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三個男人,全都像被凍住一樣,呆在了原地。一聲悲戚到頂點的痛叫,驟然間穿透了天空。“事到如今,隻有一個辦法。”周徽兩眼血紅地望著完全漆黑下來的飲露宮,兩手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他嘶啞著聲音問深羅:“什麽辦法?”“入夢。”深羅簡明扼要地迴答說,“所有睡著的人都在做夢,我們早就該用這個辦法潛入夢境,看看他們到底遇到了什麽。”“為什麽一開始不用這個辦法?!”


    “這種窺視人心的做法,消耗很大,也沒有什麽把握。同時會有很多人和動物在做夢,很難精確定位到我們需要的夢境。迷了路的話,迴來可不容易。”


    李則斯在旁邊默不吭聲,直到深羅把目光投過來:“我們兵分兩路,一個人和殿下在宮裏抓猴子,一個人潛進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楚兄,你挑一個吧。”李則斯抬起頭來:“我選入夢。”他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在現實中發生肢體衝突,深羅無疑是更好的護衛人選。


    “但是得有人隨時準備叫醒我。”“當然可以。我們去大廳,那裏還有最後一些沒有睡著的人。”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更合適的人選就在他們到達大廳時,湊巧地出現了。文文帶著兩個貼身保鏢,和一名侍女,來到了飲露宮。周徽這幾天都沒有到文府,開始的時候文文還跟下麵說,這下可算是耳根清淨。但是很快,她就有點兒坐立不安,因為不僅僅是周徽,深羅也沒有前來,從前寂寞的貴族生活,似乎又迴到了她的身邊。好事的宮女們傳話給她說,他們可能在飲露宮鬧了些亂子。無聊混雜著擔心,文文決定在晚飯時動身來飲露宮,心裏想著,至少也能借口蹭飯來見見三人組。


    但是當她順利地利用身份來到飲露宮門時,卻發現這裏門居然是虛掩的,而燈火也明顯變得零落。皇宮巡邏的士兵們主要是為了避免外賊的侵入,對宮中的變故一無所知。抱著好奇的心思,文文一行推開宮門,向著唯一有燈火的大廳走去。她們頂頭就遇見了心煩意亂的三人組。在文文的眼中,周徽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青筋從他的額頭和脖子上突出地蹦起來。而吳王在看見她的第一時間,表情幾乎變得崩潰:“你怎麽過來了?!立刻出去!”


    語氣中飽含著怒氣。文文嚇了一跳,她第一次聽見周徽這麽說話。深羅抓住吳王的胳臂讓他冷靜下來,跟平時一樣展開了溫暖的笑容:“文文,來了就別走了,幫我們個忙好嗎?”李則斯麵無表情地看著深羅巧舌如簧,心頭陰雲大起。他狐疑地看著文文,又看看已經近乎失常的周徽,反複權衡了很久,不得不承認,深羅現在的做法是正確的,既可以避免文文走出大廳遭遇危險,倒在迴家的路上,又正好找個人幫自己,避免在入夢的過程中被魘住——畢竟原本那些侍從和侍女們,他們的神經已經快要被嚇得崩潰了。


    “總之,就是這樣。你隻要在李則斯不對勁的時候把他叫醒就可以了。”“那麽,不對勁,是指什麽?”李則斯接過問題:“我會叫你。”在用秘術入夢時,李則斯同樣可以說話,相應的,如果他在夢境中遭遇不測,受傷或者是被驚嚇,也都會忠實地反映在肉體上。他隱瞞了後一點。“無論出現什麽情況,如果我不喊你,就不要叫我。”


    文文忽然問道:“萬一要是叫不醒呢?”李則斯深吸一口氣:“你不用管。”這些昏睡者的夢境中,可能蘊藏著殺機四伏的危險。如果醒不了,就隻有聽天由命。這樣比起來,他的任務,要比深羅可怕得多。但是李則斯早已將此置之度外,他現在的力量還不足以萬無一失地保護吳王。他隻能做力所能及的工作。犧牲的話,還是可以輕易做到的。


    文文雖然下意識覺得深羅沒有把真相都告訴她,可看著亂成一片的大廳,驚恐的人群,以及麵色凝重的三人組,感到這次行動必然意義非凡。所以她也嚴肅地板起臉,非常認真地對李則斯說:“有危險,就喊文文.別還顧著喊什麽一長串敬稱。”李則斯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好。”在深羅和李則斯把入夢的準備工作做完,點起無數馥鬱的熏香後,李則斯躺在了大廳正中的地板上,身下是倉促拚湊起來的毯子,他閉上了雙眼。


    深羅和周徽則收拾好需要的物品,再度準備踏出大門。文文忽然站起來,先是叫住了深羅:“我賭你們安然無恙,你可給我記住了。”深羅漂亮的臉上笑得暖意盎然:“我一定會故意受點小傷,迴來讓你輸錢請酒。”文文又轉向周徽,但過了好久才隻說出一句:“你……小心。”周徽心中五味雜陳,但隻是微微頷首,表示聽見了。兩個人頭也不迴地踏進了夜幕。李則斯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文文的腳步聲則是半天後才迴來,他長籲了一口氣,這才集中精力冥想,讓周圍的香氣發生作用,眼前逐漸變得昏蒙,意識仿佛輕輕地飄了起來。


    等他再次腳踏實地的時候,已經是一片霧茫茫的白色大地。他往前走了很久,還是分不清方向,周圍似乎看上去都一樣,飄著稀薄的,但是足以阻擋視線的白色霧氣。他在哪兒?這是誰的夢?他不知道。在這個時間裏,有無數的夢境穿行在世界之上,它們彼此重疊,卻互不幹擾,每個夢都是一個短暫的時空。這裏充滿了夜晚的低語,白日的幻影,到處都是沉重的虛無。就這麽走下去嗎?李則斯感到自己的腳上沾滿了露水一樣的濕氣,但是他堅信,這次造成無數人昏睡的罪魁禍首,一定不會放任自己這樣亂走的。


    他會來找自己。在李則斯的兩旁,漸漸開始有光怪陸離的畫麵閃現,但是它們卻顯得異常微弱,轉瞬即逝。李則斯在很久以前,跟師傅學習入夢的時候,見到的景象與現在迥然不同,那時無數景象如同大潮一般洶湧,人流一般稠密。有什麽東西影響了人們的夢嗎?為什麽它們看上去都像是被衝淡了似的?李則斯正在疑惑間,有一個暗色的影子從他的眼前一閃而過。這個影子沿著霧蒙蒙的大道,敏捷地向前跑去。李則斯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


    不知道跑了多久,影子漸漸地消失在視野的盡頭。李則斯還沒來得及失望,它又以剛才的速度,再度出現並且迅捷地迎麵跑了過來。等離得近了,才發現,這個影子是用四肢著地奔跑,快得幾乎看不清腿的動作。它眨眼間就跑到了李則斯的眼前,驟然刹住腳步,揚起頭來,好奇地看著後者。李則斯低頭看它:竟然真的是一隻猴子!


    它有一張窄小的紅色臉龐,全身布滿淡褐色的毛,屁股上卻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此刻它的雙眼審慎地看著李則斯,沒有眼眵,也沒有驚恐的眼神——這一切都說明,它是一隻馴化的、專門用來街頭作戲的猴子。果然,猴子隻是夢中的幻象嗎?但是為什麽現實中又有人看見了呢?李則斯心中疑雲密布:難道說這猴子就是大昏睡的肇事者?他試著用腳驅趕猴子,後者縮了縮脖子,靈巧地避了過去。同時直起身來,伸出了毛茸茸的小手。……這是……要吃的?


    李則斯趕緊搖手,那意思是說沒有。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猴子猛然跳到他的身上,尖利的爪子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抓了一下,得手後扭頭就跑。爪子穿透了褲子和皮膚,深深地劃破了肌肉,血頓時滲了出來。李則斯痛得叫了一聲,再看猴子已經奔出兩步,停下迴頭,那張醜陋的小臉上似乎在得意洋洋地微笑。李則斯咬牙切齒地追了上去。


    在現實中守候他的文文清清楚楚地看見,李則斯突然抽搐了一下,大腿有個位置慢慢變得血紅。然而他隻是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雙眼依然緊閉。文文霍然站了起來,就要出聲喊叫,但是又硬生生憋了迴去,剛才隻是隱約不安的心情,瞬間升級成為驚慌。但是她還是竭力鎮定下來,吩咐手下:“給他包紮。”


    周徽和深羅此時,已經巡邏過了一半的走廊,一無所獲。他們一邊走一邊隨時點燈,務求飲露宮到處燈火通明,避免黑暗死角。然而他們所到之處,一樣都是鴉雀無聲,老鼠和其他動物的屍體,時不時會橫亙在腳下,但是卻聽不見一點蒼蠅的動靜。不止蒼蠅,平日打之不盡的蟑螂,和對屍體聞風而來的螞蟻,也是看不到半隻。一切都安靜的幾乎像死了一樣。


    隻有周徽粗重的喘息聲不斷傳來。他一定快要爆炸了。深羅想。在緩慢而警惕的前行途中,周徽忽然用低低的聲音說道:“我不能失去母後。”他沒迴頭,深羅隻能用同樣的音量應道:“我知道。”“在他們的眼裏,我大概是個可有可無的點綴吧,然而隻有母後曾經對我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她最重要的東西。”他們,應該指的是父親和兄弟們。深羅隻有繼續迴答:“我知道。”“她要是不在了,我該去哪兒呢?”


    深羅被這句話重重砸在心裏,一時哽住無言。吳王不是個被父王重視的孩子,排行第五,母親這邊的家人隻是很普通的貴族,自己也沒有對國計民生用得上的才能,個性又很散漫,比起兄弟們的競爭來,更喜歡在音樂和繪畫中消磨人生。這樣的人,就算有人喜歡他,也不會太拿他當迴事兒。父親偶爾召見他,是因為他會講笑話,以及說些與國家無關的閑談;兄弟們偶爾接待他,是因為他基本完全無害,倒對房屋的裝修很有一套。


    他們都是在無聊的時候,才會想起他,而做正經事的時候,就會把他丟在腦後。他的兄弟們,甚至在為了繼位而嘔心瀝血營結黨派的時候,都下意識地把他忘在了一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周徽是一個很孤獨的人。真正因為周徽這個人,而打心底需要他的,隻有他的母親冀妃。他深羅有自己的空間,文文平時也很幸福,李則斯……誰知道他在想什麽?隻有冀妃,她除了周徽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有。無論在什麽時候,她都會掛念著自己的兒子,一心一意,沒有任何雜念,不求任何迴報。在冰冷的王宮中,母親就像是一個溫暖的火把,永遠為了吳王而點亮。


    所以,他不能失去母親,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因為那樣的話,他就真的沒有迴去的地方了。所以,飲露宮的燈火,決不能熄滅!深羅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再度睜開時,已經發動了碧綠的梟眼——他不會讓吳王失去這唯一的親人的,他保證。深羅讓過吳王,轉到了他的前麵,中間看著後者點點頭,順手掐滅了他們本來手執的燈火。而轉過前麵的角落,就是廚房了。也正是上次事發的地點。


    周徽明顯提高了警惕,他抓緊了手中的棍棒和獸網,腳步放得很輕。這裏的地麵在第二天已經由專人打掃過了,沒留下什麽激戰的痕跡,寵物和老鼠們也沒有在這裏橫屍,一切都顯得很平靜。可是因為昏睡的驟然流行,所以並沒有點上燈火,一切都漆黑如墨。然而意外的,當他們轉過影壁,卻發現本來應該黑暗冷清的廚房,有一星極微弱的光芒在閃動。周徽和深羅同時看見了光,還沒來得及互相通知,光又以閃電般的速度,倏地熄滅了。


    裏麵有人?深羅甚至都顧不上跟周徽講話,身體已經沒牆而入,用匪夷所思的速度順著牆壁衝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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