪影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我下去了。”羅米生麵具後麵的聲音顯得空洞而遙遠,他說著指了指潭那邊的崖壁,讓文錦渡一同過去拾石菇。文錦渡點了點頭,兩個人一起對著碧藍的水麵長躬到地,然後帶著各自的家夥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繪影的身軀柔軟而有彈性,它稀薄得像水,卻又厚重如冰。這麽多次,每次走在繪影身上文錦渡總是會有一種錯覺,似乎腳下這塊起伏不定的水麵會悄無聲息地裂開一個小洞,他一腳踩下去的時候就會沉入無底的深潭。誰知道繪影和這潭水的分別呢?對它來說這也許隻是個小小的玩笑。當然,文錦渡知道繪影不會跟自己或者任何一個采石人開這樣的玩笑,對於繪影來說,唯一看得見的就是潭邊大青石上一襲紅衣的領柳人,所有其他的生命大概都和灰塵一樣無關輕重。


    撲麵打來的都是千丈水的飛沫,小石子一樣撞上來,痛得厲害,這是千丈水入潭的地方。羅米生衝文錦渡點了點頭,“撲通”一聲跳到繪影身上這個小小的缺口裏去,一轉眼就被強勁的水柱壓得蹤跡全無。文錦渡有時候挺羨慕他,為啥同樣生活在山上坳,羅米生就沒有自己想得這麽多呢?他繞過千丈水,在山崖前站定。陡峭的山崖好像要倒在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耳邊盡是千丈水破空的唿嘯。半個月的功夫沒來,山崖上星星點點都是石菇,長勢很是喜人。


    石菇是黃洋嶺的特產,倒不是響水潭才有。因為這裏山勢險峻雨水又充足,所多的就是瀑布跌水,有瀑布的地方往往就有石菇,都生長在瀑布後麵的山崖上。崖上的石菇看起來就和普通的菌子差不多,粉紅色海碗口大小的一個肉疙瘩緊緊貼著崖壁生出來,那是石菇的母菇。可是母菇是吃不得的,隻有它長得壯大了,等它將要分生的時候把那枚子菇切落下來養著,長大了才好吃。要是一時失手沒有采下來,子菇自行脫落入水中也能長大,可是離水即壞,那就沒法養了。山裏頭的拾菇人也有不少,各自都守著一處瀑布水潭,隻有在響水潭這裏拾的最好。一般的子菇養在水裏能長到麵盆大小,響水潭出的子菇卻可以養得如小桌麵一般。


    養出來的石菇的味道好像是豬肉,切下一塊不久還能長迴去,邊切邊長總能活上兩三個月。青石城裏中上的人家幾乎都在缸裏養上一兩隻石菇,日常餐桌上就絕不至於寡淡。拾石菇的收入不差,卻算不上什麽好職業。本來攀援崖壁就是艱難的事情,石菇生長的崖壁就更加險惡些,每年總有不少拾菇人摔死的消息。文錦渡十三歲上開始拾石菇,這響水潭後麵的崖壁熟悉得好像他掌心的紋柳一般。饒是如此,每次攀援這麵滑不溜手的崖壁也總需要全力以赴。這個時候,文錦渡的眼中和心裏隻剩下凹凸不平的石壁,就連千丈水的喧囂也變充耳不聞了。


    上次來的時候,文錦渡留心到左邊的山壁上有一片幼菇,今天看見果然有好幾枚是要分生的樣子。他貼著一塊凸出來的石片穩住了身形,仔細觀看。那一片石菇是一般大小的,大約會在同時分生。到時候手起刀落,一氣就能收進七八枚子菇來,那是正常一天的量。想到這個,文錦渡的心頭舒暢,好像連身子也輕巧了些。時候還差一點,文錦渡長長吐了口氣,一顆心拖著雙眼的視線悄悄又往水潭邊上溜。


    不知道什麽時候,鈴鹿已經跳下了青石,抱著一根開滿了圓仔花的藤條站在繪影的身上。她俏皮地曲著一條腿,身子都壓著那藤條,臉兒貼在圓仔花上,仿佛花一般的鮮豔,似乎在跟繪影說什麽悄悄話。她“咯咯”笑起來的時候,震得滿枝的圓仔花一跳一跳地舞蹈。就算是隔著撲朔迷離的水幕,文錦渡也覺得自己聽見了她的笑聲。


    繪影正在改變。它在鈴鹿的麵前慢慢隆起一個透明的水丘來。然後那水丘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樣飛快地生長。先是形成一個細長的圓柱,然後一點一點閃動著變幻。幾乎是在瞬間,那水柱就變成了鈴鹿的模樣,就是世間最優秀的匠人也不能把一塊水石雕琢成這樣生動的模樣。除了仍然是透明的藍色,這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她捂著嘴笑,害羞地揮手,牽著鈴鹿的雙手打轉,似乎是鈴鹿從鏡中走出來的姊妹。


    看了那麽多次繪影的變身,文錦渡每次都還是會被這美麗的變幻震撼。繪影並不總是變成鈴鹿的模樣,她握著鈴鹿的雙手傾聽,然後她又會變成鈴鹿故事裏麵種種角色,有時候是隻小兔子,有時候是滿臉皺紋的老領柳人鈴鹿的爺爺,有時候甚至是一起來的采石人。領柳人的心思是透明的,他們沒有辦法在繪影麵前隱藏任何的秘密,所有開心的煩惱的事情都會被繪影一一展現。羅米生說單是這一點就讓山上坳的許多人覺得恐懼,很多事情都是留在心裏的好。文錦渡聽說過,以前繪影曾經變成過一隻巨大而恐怖的怪獸,讓守在潭邊的采石人都嚇得尿了褲子。


    不過這對於文錦渡來說倒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每次拾菇都要凝視一會兒繪影的變幻,可是它實在變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不是曾經出現在鈴鹿的麵前。有時候他是那樣渴望看見這一刻,有時候卻又極度懼怕這情形的來臨。


    不管變成什麽,這都不是繪影,隻是繪影身體很小很小的一個部分。可是文錦渡知道的繪影就是這個透明的女孩子,她先是梳著一對小小的雙丫髻,滿臉的稚氣,後來就紮著粗大的麻花辮子一身短打扮,現在的繪影是披散了長發秀拔了身材的,隻是麵頰上那一對深深的酒窩始終不變。她會聽鈴鹿說什麽呢?忽然間,文錦渡覺得自己被排山倒海的妒忌所吞沒。若是可以讓他站在鈴鹿的麵前握著她的雙手傾聽,文錦渡覺得自己可以放棄整個世界。


    “啵”的一聲,文錦渡猛醒了過來。就在方才出神的時候,已經有一個石菇分生了,亮石石的子菇跳了出來,轉眼就消失在千丈水的水幕裏。其餘的幾個石菇頭上都是脹鼓鼓的,眼看也要分生。文錦渡抽出那柄磨了一個早上的小刀來,一滴圓滾滾的水珠在雪亮的刀鋒走了一遭還是站立不住,滑落了下去。就在那水珠滑落的時候,文錦渡伸展開手臂,穿著芒鞋的雙足飛速地在濕淋淋的岩壁上移動,薄薄的刀鋒毫無滯阻地在那一朵朵的石菇頭頂跳躍。


    一朵,兩朵,三朵……剛冒出頭的子菇還沒有來得及收攏傘柄就被切斷,帶著亮石石的粘液下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文錦渡抄過的網袋中。整整七朵。文錦渡緊緊抓住石壁,收住了正從崖壁上飛離的身軀,喘了一口大氣,腦門上這才冒出汗來。雖然還是逃了一朵,成績總算不壞,文錦渡迴憶著自己方才行雲流水的動作,不免也有一些得意。


    定了定神,他探出頭去又往潭邊看,不知道這時候繪影又變成了什麽模樣?似乎有著什麽預兆,他的視線才轉離山崖,一顆心忽然冷冷地收緊了。還是那個衣袖飄飄的少女。因為繪影背對著崖壁,文錦渡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是繪影動也不動的樣子讓他心慌。繪影又開始變了,它變得更高,更大。俏麗的溜肩變得寬闊,修長的雙腿愈發挺拔,它的背後斜插了一柄長刀,滿身的甲胄似乎叮當作響。文錦渡覺得那背影依稀有些麵熟,卻一時沒有想起來。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悄悄滋生,文錦渡知道那是不好的東西。


    如果心是一根弦,文錦渡就清楚地聽見它崩斷的聲音。並不是在繪影變化成武士的那個時刻,甚至也不是鈴鹿失聲驚叫的時刻。“嚓”,清脆的一聲,就是這樣。在文錦渡看見鈴鹿雙頰飛紅,捂著臉扭過頭去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從胸腔裏掉了出來,不知道去向何處了。


    “柳大哥!”鈴鹿尖叫著後退了幾步。“柳陽逆……”文錦渡迷迷糊糊地想起了這個名字,卻總也想不起他的麵容。他是誰啊?文錦渡用力想著,可是隻能看見崩壞的畫麵。柳陽逆到了這村子五天,現在不光是山上坳的人,連十幾個山頭外的柿子壟都知道青石城有個“大官”到了山上,這讓柳陽逆覺得很頭疼。從九原城從軍開始,柳陽逆就是斥候的出身,很知道低調行事的緊要。一向隻有他認人,沒有他被別人認的道理。


    山上坳畢竟不是柿子壟那麽封閉的地方,這裏的居民和青石來的商人打交道不少,不是沒有見過世麵,怎麽會把他當成“大官”呢?鷹旗軍本來和青石的商會過從不密,他雖然是鷹旗軍左柳遊擊的副統領,卻算不上青石的官員。雖然現在宛州情勢緊張,鷹旗軍要守青石,可那畢竟是協助守城。青石本有六軍,怎麽輪到外地的野兵來坐大?若說他是個官,那隻是個夢沼中的軍將吧。不過他性子細致,麵上倒不顯露,還是每日裏在客棧聽那些閑人講古,時時也插嘴說話。


    柳陽逆的見識當然不是山上坳人所能想像的,一開始就是羅九都還有些怕他,聽他多說了幾個段子也就發現這位“大官”其實隨和得很,說話便少了許多顧忌。閑談起了興頭,柳陽逆得意起來,就讓閑人們猜測自己的來曆。羅九跟幾個老人對視一眼,幹笑了幾聲卻不說話。柳陽逆好奇得很,隻是逼問。羅九朝馬棚那邊指點了一下,說:“柳大人,我們雖然隻是山裏的愚人,倒也聽說過臨夏堂的北陸馬。您這匹烏騅股上還燙了個‘筱’字,若不是瞎子,人人都知道您是在筱城主麵前走動的,尋常商人哪裏有這樣的坐騎?”


    柳陽逆張口結舌,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衝羅九挑了挑大拇指說:“老先生真是好眼光……”心頭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原來羅九等人的猜測並不在點子上。羅九哪裏知道,以為自己眼光了得,撚著胡子一個勁兒地笑,把許多天的長籲短歎都暫時拋在腦後了。


    東陸良馬少,種係也雜些,尋常交通又哪裏需要好馬,人們自然見到的少,青石城裏能見到的好馬都是商會高層的。臨夏堂最好的北陸馬上都燙一個“筱”字,所以青石人看“筱”字馬似乎是身份的象征。可“筱”字馬在鷹旗軍中卻比比皆是,鷹旗軍左柳遊擊用的戰馬都是臨夏堂從北陸運過來。大批騾馬交易非常引人注目,宛州臨夏堂明裏做的生意,實際上多有青陽部呂歸塵的捐疏。說起來,傳聞說鷹旗軍要接守青石,固然因為青石城是姬野南下宛州的門戶,可青石城主筱千夏是臨夏堂的大老板怕也是一個考量吧?


    其實柳陽逆自己是青石土著,怎麽會不知道黃洋嶺的山柳難行,上來采石的客商從來沒有騎馬的。可是鷹旗遊擊的戰馬就如手足一般,一天都不能離開身邊。何況他對自己的馬頗有自信,以為再難走的柳也上得來。哪裏知道牽著馬走黃洋嶺實在是吃透了苦頭,不要說行動遲緩,烏騅馬也幾乎在半柳上摔死,隻是咬住牙關才終於帶了上來。


    黃洋嶺上沒有騾馬,役獸多用大角,最大的牲口也不過是大塊梯田上養著的黃牛。看見這樣雄駿的馬匹上來,人人投來的目光都是閃亮的。老人還能持重,不過在麵上露出些驚奇羨慕的神色而已,小孩子們可是整天圍著那匹馬打轉,笑啊跳的,比過節還要喜慶得多。柳陽逆吃驚固然是吃驚的,心裏頭卻也微微有些飄然之意,可不曾想到人們的敬意全是從這馬上來的。


    山上坳的人猜測柳陽逆是青石的官吏,自然百般恭敬。黃洋嶺上出產貧瘠,一向不向商會交納稅款,隻有山上坳水石生意做得大,每年的稅額極為高昂。現在幾個月間石價急落到底,要按以往的抽稅辦法,山上坳家家戶戶都隻好去上吊了。青石城裏忽然來了這樣一個大官,羅九諸人心裏又驚又喜,隻是換著法地伺候著,希望柳陽逆迴去可以厘清稅率。柳陽逆多少知道他們的心思,也不點破。其實眼下青石就要麵臨生死存亡的挑戰,哪裏有人顧得上山上坳的石稅呢?不過響水潭的來曆神秘,山上坳人對於他們的采石聖地一向守口如瓶,要是借著這“大官”的身份打聽,多半比自己一頭霧水地瞎撞要好。


    他隻是讚歎羅九眼光出色,對於自己的身份終於還是含糊帶過。其實鷹旗軍裏誰不知道柳陽逆是出了名的爭強好勝,這次偵尋固然不能露了身份,不過能過過大官的癮,大概也是好的。采石人的忌諱多,柳陽逆倒不放在心上。早兩日,他就去過了領柳人的那座小屋,村子裏的人都還不知道,要不然大概現在也得坐得遠遠地提高了聲音說話。不過那一趟去得多少有些失望。前一輩的領柳人去了山裏采藥,隻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留在那裏。這女孩子倒也知道響水潭和裏頭住著的繪影。


    隻是她口中的繪影便如一隻小貓小狗,那潭子她也沒下過。柳陽逆聽得懵懵懂懂也沒打聽清楚響水潭的來龍去脈,心中失望,隻好坐等老人。那女孩子叫鈴鹿。整整一個白天,柳陽逆都呆在那古鬆下的小茅屋裏,喝著山裏的鬆針水,嗑了一地的鬆子,漫無邊際地把大半個東陸的風物都聊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麽,在鈴鹿麵前,柳陽逆覺得很放鬆,說說笑笑隨口聊著,就逗得那女孩子笑得合不攏嘴。除了這次上山的目的沒說,倒把這些年的征戰經曆都講了出來,哪裏還想著隱瞞身份,連柳陽逆自己都覺得吃驚。


    鈴鹿長了這麽大,連村裏都沒有去過,自然聽得心馳神往。隻是天色將晚,卻還是不見老人歸來。“怕是不迴來了。”鈴鹿說,“爺爺年紀大,現在上山腿腳慢了,一天裏未必迴得來。”柳陽逆嚇了一跳:“那要是出了點事怎麽好?”鈴鹿淡然答道:“我們領柳人,出事隻是遲早……”麵色雖然從容,可眉峰還是微微一抖。她指著正在躲去山峰後麵的太陽,“要是天黑了爺爺還不迴來,我就上山去找,反正也就是那麽一條柳。”望著蒼莽的山色,柳陽逆暗暗吸了一口涼氣,搖頭說:“這怎麽可以?我去村子裏找些人來,大家一起找吧。”


    鈴鹿“咯咯”笑了起來:“柳大哥是外麵來的,不知道山上坳的規矩。莫說叫村子裏的人來這響水潭周邊的山上,就是我們去村子也是不可以的。”柳陽逆麵上是隨和的,內裏卻極為執拗,雖然已經聽過一些村子裏的禁忌,見鈴鹿說得這樣直白,還是忍不住心頭火起。明明一個村子都是靠著領柳人活著,卻防著擋著好像是怕山賊似的,想了一想,柳陽逆臉上都是不平意氣。鈴鹿看他如此,微微覺得害怕,輕輕拉了他的衣角說:“柳大哥!柳大哥!爺爺多半沒事的……”她頓了頓,指著自己的心口說,“若是爺爺有事,我大概也能知道的。”


    領柳人和繪影訂立的契約沒有人知道,但他們有些奇怪的本領也不出奇。如若不然,代代橫死的領路人早就斷了香火,哪裏還能延續得下去?


    柳陽逆見她說得鄭重,也不再勉強,隻是從懷裏拿出一塊很好看的藍石給鈴鹿。那不是尋常彩石,而是叫“冰炔”的寶貝,柳陽逆教了她一句口訣,說是爺爺倘若有個意外,不嚴重的話都可以拿那枚冰炔醫治。鈴鹿歪著頭看了他半天,隻是微笑,笑得柳陽逆的心中有些發毛,連忙告辭說隔日再來。


    “明日裏不行的。”鈴鹿說,看柳陽逆微微愕然的樣子連忙補充,“明天就是采石的日子了,生人不好過來。柳大哥,你等後天過來,我讓爺爺在家裏等你,還煮最好吃的東西給你吃。


    你來麽?”問了這句,鈴鹿臉上發紅,眼波裏都是期盼的意思。她的眼睛並不大,但卻黑幽幽又深又亮的,看得柳陽逆的心頭震了起來,隻好仰臉笑著說:“鈴鹿姑娘的手藝,一定要嚐嚐。”鈴鹿低下頭來說:“柳大哥真是好人。”言語中竟然有些哽咽了。柳陽逆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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