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這些螃蟹會被山溪衝到它們的老家去,而現在,老酒空空如也的背簍告訴他:已經可以迴營房了。至於以後的事情,現在他也想不了了。


    “走得還挺快。”王意密果然還在灶間等他,“我猜路不好走呢!怎麽樣,他們怎麽說?”青蟹這樣的美味,就算是張羽狄也會吃得眉開眼笑吧?“累死了。”老酒答非所問,“睡了睡了。”他連濕衣服都沒換,一頭栽倒在床榻上。應該近午了,可窗外總也亮不起來,大藍披上褂子到門口張望了一下,嘟嘟囔囔地說:“起霧了。”進入雨季,這一帶就常籠罩在海霧裏。乳白色的薄紗嚴嚴實實地鋪在海麵上,沿著海岸上推,停止在南暮山的腰際。如果輜兵這個時候從青石城過來,在南暮山巔就會看見那清晰的分界。


    金色的叢林在明麗的陽光中迎著秋風微微擺動,而下麵就是平坦無垠的雲海,當然還有雲海裏透出來的那一團耀眼的金光——博浪沙的燈塔。大藍轉迴屋子的時候覺得心裏有些別扭,隻是剛睡醒還有些糊塗,一下子想不明白。他用力在原地踱了幾步,心忽然往下一沉,衝迴門口抬頭張望。“趕緊都給我起來!”大藍狠狠啐了一口,扭頭大喊,“燈不亮了!”若是平常日子,燈火在日落之前點起,日出之後熄滅。這是為了節省燃料。鯨脂雖然耐燒,價值畢竟高昂,輜運送送物資的大車上每次一多半都是點燈用的鯨脂,就是這樣也不夠不停地燒。


    可要是碰到陰雨霧天,博浪沙的燈火就始終通明。這時候,海上的船隻比晴朗的夜間更需要燈塔的指引。博浪沙的城守們說到底就隻有一件事要做:保證燈塔在該亮的時候是亮著的。幾十年來,博上燈還從來沒有在這樣的霧天熄滅過。別說是張羽狄,就是最怠惰的柳川風、老酒也不敢在這個事情上稍有鬆動。而現在,燈居然熄滅了!大藍不知道是什麽讓這意外發生的,但他完全清楚,這是青石城守到博浪沙以來出的最大狀況。


    朱越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到門口。昨夜他果然又吃壞了肚子,一個晚上都沒睡踏實,可是大藍的唿喊在瞬間就把他的睡意敲得粉碎,他奔到門口的時候雖然樣子邋遢,卻是所有人中惟一一個武備齊全的。和大藍一樣,朱越也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死死望著博上,可是視線無法穿透乳白色的海霧。到底發生了什麽呢?在這裏肯定看不明白,張羽狄和候倪沒有發出號角——這也不出奇,畢竟霧笛壞了好久。朱越到底還是博浪沙階級最高的軍官,一邊皺著眉頭扯緊身上鬆散的甲環,一邊本能地對亂哄哄的城守們發出了命令:“馬上到博上去,”他深深吸了口氣,“都去,把家夥全帶上。”


    城守們投來的目光中頗有些不安,朱越隻當沒有看見,盡管心亂如麻,然而這時候他就是城守們惟一的主心骨,慌亂不得。被雨水衝刷了一夜的山路泥濘難行,幾處轉角的路麵都被溪水掏空大半,隻有蹚水過去。還沒走到一半,王意密和柳川風就分別跌了一跤,渾身泥水狼狽不堪。大藍一邊走一邊大唿小叫:“奶奶的,還頭一迴見著這麽大的雨,要多下上幾天咱們還真上不去博浪沙了。”他往前趕了幾步,湊到朱越身邊討好地說:“越哥你別急,說不定就是博上風雨太大,把燈給吹滅了。”


    朱越走在最前頭,臉色鐵青地看了大藍一眼,也不搭理他。大藍見他神情兇惡,不敢再說,頭一低,慢下步子,馬上又落到了後頭。大藍也知道自己是胡說八道,博浪沙的燈塔是淮安名師造的,構造最是精巧。博上容易起霧,這航燈要足夠亮,偏又不能直對風口——不管什麽燈芯什麽燈油,讓博上風一吹,準滅。那時候市麵上還沒有北邙晶,砌不出透亮的明窗來,就算是現在,一人高的北邙晶也太貴了。那淮安匠人根本沒有做窗,用鎦了金的銅板砌出幾道遮掩來,把航燈圍在中間。就算風再大,也吹不到航燈。那些金板極為平整光明,好像鏡子一般,又用心擺得精細,從塔頂射出去的光芒倒比航燈本身更加明亮些。這樣的航燈,怎麽可能被風吹熄?


    其實朱越心裏明白,大藍不過是寬他的心。可他的心怎麽可能放得寬?霧天熄了航燈,這是博浪沙所能出的最大事故,別說他的腦袋,博浪沙七個兵,人人的脖子都架在了刀鋒上。何況,真有船隻經過,那滿船人的性命不是也被耽誤了?壞水河口本來一向少船,可是這種事情難說得很,半個月前就一下子過去了八條大船。他往海麵上望去,這霧看著不算厚,可是幾十步外就模糊了,七個人長長的一串,他也隻能勉強看見落在最後的老酒,哪裏看得清海上有沒有船隻。


    城守們走得急,步伐散亂,山道上除了汩汩的溪水聲就是他們踐踏泥漿的聲音,間或聽見幾聲脆響,那是兵器和盔甲撞在了一起。撞擊聲本來應更頻密些,腰刀都已經把幾個兵的胯撞紅了。可城守們的盔甲是牛皮鑲了鐵釘,又不齊全,也就難得碰響了兵器。朱越看一眼身後的兵,微微歎了口氣。從來到博浪沙那天起,大概就沒有人指望過這些青石城守打仗。即使朱越要求城守們帶齊武器,那也不過是五柄腰刀三支長槍,最有殺傷力的大概是兩柄步軍弩,一次可以連射七枚弩箭——可箭壺隻有兩個,統共不過四十八支弩箭。


    就這,還是候倪的功勞,若不是他時時擦拭保養,這些武器隻怕有一半都已經用不得了。這樣一支寒酸的武裝,連最小的路護都未必能及上,手中的武器頂多隻能壯膽。如果博上真出了什麽要命的事,朱越心思轉得再快也想不出什麽應對的辦法來。身後“啪”的響了一下,朱越扭頭一看,這次摔倒的是大藍。大藍踩在一塊鬆動的卵石上,一頭紮進溪裏結結實實喝了兩口泥水。他好不容易站直身子,抹去麵上的泥水,一邊嗆一邊跟自己生氣:“我還真是瞎了眼,連小穀那熊包都不如。”這時候,隊伍裏還沒有摔過跤的就隻有朱越和老酒兩個。


    朱越心裏動了一動。老酒遠遠落在後頭,走得十分小心。他這才想起來,昨天夜裏是老酒上博去送的青蟹,夜裏水更大,又看不清路,想必老酒很吃了些虧,現在才那麽小心。老酒送蟹是夜半時分的事情,也是營房裏五個人當中最後一個見張羽狄、候倪的。剛才亂了心神,朱越居然沒有想到問問他昨夜的情形。


    老酒看見前麵幾個人都停下來等他,登時明白過來,還沒趕到眾人跟前心就怦怦跳得厲害,來來迴迴問自己:“說?還是不說?”其實這問題在看見航燈熄滅的時候就冒了出來,隻是這一刻還要掙紮一番。“小酒,”朱越問他,“昨天夜裏你上博見到什麽沒有?”老酒臉色變了變,嘶啞著喉嚨說:“燈是亮的,下麵那個轉角處就能看見博上黃燦燦一片,沒啥特別的地方。”朱越是老兵油子,怎麽看不明白老酒這避重就輕的說法,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問:“我沒問你航燈,說說昨天夜裏張羽狄、候老兩個有什麽異樣沒有?”老酒啞了,低下頭去不說話。


    大藍怒道:“什麽時候了?還跟個娘們似的!越哥問你呢!”老酒這一刻心雖虛得厲害,卻是明鏡似的,過一會兒到了博上,見到張羽狄他們,他說什麽謊都會被當場揭破。他把心一橫,眼一閉,大聲說:“昨天夜裏雨那麽大,走到半路就把蟹都摔水裏了,我還送什麽送?我就沒到博上!”“你個……”大藍跳起來掄起巴掌就要打,被朱越一把拉住。他相信老酒說的話。沒給同僚送夜點,頂多是壞了博浪沙的規矩,跟眼下的事情比起來就沒了什麽分量。老酒沒有上博,自然什麽都沒看見,朱越最想知道的事情還是一團迷霧,這時候哪裏有心思跟老酒糾纏這個。他幹脆地揮了揮手,示意大家繼續走。


    幾個兵一個個離開老酒。他這樁事說大不大,可是謊稱送了夜點上去,是公然欺騙眾人。博浪沙一共就那麽七個人,還要說謊欺瞞,那是最讓人不齒的。老酒呆呆站在那裏,看著最後離去的王意密深深望了自己一眼,心中一寒,一隻手忍不住伸到衣襟裏去,那枚哨嘴還熱乎乎地藏在袋中。知道博上出事的時候,他就想起了這枚哨嘴,沒送青蟹或許沒大關係,可要是昨夜裏送了這枚哨嘴上去,也許張羽狄他們可以吹響霧笛求援的。王意密沒有把這個事情當眾說出來,可他知道王意密在想什麽。現在隻能期待是航燈出了故障,若是出了人命,隻怕王意密不肯再替他隱瞞。


    朱越也在想霧笛的事。他當然不知道王意密已經修好了哨嘴,隻是在惱怒自己的遲鈍。自從見了航燈熄滅,他表麵上冷靜鎮定,其實亂了分寸。他早該想到,本來起霧的時候,除了航燈照明,每三刻還要吹響一迴霧笛。哨嘴壞了以後,當時定下用螺號替代。螺號當然遠不如霧笛傳得遠,但是聊勝於無。或許是太久沒有起霧,誰也沒有提過博上沒有響過螺號的事情。這種事情,別人或者就忘記了,但絕不會出在張羽狄身上。燈熄號啞,那就不是航燈有什麽問題,而是守塔人出事了。


    想到這一層,最後一絲僥幸也被濾去,朱越的背上冷涔涔都是汗水,右手從肩頭撤下了步軍弩。“告訴後麵的人,”他對大藍說,“上博的時候把家夥都拿起來,看著我怎麽做就怎麽做,千萬不要莽撞。”大藍一臉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表情,問:“越哥,真要打仗麽?”朱越苦笑一聲,這麽幾個人,能打得什麽仗來。大藍自是不知道朱越的心思,他一向自恃勇力過人,這時候一杆長槍握得緊緊的,很有些躍躍欲試的意思,添油加醋地去跟身後的人轉達。


    朱越的話還沒有傳到王意密這裏,他已經把肩上的弩卸下來了。他用不好刀槍,人倒仔細,這一柄弩就交在他手中。像朱越一樣,他也想到了螺號霧笛的問題。並且,他的六知中始終有什麽東西在告訴他,博上發生的事情也許比他們想像的都要大。他是一個秘術師,對自己的感知力還是頗為自信的。離燈塔越近,這種不安就越強烈,除了手中的弩,他手中還捏住了兩張紙片。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深深後悔,自己本該多練習些攻擊類的秘術,免得像現在這樣連口訣都記不住。


    他這個級別的秘術師在使用強力秘術的時候,是必須用口訣來引發精神力的感應的。老酒固然沒有王意密的感知力,但是他會察顏觀色。說實在的,博浪沙七個兵,最神秘的就是王意密,他卻不自覺地對王意密有一絲毫無來由的信賴。也許是因為王意密是這裏惟一的一個秘術師,對於不了解不熟悉的事情,人們總是很容易產生敬畏。看見王意密握住了弩,老酒隻覺得頭發根子都豎了起來,他雙手死死握著長槍,可是與大藍不同,他握槍的姿勢好像是抓著救命的稻草。腳下的步子倒還穩定,牙關卻已經開始得得戰抖。


    五個人這時候都貼得近了,霧中的山道上聽得見彼此的唿吸聲。快到博上,風勢大了起來,霧很快地在眾人的身邊流動。依稀間,他們好像都嗅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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