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徽推開廚房門,掌上燈之後,也不叫廚子起來,自己就先走到牆角一溜瓷盆旁邊,高舉蠟燭仔細打量。李則斯跟在後麵看的清楚:盆中水麵在燭光照到之時,響起了嘩嘩的聲音,有東西劃開水,湊到了光的下麵,它長著寬大的背甲硬殼,兩隻巨大的鉗子,八隻沙沙作響的小腳,一對黑芝麻般的小眼,等爬到盆邊時,向上抬起,露出了白色的腹部。李則斯吃了一驚:“這是……”


    “螃蟹啦。”


    李則斯臉上微微一紅,幸好廚房裏黑,大家都沒留意到。他在鄉下時不是沒見過河蟹,但是它們居然能長到這麽大塊頭,確實有點兒超出他的常識了。深羅笑了一聲,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海蟹,文郡主家裏得了許多。聽說吳王殿下新跟人學了糖蟹,特意送來給冀妃殿下嚐鮮的。”李則斯在黑暗中又皺起了眉頭:“蟹的時令在秋天,現在還是夏季,如何得來?”


    周徽降低蠟燭的高度,仔細審視蟹的情況:“這是海虹,夏季蟹,從海邊捕來後,雇人晝夜兼程送過來的。雖然做糖蟹不是什麽好材料,但是聊勝於無吧,實驗好了秋天我再做,還可以趕新年吃。昨晚上已經吐淨泥了,今天一整天都在稀糖水裏泡著呢。明天拿出來用鹽和蓼漿一殺,泥封後醃在缸裏就等吃啦。”看完,他順手把蠟燭拿開,點著了廚房的其他燭台,海虹沒了光,就在盆裏翻騰起來,周徽笑著跟朋友們說:“這東西就是喜歡光,捕的時候用一盞燈,要多少有多少。”


    隨即,他挽起袖子:“看我給你們露兩手。”李則斯又嚇一跳:“殿下,怎麽能讓你給我們……”深羅又搶在他前麵:“楚兄快去搬柴、打下手,我來燒火。這次可要飽口福了。”他丟給李則斯的眼色,分明就是“別給臉不要臉”。後者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去搬柴了。等所有的菜碼都做得,已經是三星橫空,周圍萬籟俱靜,深羅毫不留情地把背酒的工作推給瘦弱的李則斯,自己則拿著香氣四溢的食桶,和周徽有說有笑地直奔湖心亭。落在後麵的李則斯背上沉重,心中惱恨卻也無計可施。


    因為吳王平時喝酒有講究,一場酒喝下來,有引興酒、平胃酒、度腸酒、品菜酒、銷魂酒、終曲酒,每個時段都有不同,酒的種類自然也各別,全都讓一個人背起來,背上的不說,手裏提著,胳膊上掛著,腰裏還得別著,還要防止酒瓶互相撞擊破碎,必須小心從事,走起來既笨重又尷尬——李則斯這個時候對“風雅”二字可真是深惡痛絕。


    他剛走到通往亭子的廊口,迎麵看見了兩名值夜的宮女,都是年紀輕輕,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兩個人一看他這樣,“噗”地一聲都樂了,其中一個就過來問:“給五殿下送酒的?這連個稱唿也沒有,看來是把李則斯當成雜役了。不過她們心眼還不錯,“我們幫你挑燈吧,要是摔倒了磕破一瓶,殿下又該不高興了。”


    一路上,李則斯沉默著跟在後麵,倒是兩個女孩唧唧喳喳的,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看李則斯不說話,還特意貼近他的身邊,與其說是跟他搭訕閑聊,不如說是兩個人故意議論給他聽:“猴子老爹去的好蹊蹺呀?你聽說了嗎?”“有呀有呀!好像說他還繼續養著奇怪的東西呢?”“不是讓他把所有的猴子都處理了嗎?”“誰知道呀,廚房的小秀說經常看見老爹來呢,每次來都拿東西。”


    “真的嗎?是不是被上麵發現了呢?”兩個女孩一邊說,一邊夾雜著誇張的歎氣聲,李則斯隻是靜靜地聽著,本能地感覺,自己不應該跟這些事實靠的太近,所以一直到最後,他也裝成沒嘴葫蘆,沒出一聲。不過幸虧有她們幫忙引路,李則斯才算勉強安全地走到了亭子裏,他轉身正欲道謝,周徽正好抬眼看見,說道:“小喜、小悅,越來越大方了啊,連我的手下也會招待了。”


    兩個女孩子一聽,嚇得把脖子一縮:“他是五殿下您的人?我們還以為是哪個公公呢!哎呀,真不好意思,討厭啦。”說完,就飛紅著臉跑開了。這邊深羅和周徽笑得幾乎摔到湖裏去:“哈哈哈哈……公公啊……”李則斯板著麵孔,一點兒也沒笑。周徽的做菜水準,果然不是蓋的。李則斯猜他一定是天天泡在廚房裏看人做飯,不然怎麽能修煉到這種恐怖的地步——每道菜都很簡單,但是味道卻好到讓人想吃掉舌頭,吃這樣的菜,心情不好也難。


    酒喝到三巡,幾人已是微醺,深羅提出行酒令,不外乎詩詞歌賦之類,但是輸了的人不僅要喝酒,還要從寫滿懲罰條例的紙簽裏抽出被罰的方法。這種事情,對於很習慣應對酬唱的吳王和深羅來說,小菜一碟。但是李則斯就沒那麽幸運了,他隻是默默地聽完上家深羅說完酒令,就自暴自棄地把酒喝下去,閉著眼睛抽簽。在他看來,那兩個吃喝不愁的人,隻不過想繼續拿自己取樂罷了,反抗反而趁了他們的心。果然,周徽皺著眉頭說:“你都不掙紮一下嗎?好沒趣。”


    深羅從李則斯手裏把簽抽出來,展開看了一眼,笑了:“誰說沒趣?有趣的在這兒呢。”借著明亮的月光一看,上麵的字跡寫得清楚:扮成宮女在宮中走一圈,跟見到的每一個人親切打招唿。沒抽到的兩個人笑得打滾,周徽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他問深羅:“這誰寫的?一定是你。不過大半夜的上哪兒找女人衣服去?”深羅笑嘻嘻地迴應:“楚兄認賭服輸的話,自然是有的,就怕耍賴。”李則斯冷冷地答到:“婦人衣冠,有何不敢?”


    在歲正的照耀之下,一切自有定數,性命都可以忽視的人,臉麵又何足掛齒?李則斯默默地對自己說道:就從自己最珍惜的東西開始舍棄吧。深羅俯身向水,輕敲欄杆,念到:“來,來。”頓時,落滿月光的水麵波光蕩漾,有看不見的手將月影打碎,然後靈巧地編織縫補,說來也怪,虛無縹緲的光芒,在這番動作之下,居然變得柔韌細致,很快變成了一套織工精巧的女裝。


    隨即有無形的手臂高舉,輕輕地把衣服放在深羅手中。肉眼看上去,不但與常人穿用的一般不二,而且閃耀著異乎尋常的清輝,正如一泓粼粼的水波。“不用脫自己的衣服,穿上就可以了,絕對合身,誰看見都說漂亮,啊哈哈哈哈!”深羅不懷好意地笑著拿過來。


    很快,亭子中出現了一名身材高的有點兒過頭的“宮女”。周徽歪著頭看了一會兒,居然還讚歎道:“我打賭,你要是不小心碰見了我二哥,估計他一定跟你搭訕。”確實,眉目端正的李則斯,除了肩膀有些寬之外,被夜色掩蓋了大部分缺陷之後,作為一名“宮女”,論長相還真說得過去。剩下的任務,就是出發前往各處去走上一圈了。實際上,現在已經接近午夜,到處都靜悄悄的,估計除了零星的上夜宮人,估計也沒什麽能看見的人了。李則斯硬著頭皮,一邊安慰自己一邊邁步離開。


    周徽在後麵喊:“你就去廚房裏拿瓶醋迴來就好,不用真的轉一圈啦。”李則斯憑著剛才的記憶,轉過兩個彎角,但是就在他拐下一個彎的時候,忽然眼前一黑,有個嬌小的人影斜刺裏衝了出來,正撞在他的懷裏。因為速度太快,再加上沒有提防,他幾乎被撞倒。李則斯趕緊將對方推開,這才發現,正是剛才替他挑燈的宮女中的一個。


    女孩子的眼睛睜得很大,但是卻緊閉著嘴唇。她看見眼前的李則斯,像是受到了什麽劇烈的驚嚇,頭拚命地左右晃動,冰涼的手指緊緊抓住李則斯的手腕,力氣大的超乎想象。她叫什麽來著?小喜?還是小悅?李則斯心知有變,他趕緊唿喚:“小喜!怎麽了?”


    女孩子不迴答,她的脖子突然向後仰去,纖細的脖子上青筋暴凸,整個人像驚風般抽搐起來。李則斯用力扳住她的肩膀,試圖找出她到底哪裏有問題,可是無論怎麽看,她身上都沒有半點流血受傷的痕跡。已經顧不得男女有別了。李則斯一把把她的手甩開,將她摁倒在地,一隻手用手指掐住她的人中,另一隻手固定住她不斷痙攣的身體,同時催動迴複神智的秘術,試圖讓她鎮靜。


    可是無論念什麽樣的咒語,就像水潑在石頭上一樣,沒有任何迴應。李則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女孩子在一陣恐怖的掙紮之後,唿吸戛然而止,猛烈踢蹬的雙腿也頓時停止,身體漸漸地冷卻。李則斯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孩就這樣死在了自己的臂彎中。放下正在僵硬的屍體,他忽然想起:還有一個!李則斯猛地起身,沿著女孩跑來的方向,全速飛奔過去。轉過彎就是廚房。李則斯心中有些驚訝,但隨後馬上不寒而栗。


    到處都是沙沙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黑暗的角落裏,傳來的奇異的動靜,就像是有無數人拿著堅硬的貝殼在刮擦地麵,讓人聽了之後,從頭麻到腳底。李則斯不敢貿然前進,但是他手裏又沒有燈,無法察看究竟。他試著叫:“小悅?小喜?”沒有人迴答。相反沙沙聲反而大作,好像有很多東西向他爬來。


    一籌莫展之際,李則斯想起了自己穿的“女裝”,他深吸一口氣,一把把左邊的袖子撕了下來。等拿到手中,才發現那塊織物幾乎沒有任何重量,它隻是一團柔和冰涼的光芒。李則斯一口氣把袖子全都扯下來,攥在一起揉成一團捏在手裏,默默催動秘術,光芒陡然大盛,形成了一個耀眼的光球,照亮了周圍的空間。李則斯這才看清,在他的周圍,爬滿了海虹。它們舉著巨螯,極其耐心地把李則斯包圍起來。李則斯很快就被逼到了牆角,他試圖從這群食物中趟過去,但是剛伸出一條腿,就有四五隻海虹同時兇猛敏捷地爬上來,然後用匪夷所思的速度開始撕扯他的衣服,尖利的鋸齒一下子就劃開了皮膚,引來一陣劇痛。


    李則斯疼得一咬牙,趕緊跳開,連踢帶打,這才暫時趕開了群蟹——這些動物必定是中了什麽邪,有可能是被什麽邪惡的咒語驅動,現在早化身成為死亡使者,他區區百十來斤,估計還不夠這些家夥們吃一頓的。然而螃蟹素性喜光,雖然暫時後退,但是被光球吸引,仍舊不屈不撓地繼續圍過來。秘術師熄滅了光球,螃蟹們失卻了目標,卻固執地不肯散去,隻是在周圍窸窸窣窣地來迴逡巡。李則斯背靠著欄杆,腦子裏劇烈轉換著念頭:僅僅龜縮在這裏,進退兩難到天亮嗎?


    不行。一個女孩子已經當場暴斃,另一個女孩子仍然無聲無息,她是不是還活著?還是也成了犧牲者?如果現在在這裏施術攻擊,必定氣息強烈,萬一引起皇宮那邊的注意怎麽辦?在絕了施術的念頭後,李則斯扯著嗓子大吼,企圖能驚動其他的人,但是無論他怎麽喊,黑氣沉沉的宮殿到處都是一片死寂,完全沒有半點迴音。李則斯心下焦躁,萬般無奈之下,他想起了一個人,可是從他心底,是一百二十萬分地不情願向他求救。但是這個人體質特別,施術應該不會被發現。在權衡了一下之後,他仍然隻得妥協,把精神集中起來,唿喚道:“深羅!出事了,快過來!”


    在李則斯離開之後,深羅繼續陪吳王喝酒,百無聊賴地等著看笑話,但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正在不耐煩之際,耳際忽然傳來了李則斯的唿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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